榆樹
2024-10-02 05:16:26
作者: 汪曾祺
侉奶奶住到這裡一定已經好多年了,她種的八棵榆樹已經很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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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地方把徐州以北說話帶山東口音的人都叫做侉子。這縣裡有不少侉子。他們大都住在運河堤下,拉縴,推獨輪車運貨(運得最多的是河工所用石頭),碾石頭粉(石頭碾細,供修大船的和麻絲桐油和在一起填塞船縫),烙鍋盔(這種干厚棒硬的麵餅也主要是賣給侉子吃),賣牛雜碎湯(本地人也有專門跑到運河堤上去嘗嘗這種異味的)……
侉奶奶想必本是一個侉子的家屬,她應當有過一個丈夫,一個侉老爹。她的丈夫哪裡去了呢?死了,還是「販了桃子」——扔下她跑了?不知道。她丈夫姓什麼?她姓什麼?很少人知道。大家都叫她侉奶奶。大人、小孩,窮苦人、有錢的,都這樣叫。倒好像她就姓侉似的。
侉奶奶怎麼會住到這樣一個地方來呢?(這附近住的都是本地人,沒有另外一家侉子)她是哪年搬來的呢?你問附近的住戶,他們都回答不出,只是說:「啊,她一直就在這裡住。」好像自從盤古開天地,這裡就有一個侉奶奶。
侉奶奶住在一個巷子的外面。這巷口有一座門,大概就是所謂里門。出里門,有一條磚鋪的街,伸向越塘,轉過螺螄壩,奔臭河邊,是所謂后街。后街邊有人家。侉奶奶卻又住在后街以外。巷口外,后街邊,有一條很寬的陰溝,正街的陰溝水都流到這裡,水色深黑,發出各種氣味,藍靛的氣味、豆腐水的氣味、做草紙的紙漿氣味。不知道為什麼,聞到這些氣味,叫人感到憂鬱。經常有鄉下人,用一個接了長柄的洋鐵罐,把陰溝水一罐一罐刮起來,倒在木桶里(這是很好的肥料),颳得溝底嘎啦嘎啦地響。跳過這條大陰溝,有一片空地。侉奶奶就住在這片空地里。
侉奶奶的家是兩間草房。獨門獨戶,四邊不靠人家,孤零零的。她家的後面,是一帶圍牆。圍牆裡面,是一家香店的作坊,香店老闆姓楊。香是像壓餄餎似的擠出來的。擠的時候還會發出「蓬——」的一聲。侉奶奶沒有去看過師傅做香,不明白這聲音是怎樣弄出來的。但是她從早到晚就一直聽著這種很深沉的聲音。隔幾分鐘一聲,「蓬——蓬——蓬——」。圍牆有個門,從門口往裡看,便可看到一扇一扇像鐵紗窗似的曬香的棕繃子,上面整整齊齊平鋪著兩排黃色的線香。侉奶奶門前,一眼望去,有一個海潮庵。原來不知是住和尚還是住尼姑的,多年來沒有人住,廢了。再往前,便是從越塘流下來的一條河。河上有一座小橋。侉奶奶家的左右都是空地。左邊長了很高的草。右邊是侉奶奶種的八棵榆樹。
侉奶奶靠給人家納鞋底過日子。附近幾條巷子的人家都來找她,拿了舊布(間或也有新布)、袼褙(本地叫做「骨子」)和一張紙剪的鞋底樣。侉奶奶就按底樣把舊布、袼褙剪好,「做」一「做」(粗縫幾針),然後就坐在門口小板凳上納。扎一錐子,納一針,「哧啦——哧啦」。有時把錐子插在頭髮里「光」一「光」(讀去聲)。侉奶奶手勁很大,納的針腳很緊,她納的底子很結實,大家都願找她納。也不講個價錢。給多,給少,她從不爭。多少人穿過她納的鞋底啊!
侉奶奶一清早就坐在門口納鞋底。她不點燈。燈碗是有一個的,房頂上也掛著一束燈草。但是燈碗是乾的,那束燈草都發黃了。她睡得早,天上一見星星,她就睡了。起得也早。別人家的煙筒才冒出燒早飯的炊煙,侉奶奶已經納好半隻鞋底。除了下雨下雪,她很少在屋裡(她那屋裡很黑),整天都坐在門外扎錐子,抽麻線。有時眼酸了,手困了,就停下來四面看看。
正街上有一家豆腐店,有一頭牽磨的驢。每天上下午,豆腐店的一個孩子總牽驢到侉奶奶的榆樹下打滾。驢乏了,一滾,再滾,總是翻不過去。滾了四五回,哎,翻過去了。驢打著響鼻,渾身都輕鬆了。侉奶奶原來直替這驢在心裡攢勁;驢翻過了,侉奶奶也替它覺得輕鬆。
街上的,巷子裡的孩子常上侉奶奶門前的空地上來玩。他們在草窩裡捉螞蚱,捉油葫蘆。捉到了,就拿給侉奶奶看。「侉奶奶,你看!大不大?」侉奶奶必很認真地看一看,說:「大。真大!」孩子玩一回,又轉到別處去玩了,或沿河走下去,或過橋到對岸遠遠的一個道士觀去看放生的烏龜。孩子的媽媽有時來找孩子(或家裡來了親戚,或做得了一件新衣要他回家試試),就問侉奶奶:「看見我家毛毛了麼?」侉奶奶就說:「看見咧,往東咧」或「看見咧,過河咧」。……
侉奶奶吃得真是苦。她一年到頭喝粥。三頓都是粥。平常是她到米店買了最糙最糙的米來煮。逢到粥廠放粥(這粥廠是官辦的,門口還掛一塊牌:××縣粥廠),她就提了一個「子」(小水桶)去打粥。這一天,她就自己不開火倉了,喝這粥。粥廠里打來的粥比侉奶奶自己煮的要白得多。侉奶奶也吃菜。她的「菜」是她自己醃的紅胡蘿蔔。啊呀,那叫咸,比鹽還咸,鹹得發苦!——不信你去嘗一口看!
只有她的侄兒來的那一天,才變一變花樣。
侉奶奶有一個親人,是她的侄兒。過繼給她了,也可說是她的兒子。名字只有一個字,叫個「牛」。牛在運河堤上賣力氣,也拉縴,也推車,也碾石頭。他隔個十天半月來看看他的過繼的娘。他的家口多,不能給娘帶什麼,只帶了三斤重的一塊鍋盔。娘看見牛來了,就上街,到賣熏燒的王二的攤子上切二百錢豬頭肉,用半張荷葉托著。另外,還忘不了買幾根大蔥,半碗醬。娘倆就結結實實地吃了一頓山東飽飯。
侉奶奶的八棵榆樹一年一年地長大了。香店的楊老闆幾次托甲長丁裁縫來探過侉奶奶的口風,問她賣不賣。榆皮,是做香的原料。——這種事由買主親自出面,總不合適。老街舊鄰的,總得有個居間的人出來說話。這樣要價、還價,才有餘地。丁裁縫來一趟,侉奶奶總是說:「樹還小咧,叫它再長長。」
人們私下議論:侉奶奶不賣榆樹,她是指著它當棺材本哪。
榆樹一年一年地長。侉奶奶一年一年地活著,一年一年地納鞋底。
侉奶奶的生活實在是平淡之至。除了看驢打滾,看孩子捉螞蚱、捉油葫蘆,還有些什麼值得一提的事呢?——這些捉螞蚱的孩子一年比一年大。侉奶奶納他們穿的鞋底,尺碼一年比一年放出來了。
值得一提的有:
有一年,楊家香店的作坊接連著了三次火,查不出起火原因。人說這是「狐火」,是狐狸用尾巴蹭出來的。於是在香店作坊的牆外蓋了一個三尺高的「狐仙廟」,常常有人來燒香。著火的時候,滿天通紅,烏鴉亂飛亂叫,火光照著侉奶奶的八棵榆樹也是通紅的,像是火樹一樣。
有一天,不知怎麼發現了海潮庵里藏著一窩土匪。地方保安隊來捉他們。裡面往外打槍,外面往裡打槍,乒桌球乓。最後是有人獻計用火攻,——在庵外牆根堆了稻草,放火燒!土匪吃不住勁,只好把槍丟出,舉著手出來就擒了。海潮庵就在侉奶奶家前面不遠,兩邊開仗的情形,她看得清清楚楚。她很奇怪,離得這麼近,她怎麼就不知道庵里藏著土匪呢?
這些,使侉奶奶留下深刻印象,然而與她的生活無關。
使她的生活發生一點變化的是——
有一個鄉下人趕了一頭水牛進城,牛老了,他要把它賣給屠宰場去。這牛走到越塘邊,說什麼也不肯走了,跪著,眼睛裡叭噠叭噠直往下掉淚。圍了好些人看。有人報給甲長丁裁縫。這是發生在本甲之內的事,丁甲長要是不管,將為人神不喜。他出面求告了幾家吃齋念佛的老太太,湊了牛價,把這頭老牛買了下來,作為老太太們的放生牛。這牛誰來養呢?大家都覺得交侉奶奶養合適。丁甲長對侉奶奶說,這是一甲人信得過她,侉奶奶就答應下了。這養老牛還有一筆基金(牛總要吃點乾草呀),就交給侉奶奶放印子。從此侉奶奶就多了幾件事:早起把牛放出來,盡它到草地上去吃青草。青草沒有了,就餵它吃乾草。一早一晚,牽到河邊去飲。傍晚拿了收印子錢的摺子,沿街串鄉去收印子。晚上,牛就和她睡在一個屋裡。牛臥著,安安靜靜地倒嚼,侉奶奶可覺得比往常累得多。她覺得骨頭疼,半夜了,還沒有睡著。
不到半年,這頭牛老死了。侉奶奶把放印子的摺子交還丁甲長,還是整天坐在門外納鞋底。
牛一死,侉奶奶也像老了好多。她時常病病歪歪的,連粥都不想吃,在她的黑洞洞的草屋裡躺著。有時出來坐坐,扶著門框往外走。
一天夜裡下大雨。瓢潑大雨不停地下了一夜。很多人家都進了水。丁裁縫怕侉奶奶家也進了水了,她屋外的榆樹都浸在水裡了。他赤著腳走過去,推開侉奶奶的門一看:侉奶奶死了。
丁裁縫派人把她的侄子牛叫了來。
得給侉奶奶辦後事呀。侉奶奶沒有留下什麼錢,牛也拿不出錢,只有賣榆樹。
丁甲長找到楊老闆。楊老闆倒很仁義,說是先不忙談榆樹的事,這都好說,由他先墊出一筆錢來,給侉奶奶買一身老衣,一副杉木棺材,把侉奶奶埋了。
侉奶奶安葬以後,榆樹生意也就談妥了。楊老闆雇了人來,咯嗤咯嗤,把八棵榆樹都放倒了。新鋸倒的榆樹,發出很濃的香味。
楊老闆把八棵榆樹的樹皮剝了,把樹幹賣給了木器店。據人了解,他賣的八棵樹幹的錢就比他墊出和付給牛的錢還要多。他等於白得了八張榆樹皮,又撈了一筆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