釣魚的醫生
2024-10-02 05:16:37
作者: 汪曾祺
這個醫生幾乎每天釣魚。
他家挨著一條河。出門走幾步,就到了河邊。這條河不寬。會打水撇子(有的地方叫打水飄,有的地方叫打水片)的孩子,檢一片薄薄的破瓦,一揚手忒忒忒忒,打出二十多個,瓦片貼水飄過河面,還能蹦到對面的岸上。這條河下游淤塞了,水幾乎是不流動的。河裡沒有船。也很少有孩子到這裡來游水,因為河裡淹死過人,都說有水鬼。這條河沒有什麼用處。因為水不流,也沒有人挑來吃。只有南岸的種菜園的每天挑了澆菜。再就是有人家把鴨子趕到河裡來放。河南岸都是大柳樹。有的欹側著,柳葉都拖到了水裡。河裡魚不少,是個釣魚的好地方。
你大概沒有見過這樣的釣魚的。
他搬了一把小竹椅,坐著。隨身帶著一個白泥小炭爐子,一口小鍋,提盒裡蔥姜作料俱全,還有一瓶酒。他釣魚很有經驗。釣竿很短,魚線也不長,而且不用漂子,就這樣把釣線甩在水裡,看到線頭動了,提起來就是一條。都是三四寸長的鯽魚。——這條河裡的魚以白條子和鯽魚為多。白條子他是不釣的,他這種釣法,是釣鯽魚的。釣上來一條,刮刮鱗洗淨了,就手就放到鍋里。不大一會,魚就熟了。他就一邊吃魚,一邊喝酒,一邊甩鉤再釣。這種出水就烹製的魚味美無比,叫做「起水鮮」。到聽見女兒在門口喊:「爸——!」知道是有人來看病了,就把火蓋上,把魚竿插在岸邊濕泥里,起身往家裡走。不一會,就有一隻鋼藍色的蜻蜓落在他的魚竿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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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位老兄姓王,字淡人。中國以淡人為字的好像特別多,而且多半姓王。他們大都是陰曆九月生的,大名里一定還帶一個菊字。古人的一句「人淡如菊」的詩,造就了多少人的名字。
王淡人的家很好認。門口倒沒有特別的標誌。大門總是開著的,望里一看,就看到通道里掛了好幾塊大匾。匾上寫的是「功同良相」、「濟世救人」、「仁心仁術」、「術紹岐黃」、「杏林春暖」、「橘井流芳」、「妙手回春」、「起我沉疴」……醫生家的匾都是這一套。這是親友或病家送給王淡人的祖父和父親的。匾都有年頭了,匾上的金字都已經發暗。到王淡人的時候,就不大興送匾了。送給王淡人的只有一塊,匾很新,漆地烏亮,匾字發光,是去年才送的。這塊匾與醫術無關,或關係不大,匾上寫的是「急公好義」,字是顏體。
進了過道,是一個小院子。院裡種著雞冠、秋葵、鳳仙一類既不花錢,又不費事的草花。有一架扁豆。還有一畦瓢菜。這地方不吃瓢菜,也沒有人種。這一畦瓢菜是王淡人從外地找了種子,特為種來和扁豆配對的。王淡人的醫室里掛著一副鄭板橋寫的(木板刻印的)對子:「一庭春雨瓢兒菜,滿架秋風扁豆花。」他很喜歡這副對子。這點淡泊的風雅,和一個不求聞達的寒士是非常配稱的。其實呢?何必一定是瓢兒菜,種什麼別的菜也不是一樣嗎?王淡人花費心思去找了瓢菜的菜種來種,也可看出其天真處。自從他種了瓢菜,他的一些窮朋友在來喝酒的時候,除了吃王淡人自己釣的魚,就還能嘗到這種清苦清苦的菜蔬了。
過了小院,是三間正房,當中是堂屋,一邊是臥房,一邊是他的醫室。
他的醫室和別的醫生的不一樣,像一個小藥鋪。架子上擺著許多青花小磁壇,壇口塞了棉紙卷緊的塞子,壇肚子上貼著淺黃蠟箋的簽子,寫著「九一丹」、「珍珠散」、「冰片散」……到處還有一些大大小小的乳缽,藥碾子、藥臼、嘴刀、剪子、鑷子、鉗子、釺子、往耳朵和喉嚨里吹藥用的銅鼓……他這個醫生是「男婦內外大小方脈」,就是說內科、外科、婦科、兒科,什麼病都看。王家三代都是如此。外科用的藥,大都是「散」——藥面子。「神仙難識丸散」,多有經驗的醫生和藥鋪的店伙也鑑定不出散的真假成色,都是一些粉紅的或雪白的粉末。雖然每一家藥鋪都掛著一塊小匾「修合存心」,但是王淡人還是不相信。外科散藥里有許多貴重藥:麝香、珍珠、冰片……哪家的藥鋪能用足?因此,他自己炮製。他的老婆、兒女,都是他的助手,經常看到他們抱著一個乳缽,握著乳錘,一圈一圈慢慢地磨研。(散要研得極細,都是加了水「乳」的)另外,找他看病的多一半是鄉下來的,即使是看內科,他們也不願上藥鋪去抓藥,希望先生開了方子就給配一付,因此,他還得預備一些常用的內科藥。
城裡外科醫生不多,——不知道為什麼,大家對外科醫生都不大看得起,覺得都有點「江湖」,不如內科清高,因此,王淡人看外科的時間比較多。一年也看不了幾起癰疽重症,多半是生瘡長癤子,而且大都是七八歲狗都嫌的半大小子。常常看見一個大人帶著生瘌痢頭的瘦小子,或一個長痄腮的胖小子走進王淡人家的大門;不多一會,就又看見領著出來了。生瘌痢的塗了一頭青黛,把一個禿光光的腦袋塗成了藍的;生痄腮的腮幫上畫著一個烏黑的大圓餅子,——是用摻了冰片研出的陳墨畫的。
這些生瘡長癤子的小病症,是不好意思多收錢的,——那時還沒有掛號收費這一說。而且本地規矩,熟人看病,很少當下交款,都得要等「三節算帳」,——端午、中秋、過年。忘倒不會忘的,多少可就「各憑良心」了。有的也許為了高雅,其實為了省錢,不送現錢,卻送來一些華而不實的禮物:枇杷、扇子、月餅、蓮蓬、天竺果子、臘梅花。鄉下來人看病,一般倒是當時付酬,但常常不是現鈔,或是二十個雞蛋,或一升芝麻,或一隻雞,或半布袋鵪鶉!遇有實在困難,什麼也拿不出來的,就由病人的兒女趴下來磕一個頭。王淡人看看病人身上蓋著的破被,鼻子一酸,就不但診費免收,連藥錢也白送了。王淡人家吃飯不致斷頓,——吃扁豆、瓢菜、小魚、糙米——和炸鵪鶉!穿衣可就很緊了。淡人夫婦,十多年沒添置過衣裳。只有兒子女兒一年一年長高,不得不給他們換換季。有人說:王淡人很傻。
王淡人是有點傻。去年、今年,就辦了兩件傻事。
去年鬧大水。這個縣的地勢,四邊高,當中低,像一個水盂,別名就叫做盂城。城西的運河河底,比城裡的南北大街的街面還要高。站在運河堤上,可以俯瞰城中鱗次櫛比的瓦屋的屋頂;城裡小孩放的風箏,在河堤遊人的腳底下飄著。因此,這地方常鬧水災。水災好像有周期,十年大鬧一次。去年鬧了一次大水。王淡人在河邊釣魚,傍晚聽見蛤蟆爬在柳樹頂上叫,叫得他心驚肉跳,他知道這是不祥之兆。蛤蟆有一種特殊的靈感,水漲多高,它就在多高處叫。十年前大水災就是這樣。果然,連天暴雨,一夜西風,運河決了口,濁黃色的洪水倒灌下來,平地水深丈二,大街上成了大河。大河裡流著箱子、柜子、死牛、死人。這一年死於大水的,有上萬人。大水十多天未退,有很多人困在房頂、樹頂和孤島一樣的高崗子上挨餓;還有許多人生病:上吐下瀉,痢疾傷寒。王淡人就用了一根結結實實的撐船用的長竹篙拄著,在齊胸的大水裡來往奔波,為人治病。他會水,在水特深的地方,就橫執著這根竹篙,泅水過去。他聽說泰山廟北邊有一個被大水圍著的孤村子,一村子人都病倒了。但是泰山廟那裡正是洪水的出口,水流很急,不能容舟,過不去!他和四個水性極好的專在救生船上救人的水手商量,弄了一隻船,在他的腰上系了四根鐵鏈,每一根又分在一個水手的腰裡,這樣,即使是船翻了,他們之中也可能有一個人把他救起來。船開了,看著的人的眼睛裡都蒙了一層眼淚。眼看這隻船在驚濤駭浪里顛簸出沒,終於靠到了那個孤村,大家發出了雷鳴一樣的歡呼。這真是玩兒命的事!
水退之後,那個村裡的人合送了他一塊匾,就是那塊「急公好義」。
拿一條命換一塊匾,這是一件傻事。
另一件傻事是給汪炳治搭背,今年。
汪炳是和他小時候一塊掏蛐蛐,放風箏的朋友。這人原先很闊。這一街的老人到現在還常常談起他娶親的時候,新娘子花鞋上綴的八顆珍珠,每一顆都有指頭頂子那樣大!好傢夥,吃喝嫖賭抽大煙,把家業敗得精光,連一片瓦都沒有,最後只好在幾家親戚家寄食。這一家住三個月,那一家住兩個月。就這樣,他還抽鴉片!他給人家熬大煙,報酬是菸灰和一點膏子。他一天夜裡覺得背上疼痛,渾身發燒,早上歪歪倒倒地來找王淡人。
王淡人一看,這是個有名有姓的外症:搭背。說:「你不用走了!」
王淡人把汪炳留在家裡住,管吃、管喝,還管他抽鴉片,——他把王淡人留著配藥的一塊雲土抽去了一半。王淡人祖上傳下來的麝香、冰片也為他用去了三分之一。一個多月以後,汪炳的搭背收口生肌,好了。
有人問王淡人:「你幹嗎為他治病?」王淡人倒對這話有點不解,說:「我不給他治,他會死的呀。」
汪炳沒有一個錢。白吃,白喝,白治病。病好後,他只能寫了很多鳴謝的帖子,貼在滿城的街上,為王淡人傳名。帖子上的言詞倒真是淋漓盡致,充滿感情。
王淡人的老婆是很賢惠的,對王淡人所做的事沒有說過一個不字。但是她忍不住要問問淡人:「你給汪炳用掉的麝香、冰片,值多少錢?」王淡人笑一笑,說:「沒有多少錢。——我還有。」他老婆也只好笑一笑,搖搖頭。
王淡人就是這樣,給人看病,看「男女內外大小方脈」,做傻事,每天釣魚。一庭春雨,滿架秋風。
你好,王淡人先生!
一九八一年八月十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