航空獎券

2024-10-02 05:17:04 作者: 汪曾祺

  國民黨的中央政府發行了一種航空救國獎券,頭獎二百五十萬元,月月開獎。雖然通貨膨脹,鈔票貶值,這二百五十萬元一直還是一個相當大的數目。這就是說,在國民黨統治範圍的中國,每個月要憑空出現一個財主。花不多的錢,買一個很大的希望,因此人們趨之若鶩,代賣獎券的店鋪的生意很興隆。

  中文系學生彭振鐸高中畢業後曾教過兩年小學,歲數比同班同學都大。他相貌平常,衣裝樸素,為人端謹。他除了每月領助學金(當時叫做「貸金」),還在中學兼課,有一點微薄的薪水。他過得很儉省,除了買買書,買肥皂牙膏,從不亂花錢。不抽菸,不飲酒。只有他的一個表哥來的時候,他的生活才有一點變化。這位表哥往來重慶、貴陽、昆明,跑買賣。雖是做生意的人,卻不忘情詩書,談吐不俗。他來了,總是住在愛群旅社,必把彭振鐸邀去,洗洗澡,吃吃館子,然後在旅館裡長談一夜。談家鄉往事,物價行情,也談詩。平常,彭振鐸總是吃食堂,吃有耗子屎的發霉的紅米飯,吃炒芸豆,還有一種叫做魔芋豆腐的紫灰色的爛糊糊的東西。他讀書很用功,但是沒有一個教授特別賞識他,沒有人把他當作才子來看。然而他在內心深處卻是一個詩人,一個忠實的浪漫主義者。在中國詩人里他喜歡李商隱,外國詩人里喜歡雪萊,現代作家裡喜歡何其芳。他把《預言》和《畫夢錄》讀得幾乎能背下來。他自己也不斷地寫一些格律嚴謹的詩和滿紙菸雲的散文。定稿後抄在一個黑漆布面的厚練習本里,抄得很工整。這些作品,偶爾也拿出來給人看,但只限於少數他所欽服而嘴又不太損的同學。同班同學中有一個寫小說的,他就請他看過。這位小說家認真地看了一遍,說:「很像何其芳。」

  然而這位浪漫主義詩人卻幹了一件不大有詩意的事:他按月購買一條航空獎券。

  他買航空獎券不是為了自己。

  

  系裡有個女同學名叫柳曦,長得很漂亮。然而天然不俗,落落大方,不像那些漂亮的或自以為漂亮的女同學整天濃妝艷抹,有明星氣、少奶奶氣或教會氣。她並不怎樣著意打扮,總是一件藍陰丹士林旗袍,——天涼了則加一件玫瑰紅的毛衣。她走起路來微微偏著一點腦袋,兩隻腳幾乎走在一條線上,有一種說不出來的風致,真是一株風前柳,不枉了小名兒喚做柳曦。彭振鐸和她一同上創作課。她寫的散文也極清秀,文如其人,彭振鐸自愧弗如。

  尤其使彭振鐸動心的是她有一段不幸的身世。有一個男的時常來找她。這個男的比柳曦要大五六歲,有時穿一件藏青嗶嘰的中山裝,有時穿一套咖啡色西服。這是柳曦的未婚夫,在資源委員會當科長。柳曦的婚姻是勉強的。她的父親早故,家境貧寒。這個男人看上了柳曦,拿錢供柳曦讀了中學,又讀了大學,還負擔她的母親和弟妹的生活。柳曦在高中一年級就跟他訂婚了。她實際上是賣給了這個男人。怪不道彭振鐸覺得柳曦的眉頭總有點蹙著(雖然這更增加了她的美的深度),而且那位未婚夫來找她,兩人一同往外走她總是和他離得遠遠的。

  這是那位寫小說的同學告訴彭振鐸的。小說家和柳曦是小同鄉,中學同學。

  彭振鐸很不平了。他要搞一筆錢,讓柳曦把那個男人在她身上花的錢全部還清,把自己贖出來,恢復自由。於是他就按月購買航空獎券。他老是夢想他中了頭獎,把二百五十萬元連同那一冊詩文一起捧給柳曦。這些詩文都是寫給柳曦的。柳曦感動了,流了眼淚。投在他的懷裡。

  彭振鐸的表哥又來了。彭振鐸去看表哥,順便買了一條航空獎券。到了愛群旅社,適逢表哥因事外出,留字請他少候。彭振鐸躺在床上看書。房門開著。

  彭振鐸看見兩個人從門外走過,是柳曦和她的未婚夫!他們走進隔壁的房間。不大一會兒,就聽見柳曦的放浪的笑聲。

  彭振鐸如遭電殛。

  他覺得心裡很不是滋味。

  而且他漸漸覺得柳曦的不幸的身世、勉強的婚姻,都是那個寫小說的同學編出來的。這個玩笑開得可太大了!

  他怎麼坐得住呢?只有走。

  他回到宿舍,把那一冊詩文翻出來看看。他並沒有把它們燒掉。這些詩文雖然幾乎篇篇都有柳,柳風、柳影、柳絮、楊花、浮萍……但並未點出柳曦的名字。留著,將來有機會獻給另外一個人,也還是可以的。

  航空獎券,他還是按月買,因為已經成了習慣。

  一九八二年二月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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