樟柳神
2024-10-08 06:42:48
作者: 汪曾祺
(出《夜雨秋燈錄》)
張大眼是個催租隸。這天,把租催齊了,要進城去完秋賦。這時正是秋老虎天氣,為了趕早涼,起了個五更。懵懵懂懂,行了一氣。到了一處,叫做秋稼灣,太陽上來了,張大眼覺得熱起來。看了看,路旁有一戶人家,茅草屋,門關著,看樣子,這家主人還在酣睡未起。門外,搭著個豆花棚,為的是遮陰。豆花棚耷拉過來,接上了幾棵半大柳樹。下面有一條石凳,乾乾淨淨的。一摸,潮乎乎的,露水還沒幹。掏出布手巾來擦了擦。
「歇會兒啵!」
張大眼心想:這會城門剛開,進城的,出城的,人多,等亂勁兒過去了,再說。好在離城也不遠了。
「抽袋煙!」
嚓嚓嚓,打亮火石,點著火絨,噝——吸了一口,「呣!好煙!」
張大眼正在品煙,聽到有唱歌的聲音。聲音挺細,跟一隻小秋蟈蟈似的。聽聽,唱的是什麼?
郎在東來妾在西,
少小兩個不相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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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接了媒紅訂,
朝朝相遇把頭低。
低頭莫碰豆花架,
一碰露水濕郎衣。
唔?
張大眼聽得真真的,有腔有字。是怎麼回事?
張大眼四處這麼一找:是一個小小嬰兒,兩寸來長,眉清目秀、唇紅齒白,穿一個紅兜兜,光著屁股,笑嘻嘻的,在豆花穗上一趯一趯地跳。張大眼再一看,原來這小人的頸子上拴著一根頭髮絲,頭髮絲扣在豆花棚縫裡的蘆葦稈上,他跑不了,只能一趯一趯地跳。張大眼心想:這是個樟柳神!他看看路邊的茅屋:一定有個會法術的人在屋裡睡覺,昨天晚上把樟柳神拴在這兒,讓他吃露水。張大眼聽人說過樟柳神,這一定就是!他聽說過,樟柳神能未卜先知,有什麼事將要發生,他早就料到。捉住他,可以消災免禍。於是張大眼掐斷了頭髮絲,把樟柳神藏在袖子裡,讓他在手腕上呆著。
可樟柳神不肯老實呆著,老是一蹦一蹦的。張大眼就把他取出來,放在斗笠里,戴在頭上。這一下,樟柳神安生了,不蹦了,只是小聲地說話:
「張大眼,
好大膽,
捉住咱,
一千銅錢三十板。」
張大眼想:這才是沒影子的事!錢糧如數催齊,我身無過犯,會挨三十板?不理他!他把斗笠按了按,低著頭噌噌噌噌往城裡走。
不想剛進城,聽得一聲大喝:
「拿下!」
張大眼瞪著兩隻大眼。
原來這天是初一,縣官王老爺出城到東嶽廟行香,張大眼早晨起冒了,懵里懵懂,一頭撞在喝道的鑼夫的身上,把鑼夫撞了個仰八交,哐當一聲,鑼也甩出去老遠。王老爺推開轎簾,問道:「什麼人?」衙役們七手八腳把張大眼摁倒在地。張大眼不知咋的,一句話也回不出來,只是不停地喘氣,大汗珠子直往下掉。「看他神色慌張,必定不是好人。來!打他三十板!」衙役褪下張大眼的褲子,張大眼趴在大街上,哈哈大笑。「你笑什麼?打你屁股,你不怕疼,還笑?」張大眼說:「我早知道今天要挨三十個板子。」——「你怎麼知道?」張大眼於是把他怎麼催租,怎麼路過秋稼灣,怎麼在豆花棚上看到一個樟柳神,樟柳神是怎麼怎麼說的,一五一十,說了個備細。
「你有樟柳神?」
「有。」
「呈上來!」
縣太爺把樟柳神放在轎子裡的伏手板上,樟柳神直跟他點頭招手,笑嘻嘻的。
「樟柳神歸我了。來,賞他——你叫什麼?」
「張大眼。」
「賞張大眼一千銅錢!」
「稟老爺,樟柳神愛在斗笠里呆著。」
「那成,我讓他呆在我的紅纓大帽里。——起轎!」
「喳!」
王老爺得了樟柳神,心想:「這可好了,我以後審案子,不管多麼疑難,只要問他,是非曲直,一斷便知。我一向有些糊塗,從今以後,清如水,明如鏡,這錦繡前程麼,是穩拿把掐的了!」
於是每次升堂,都在大帽里藏著樟柳神。不想樟柳神一聲不言語。
王老爺退堂,問樟柳神:
「你怎麼不說話?」
樟柳神說:
「老爺去審案,
按律秉公斷。
問我樟柳神,
要你做什麼?——吃飯?」
當縣官的,最關心的是官場的浮沉升降,乃至變法維新,國家大事。王老爺對自己的進退行止,拿不定主意,就請問樟柳神。樟柳神說:
「大事我瞭然,
就是不說破。
問我為什麼,
我也怕惹禍。」
「你是神,你還怕惹禍?」
「瞧你說的!神就不怕惹禍?神有神的難處。」
樟柳神倒也不閒著,隨時向王老爺報一些事。
一早起來,說:
「清早起來霧漫漫,
黑雞下了個白雞蛋。」
到了前半晌,說:
「黃牛角,
水牛角,
牛打架,
角碰角。」
到快中午了,說:
「一個面鋪面沖南,
三個老頭來吃麵。
一個老頭吃半斤,
三個老頭吃斤半。」
到了夜晚,王老爺困得不得了,摘下了大帽,歪靠在榻上,迷迷糊糊睡著了,聽見樟柳神在大帽里又說又唱:
「唧唧唧,啾啾啾,
老鼠來偷油。
乒桌球乓——噗,
吱溜!」
王老爺一激靈,醒了。
「乒桌球乓?」
「貓來了,貓追老鼠。」
「噗?」
「貓追老鼠,碰倒了油瓶,——噗!」
「吱溜?」
「老鼠跑了。」
樟柳神老是在王老爺耳朵根底下說這些少鹽沒醋的淡話,沒完沒了,弄得王老爺實在煩得不行,就從大帽下面把他捏出來,摔到窗外。
不想,一會兒就又聽到帽子底下一趯一趯地蹦。老爺掀開大帽子:
「你怎麼又回來啦?」
「請神容易送神難。」
「你是不是要跟著我一輩子?」
「那沒錯!」
附記
宣鼎,號瘦梅,安徽天長人,生活於同光間,曾在我的故鄉高郵住過,在北市口開一家書鋪,兼賣畫。我的祖父曾收得他的一幅條山。《夜雨秋燈錄》是他的主要的筆記小說。也許因為他是高郵隔湖鄰縣的文人,又在高郵住過,所以高郵人不少看過他的這本書。《夜雨秋燈錄》的思想平庸,文筆也很酸腐,只有這篇《樟柳神》卻很可喜,樟柳神所唱的小曲尤其清新有韻致。於是想起把這篇東西用語體文重寫一遍。前面一部分基本上是按原文翻譯,結尾則以己意改作。這樣的改變可能使意思過於淺露、少蘊藉了。
一九九一年六月三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