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四

2024-10-02 05:17:28 作者: 汪曾祺

  陳四是個瓦匠,外號「向大人」。

  我們那個城裡,沒有多少娛樂。除了聽書,瞧戲,大家最有興趣的便是看會,看迎神賽會,——我們那裡叫做「迎會」。

  所迎的神,一是城隍,一是都土地。城隍老爺是陰間的一縣之主,但是他的爵位比陽間的縣知事要高得多,敕封「靈應侯」。他的氣派也比縣知事要大得多。縣知事出巡,哪有這樣威嚴,這樣多的儀仗隊伍,還有各種雜耍玩藝的呢?再說打我記事起,就沒見過縣知事出巡過,他們只是坐了一頂小轎或坐了自備的黃包車到處去拜客。都土地東西南北四城都有,保佑境內的黎民,地位相當於一個區長。他比活著的區長要神氣得多,但比城隍菩薩可就差了一大截了。他的爵位是「靈顯伯」。都土地都是有名有姓的。我所居住的東城的都土地是張巡。張巡為什麼會到我的家鄉來當都土地呢,他又不是戰死在我們那裡的,這一點我始終沒有弄明白。張巡是太守,死後為什麼倒降職成了區長了呢?我也不明白。

  都土地出巡是沒有什麼看頭的。短簇簇的一群人,打著一些稀稀落落的儀仗,把都天菩薩(都土地為什麼被稱為「都天菩薩」,這一點我也不明白)抬出來轉一圈,無聲無息地,一會兒就過完了。所謂「看會」,實際上指的是看賽城隍。

  我記得的賽城隍是在夏秋之交,陰曆的七月半,正是大熱的時候。不過好像也有在十月初出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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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真是萬人空巷,傾城出觀。到那天,凡城隍所經的耍鬧之處的店鋪就都做好了準備:燃香燭,掛宮燈,在店堂前面和臨街的櫃檯裡面放好了長凳,有樓的則把樓窗全部打開,燒好了茶水,等著東家和熟主顧人家的眷屬光臨。這時正是各種瓜果下來的時候,牛角酥、奶奶哼(一種很「面」的香瓜)、紅瓤西瓜、三白西瓜、鴨梨、檳子、海棠、石榴,都已上市,瓜香果味,飄滿一街。各種賣吃食的都出動了,爭奇鬥勝,吟叫百端。到了八九點鐘,看會的都來了。老太太、大小姐、小少爺。老太太手裡拿著檀香佛珠,大小姐衣襟上掛著一串白蘭花。傭人手裡提著食盒,裡面是興化餅子、綠豆糕,各種精細點心。

  遠遠聽見鞭炮聲、鑼鼓聲,「來了,來了!」於是各自坐好,等著。

  我們那裡的賽會和魯迅先生所描寫的紹興的賽會不盡相同。前面並無所謂「塘報」。打頭的是「拜香的」。都是一些十六七歲的小伙子,光頭淨臉,頭上系一條黑布帶,前額綴一朵紅絨球,青布衣衫,赤腳草鞋,手端一個紅漆的小板凳,板凳一頭釘著一個鐵管,上插一支安息香。他們合著節拍,依次走著,每走十步,一齊回頭,把板凳放到地上,算是一拜,隨即轉身再走。這都是為了父母生病到城隍廟許了願的,「拜香」是還願。後面是「掛香」的,則都是壯漢,用一個小鐵鉤勾進左右手臂的肉里,下系一個帶鏈子的錫香爐,爐里燒著檀香。掛香多的可至香爐三對。這也是還願的。後面就是各種玩藝了。

  十番鑼鼓音樂篷子。一個長方形的布篷,四面繡花篷檐,下綴走水流蘇。四角支竹竿,有人撐著。裡面是吹手,一律是笙簫細樂,邊走邊吹奏。鑼鼓篷悉有五七篷,每隔一段玩藝有一篷。

  茶擔子。金漆木桶。桶口翻出,上置一圈細瓷茶杯,桶內和杯內都裝了香茶。

  花擔子。鮮花裝飾的擔子。

  挑茶擔子、花擔子的扁擔都極軟,一步一顫。腳步要勻,三進一退,各依節拍,不得錯步。茶擔子、花擔子雖無很難的技巧,但幾十副擔子同時進退,整整齊齊,亦頗婀娜有致。

  舞龍。

  舞獅子。

  跳大頭和尚戲柳翠。即唐宋雜戲裡的《月明和尚戲柳翠》,演和尚的戴一個紙漿做成的很大的和尚腦袋,白色的腦袋,淡青的頭皮,嘻嘻地笑著。我們那裡已不知和尚法名月明,只是叫他「大頭和尚」。

  跑旱船。

  跑小車。

  最清雅好看的是「站高肩」。下面一個高大結實的男人,挺胸調息,穩穩地走著,肩上站著一個孩子,也就是五六歲,都扮著戲,青蛇、白蛇、法海、許仙,關、張、趙、馬、黃,李三娘、劉知遠、咬臍郎、火公竇老……他們並無動作,只是在大人的肩上站著,但是衣飾鮮麗,孩子都長得清秀伶俐,惹人疼愛。「高肩」不是本城所有,是花了大錢從揚州請來的。

  後面是高蹺。

  再後面是跳判的。判有兩種,一種是「地判」,一文一武,手執朝笏,邊走邊跳。一種是「抬判」。兩根杉篙,上面綁著一個特製的圈椅,由四個人抬著。圈椅上蹲著一個判官。下面有人舉著一個扎在一根細長且薄的竹片上的紅綢做的蝙蝠,逗著判官。竹片極軟,有彈性,忽上忽下,判官就追著蝙蝠,做出各種帶舞蹈性的動作。他有時會跳到椅背上,甚至能在上面打飛腳。抬判不像地判只是在地面做一些滑稽的動作,這是要會一點「輕功」的。有一年看會,發現跳抬判的竟是我的小學的一個同班同學,不禁啞然。

  迎會的玩藝到此就結束了。這些玩藝的班子,到了一些大店鋪的門前,店鋪就放鞭炮歡迎,他們就會停下來表演一會,或繞兩個圈子。店鋪常有犒賞。南貨店送幾大包蜜棗,茶食店送糕餅,藥店送涼藥洋參,綢緞店給各班掛紅,錢莊則乾脆扛出一錢板一錢板的銅元,俵散眾人。

  後面才真正是城隍老爺(叫城隍為「老爺」或「菩薩」都可以,隨便的)自己的儀仗。

  前面是開道鑼。幾十面大篩同時敲動。篩極大,得吊在一根杆子上,前面擔在一個人的肩上,後面的人擔著杆子的另一頭,敲。大篩的節奏是非常單調的:哐(鑼槌頭一擊)定定(槌柄兩擊篩面)哐定定哐,哐定定哐定定哐……如此反覆,絕無變化。唯其單調,所以顯得很莊嚴。

  後面是虎頭牌。長方形的木牌,白漆,上畫虎頭,黑漆扁宋體黑字,大書「肅靜」、「迴避」、「敕封靈應侯」、「保國佑民」。

  後面是傘,——萬民傘。傘有多柄,都是各行同業公會所獻,彩緞繡花,緙絲平金,各有特色。我們縣裡最講究的幾柄傘卻是紙傘。硤石所出。白宣紙上扎出芥子大的細孔,利用細孔的虛實,襯出蟲魚花鳥。這幾柄宣紙傘後來被城隍廟的道士偷出來拆開一扇一扇地賣了,我父親曾收得幾扇。我曾看過紙傘的殘片,真是精細絕倫。

  最後是城隍老爺的「大駕」。八抬大轎,抬轎的都是全城最好的轎夫。他們踏著細步,穩穩地走著。轎頂四面鵝黃色的流蘇均勻地起伏擺動著。城隍老爺一張油白大臉,疏眉細眼,五綹長須,蟒袍玉帶,手裡捧著一柄很大的摺扇,端端地坐在轎子裡。這時,人們的臉上都嚴肅起來了,正如魯迅先生所說:誠惶誠恐,不勝屏營待命之至。

  城隍老爺要在行宮(也是一座廟裡)呆半天,到傍晚時才「回宮」。回宮時就只剩下少許人扛著儀仗執事,抬著轎子,飛跑著從街上走過,沒有人看了。

  且說高蹺。

  我見過幾個地方的高蹺,都不如我們那裡的。我們那裡的高蹺,一是高,高至丈二。踩高蹺的中途休息,都是坐在人家的房檐口。我們縣的踩高蹺的都是瓦匠,無一例外。瓦匠不怕高。二是能玩出許多花樣。

  高蹺隊前面有兩個「開路」的,一個手執兩個棒槌,不停地「郭郭,郭郭」地敲著。一個手執小銅鑼,敲著「光光,光光」。他們的聲音合在一起,就是「郭郭,光光;郭郭,光光」。我總覺得這「開路」的來源是頗久遠的。老遠地聽見「郭郭,光光」,就知道高蹺來了,人們就振奮起來。

  高蹺隊打頭的是漁、樵、耕、讀。就中以漁公、漁婆最逗。他們要矮身蹲在高蹺上橫步跳來跳去做釣魚撒網各種動作,重心很不好掌握。後面是幾齣戲文。戲文以《小上墳》最動人。小丑和旦角都要能踩「花梆子」碎步。這一出是帶唱的。唱的腔調是柳枝腔。當中有一出「賈大老爺」。這賈大老爺不知是何許人,只是一個衙役在戲弄他,賈大老爺不時對著一個夜壺口喝酒。他的顢頇總是引得看的人大笑。殿底的是「火燒向大人」。三個角色:一個鐵公雞,一個張嘉祥,一個向大人。向大人名榮,是清末的大將,以鎮壓太平天國有功,後死於任。看會的人是不管他究竟是誰的,也不論其是非功過,只是看扮演向大人的「演員」的功夫。那是很難的。向大人要在高蹺上蹚馬,在高蹺上坐轎,——兩隻手抄在前面,「存」著身子,兩隻腳(兩隻蹺)一蹽一蹽地走,有點像戲台上「走矮子」。他還要能在高蹺上做「探海」、「射雁」這些在平地上也不好做的高難動作(這可真是「高難」,又高又難)。到了挨火燒的時候,還要左右躲閃,簸腦袋,甩鬍鬚,連連轉圈。到了這時,兩旁店鋪里的看會人就會炸雷也似的大聲叫起「好」來。

  擅長表演向大人的,只有陳四,別人都不如。

  到了會期,陳四除了在縣城表演一回,還要到三垛去趕一場。縣城到三垛,四十五里。陳四不卸裝,就登在高蹺上沿著澄子河堤趕了去。趕到那裡,准不誤事。三垛的會,不見陳四的影子,菩薩的大駕不起。

  有一年,城裡的會剛散,下了一陣雷暴雨,河堤上不好走,他一路趕去,差點沒摔死。到了三垛,已經誤了。

  三垛的會首喬三太爺抽了陳四一個嘴巴,還罰他當眾跪了一炷香。

  陳四氣得大病了一場。他發誓從此再也不踩高蹺。

  陳四還是當他的瓦匠。

  到冬天,賣燈。

  冬天沒有什麼瓦匠活,我們那裡的瓦匠冬天大都以糊紙燈為副業,到了燈節前,擺攤售賣。陳四的燈攤就擺在保全堂廊檐下。他糊的燈很精緻。荷花燈、繡球燈、兔子燈。他糊的蛤蟆燈,綠背白腹,背上用白粉點出花點,四隻爪子是活的,提在手裡,來回划動,極其靈巧。我每年要買他一盞蛤蟆燈,接連買了好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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