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夢

2024-10-08 06:42:42 作者: 汪曾祺

  鳳陽士人,負笈遠遊。臨行時對妻子說:「半年就回來。」年初走的,眼下重陽已經過了。露零白草,葉下空階。

  妻子日夜盼望。

  白日好過,長夜難熬。

  一天晚上,卸罷殘妝,攤開薄被躺下了。

  月光透過窗紗,搖晃不定。

  

  窗外是官河。夜航船的櫓聲咿咿呀呀。

  士人妻無法入睡。迷迷糊糊,不免想起往日和丈夫枕席親狎,翻來覆去折餅。

  忽然門帷掀開,進來了一個美人。頭上珠花亂顫,系一襲絳色披風,笑吟吟地問道:

  「姐姐,你是不是想見你家郎君呀?」

  士人妻已經站在地上,說:

  「想。」

  美人說:「走!」

  美人拉起士人妻就走。

  美人走得很快,像飛一樣。

  (她的披風飄了起來。)

  士人妻也走得很快,像飛一樣。

  她想:我原來能走得這樣輕快!

  走了很遠很遠。

  去了好大一會。美人伸手一指。

  「來了。」

  士人妻一看:丈夫來了,騎了一匹白騾子。

  士人見了妻子,大驚,急忙下了坐騎,問:

  「上哪兒去?」

  美人說:「要去探望你。」

  士人問妻子:「這是誰?」

  妻子沒來得及回答,美人掩口而笑說:「先別忙問這問那,娘子奔波不易,郎君騎了一夜牲口,都累了。騾子也乏了。我家不遠,先到我家歇歇,明天一早再走,不晚。」

  順手一指,幾步以外,就有個村落。

  已經在美人家裡了。

  有個小丫頭,趴在廊子上睡著了。

  美人推醒小丫頭:「起來起來,來客了。」

  美人說:「今夜月亮好,就在外面坐坐。石台、石榻,隨便坐。」

  士人把騾子在檐前梧桐樹上拴好。

  大家就坐。

  不大會,小丫頭捧來一壺酒,各色果子。

  美人斟了一杯酒,起立致詞:

  「鸞鳳久乖,圓在今夕,濁醪一觴,敬以為賀。」

  士人舉杯稱謝:

  「萍水相逢,打擾不當。」

  主客談笑碰杯,喝了不少酒。

  飲酒中間,士人老是注視美人,不停地和她說話。說的都是風月場中調笑言語,把妻子冷落在一邊,連一句寒暄的話都沒有。

  美人眉目含情,和士人應對。話中有意,隱隱約約。

  士人妻只好裝呆,悶坐一旁,一聲不言語。

  美人海量,嫌小杯不盡興,叫取大杯來。

  這酒味甜,勁足。

  士人說:「我不能再喝,不能再喝了。」

  「一定要幹了這一杯!」

  士人乜斜著眼睛,說:「你給我唱一支曲兒,我喝!」

  美人取過琵琶,定了定弦,唱道:

  黃昏卸得殘妝罷,

  窗外西風冷透紗。

  聽蕉聲,一陣一陣細雨下,

  何處與人閒磕牙?

  望穿秋水,

  不見還家。

  潸潸淚似麻。

  又是想他,

  又是恨他,

  手拿著紅繡鞋兒占鬼卦。

  士人妻心想:這是唱誰呢?唱我?唱她?唱一個不知道的人?

  她把這支小曲全記住了。清清楚楚,一字不落。

  美人的聲音很甜。

  放下琵琶,她舉起大杯,一飲而盡。

  她的酒上來了。臉上紅撲撲的,眼睛水汪汪的。

  「我喝多了,醉了,少陪了。」

  她歪歪倒倒地進了屋。

  士人也跟了進去。

  士人妻想叫住他,門已經關了,插上了。

  「這算怎麼回事?」

  半天,也不見出來。

  小丫頭伏在廊子上,又睡著了。

  月亮明晃晃的。

  「我在這兒呆著幹什麼?我走!」

  可是她不認識路,又是夜裡。

  士人妻的心頭貓抓的一樣。

  她想去看看。

  走近窗戶,聽到裡面還沒有完事。

  美人嬌聲浪氣,聲音含含糊糊。

  丈夫氣喘吁吁,還不時咳嗽,跟往常和自己在一起時一樣。

  士人妻氣得雙手直抖。

  心想:我不如跳河死了得了!

  正要走,見兄弟三郎騎一匹棗紅馬來了。

  「你怎麼在這兒?」

  「你快來,你姐夫正和一個女人做壞事哪!」

  「在哪兒?」

  「屋裡。」

  三郎一聽,裡面還在唧唧噥噥說話。

  三郎大怒,撿了塊石頭,用力扔向窗戶。

  窗欞折了幾根。

  只聽裡邊女人的聲音:「可了不得啦,郎君的腦袋破了!」

  士人妻大哭:

  「我想不到你把他殺了,怎麼辦呢?」

  三郎瞪著眼睛說:

  「你叫我來,才出得一口惡氣,又護漢子,怨兄弟,我不能聽你支使。我走!」

  士人妻拽住三郎衣袖:

  「你上哪兒去?你帶我走!」

  「去你的!」

  三郎一甩袖子,走了。

  士人妻摔了個大跟頭。她驚醒了。

  「啊,是個夢!」

  第二天,士人果然回來了,騎了一匹白騾子。士人妻很奇怪,問:

  「你騎的是白騾子?」

  士人說:「這問得才怪,你不是看見了嗎?」

  士人拴好騾子。

  洗臉,喝茶。

  士人說:「我昨天晚上做了一個夢。」

  「一個什麼樣的夢?」

  士人從頭至尾述說了一遍。

  士人妻說:「我也做了一個夢,和你的一樣,我們倆做了同一個夢!」

  正說著,兄弟三郎騎了一匹棗紅馬來了。

  「我昨晚上做夢,姐夫回來了,你果然回來了!——你沒事?」

  「有人扔了塊大石頭,正砸在我腦袋上。所幸是在夢裡,沒事!」

  「扔石頭的是我!」

  三人做了一個夢!

  士人妻想:怎麼這麼巧呀?若說是夢,白騾子、棗紅馬,又都是實實在在的。這是怎麼回事呢?那個披絳色披風的美人又是誰呢?

  正在痴呆呆的想,窗外官河裡有船揚帆駛過,船上有人彈琵琶唱曲,聲音甜甜的,很熟。推開窗戶一看,船已過去,一角絳色披風被風吹得搭在艙外飄飄揚揚了:

  黃昏卸得殘妝罷,

  窗外西風冷透紗。

  …………

  附記:此據《鳳陽士人》改寫。說是「新義」,實不新,我只是把結尾改了一下。

  一九八九年八月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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