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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艾麗西亞·貝倫森的日記

2024-10-02 05:12:42 作者: (英)亞歷克斯·麥克利茲

  8月2日

  今天更熱。倫敦明顯比雅典要熱,不過雅典至少還有海灘。

  今天保羅從劍橋打來電話。聽到他的聲音,我有些驚訝。我們有幾個月沒聯繫了。我的第一反應是,肯定是莉迪亞姑媽去世的消息——我感到一陣輕鬆,而且並不因自己的這種想法感到內疚。

  但他給我打電話不是這個原因。其實我至今也不知道他為什麼打這個電話。他這個人喜歡拐彎抹角。我一直等他進入正題,可他沒有。他不斷問我怎麼樣,加布里耶爾怎麼樣,還嘟嘟囔囔說了莉迪亞跟往常一樣之類的話。

  「我想過去看看,」我說,「我很長時間沒回去了。我一直想回去。」

  其實,在回家、回那幢房子、與莉迪亞和保羅在一起的問題上,我的情感很複雜。所以我儘量不回去——結果總覺得很愧疚,回與不回,我都沒有勝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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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會補救一下的,」我說,「我很快就去看看你們。我正準備出門,所以……」

  保羅說話聲音很輕,我幾乎聽不見。

  「對不起?」我說,「再說一遍好嗎?」

  「我說我遇到了麻煩,艾麗西亞。我需要你的幫助。」

  「怎麼回事啊?」

  「電話上不能說。我要見你本人。」

  「只是——恐怕我現在還去不了劍橋。」

  「我到你那兒去。今天下午,行嗎?」

  保羅的聲音很急切,我也就爽快地答應了。聽語氣,他有很大的難處。

  「好吧,」我說,「絕對不能通過電話告訴我嗎?」

  「見面再說。」保羅說完就掛斷了電話。

  那天上午剩餘的時間,我一直都在想這件事。什麼問題這麼嚴重,讓保羅不敢去找別人,只能來找我?是關於莉迪亞的事,還是關於房子的事?我不得其解。

  午飯後我什麼事也沒做成。我怪天氣太熱,其實是我的思想無法集中。我就待在廚房,不時往窗外看一看,直到終於看見保羅出現在大街上,朝我揮了揮手。

  「你好,艾麗西亞。」

  我第一眼就發現他的臉色很難看。他似乎瘦了一圈,特別是臉、額頭和下巴。他看起來形容枯槁,身體不好,疲憊不堪,樣子挺嚇人的。

  我們在廚房裡坐下來,打開那台小電風扇。我要給他來一杯啤酒,他說最好來一點烈的。我感到吃驚,因為我記得他不怎么喝酒。我給他倒了一杯威士忌——一小杯——他偷偷一飲而盡,以為我沒有看見。

  起初他什麼也沒說。我們默默地坐了幾分鐘,他又把電話里說的重複了一遍。

  還是那句話:「我遇到了麻煩。」

  我問他這是什麼意思,是不是房子的事?

  他一臉茫然。不,不是房子的事。

  「那是什麼?」

  「是我的錯,」他猶豫了一陣,終於坦白地說,「我賭博了。不瞞你說,輸得很慘。」

  原來這幾年他一直在賭博。他說開始只是想用這種方式離開那個家——找個地方,找點事干,找點樂子——我無法責怪他,因為與莉迪亞生活在一起,肯定毫無樂趣可言。可是他輸得越來越多,現在已經到了失控狀態。他開始動用存款了。不過他也沒多少存款。

  「你需要多少錢?」我問。

  「兩萬。」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輸掉了兩萬?」

  「不是一次輸的。我跟其他人借了一些錢——現在他們催我還錢。」

  「什麼人?」

  「要是不還,就會有麻煩。」

  「告訴你媽沒有?」

  我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保羅也許是個渾蛋,但不是個笨蛋。

  「當然沒有。她會殺了我的。我需要你的幫助,艾麗西亞,所以我才到這兒來。」

  「我沒那麼多錢,保羅。」

  「我會還的。我不是一次就要這麼多,只要有一點就行。」

  儘管他不斷地央求,我什麼也沒說。「他們」今天晚上就要一些。他不敢空著手回去。我給他多少都行,隨便什麼都行。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我想幫他,但我認為給錢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我知道這筆債務最終是瞞不過莉迪亞姑媽的。我不知道如果換成是我,應該怎麼解決這個問題。面對莉迪亞,也許比面對高利貸者更可怕。

  「我給你寫一張支票。」最後我說。

  保羅可憐巴巴地對我千恩萬謝,嘴裡不停地說:「謝謝,謝謝你。」

  我給他開了張兩千英鎊的支票,見票即付。我知道這不是他所希望的。但是這整件事都屬於我不熟悉的領域。而且該不該相信他說的,我也沒底。有些事聽起來很玄乎。

  「等我跟加布里耶爾商量之後,也許還可以再給你一些,」我說,「但是我們最好能想個其他辦法來解決問題。你知道,加布里耶爾的哥哥是律師,也許他可以——」

  保羅嚇得一下跳起來,不住地搖頭。

  「不,」他說,「不行,不行,別告訴加布里耶爾。不要把他扯進來。我來想辦法解決。我來想辦法。」

  「那莉迪亞呢?我覺得你應該——」

  保羅拼命搖頭,並接過那張支票。他看到這個數額有些失望,但什麼也沒說,很快就告辭了。

  我覺得我讓他失望了。我從小就有一種感覺,覺得我總是滿足不了保羅的願望——我總覺得應該多照顧他。他對我應當比較了解。可我不是那種會照顧人的人。

  加布里耶爾回家後,我把這件事情告訴了他。當然,他對我很惱火。他說我不該把錢給保羅,還說我並不欠他的,我對他沒有這個責任。

  我知道加布里耶爾說得對,可我無法不感到愧疚。我從那棟房子裡、從莉迪亞身邊跑出來了——保羅沒有。他現在還被困在那裡。他現在還是像個八歲的孩子。我想幫助他。

  可是我不知道怎麼幫。

  8月6日

  我一整天都在作畫,試驗那張耶穌像的背景。我根據我們在墨西哥拍的照片,畫了許多草圖——開裂的紅色地面、色澤暗淡的多刺灌木,還考慮了如何表現酷熱與乾旱。直到我聽見讓-費利克斯在喊我的名字。

  我想假裝不在家,暫時先不理他。可是我隨即就聽見花園的門咔嚓響了一聲。已經來不及了。我把頭伸出窗外,看見他從花園裡走過來,還向我揮了揮手。

  「嘿,寶貝兒,」他說,「打擾你了嗎?還在工作啊?」

  「是的,沒錯。」

  「好哇,好,」他說,「再堅持一下。你知道,離畫展只剩六星期了。你快趕不上了。」他習慣性地哈哈一笑,笑得非常煩人。我的表情一定出賣了我,因為他很快補充了一句:「開個玩笑。我不是來檢查工作的。」

  我沒有吭聲,走回畫室。他跟著我走進來,拖了把椅子放在電扇前,接著點燃一支煙,煙氣瞬間在微風中打起轉轉。我走到畫架前,重新拿起畫筆。他抱怨天太熱,說倫敦沒有應對這種天氣的能力,還把倫敦和巴黎及其他一些城市做了不恰當的比較。不一會兒我就不聽了。他那喋喋不休的抱怨、自證、自憐,聽得我都煩死了。他根本沒有問我什麼問題。他對我沒有什麼真正的興趣。即使相處了這麼多年,我只不過是他達到目的的手段——是他表演時的觀眾而已。

  也許這樣說很不厚道。他畢竟是個老朋友——而且一直是有求必應的。他只是感覺自己很孤單,僅此而已。其實我也是如此。不過,我寧願孤單,也不願找一個錯誤的伴侶。這也是我在遇到加布里耶爾之前,沒有跟任何人認真確立關係的原因。我在等待加布里耶爾,等待一個忠誠可靠、真心實意的男人,而不是那種虛情假意的男人。讓-費利克斯一直嫉妒我與加布里耶爾的關係。他想掩飾——現在還想——但我明顯感到他不喜歡加布里耶爾。他總是在說加布里耶爾的壞話,暗示我加布里耶爾沒有我這樣的天分,還說他愛慕虛榮,自私自利。我想讓-費利克斯認為,有朝一日他會把我爭取過去,拜倒在他的腳下。可是他並沒有意識到,他的每一句不實之詞和每一次誹謗中傷,都使我進一步投向加布里耶爾的懷抱。

  讓-費利克斯每次都要提到我們之間長期以來的友誼——這是他為了得到我的說辭——那些青澀的歲月中的緊密關係,那些只用思考「我們與世界抗爭」的日子。但是我認為,他沒有意識到,只有在我不高興的時候,他才能得到我。我對讓-費利克斯的情感都是那個時期的產物。我們像一對不再相愛的已婚夫婦。今天我才意識到我是多麼討厭他。

  「我正忙著呢,」我說,「我要趕時間,如果你不介意……」

  讓-費利克斯的臉拉下來:「你是在攆我走啊?從你第一次拿起畫筆的時候起,我就一直在看著你畫。如果這些年我一直使你分心,你不妨早說啊。」

  「我現在不是正在說嘛。」

  我覺得臉上發燙,肝火直往上涌。我無法控制自己,本想繼續作畫,可是手在發抖。我能感覺到讓-費利克斯在看我——我清楚地知道他的腦子在幹什麼——在思考,在轉動,在翻騰。

  「我惹你生氣了,」他終於說道,「這是怎麼啦?」

  「我跟你說過了,你不能像這樣想來就來。你要事先發個簡訊或者打個電話。」

  「我沒想到來見我最好的朋友還得獲得書面邀請。」

  一陣沉默。他聽了很不高興。我想他也不可能有其他反應。我並沒有打算用這種方式告訴他——我本來想用比較溫和的方式跟他說的,可是我也不知怎麼沒能控制住自己。奇怪的是,我想故意傷他的心。我想表現出冷酷無情。

  「讓-費利克斯,聽我說。」

  「我聽著呢。」

  「恕我直言,這次畫展後,有些事要改一改了。」

  「改什麼?」

  「換個畫廊,為了我。」

  讓-費利克斯看著我,張口結舌。我覺得他就像小孩子,眼看就要哭了;我發現自己除了興奮,沒有其他任何感覺。

  「應該有一個新的開始,」我說,「對我們兩個人來說都是如此。」

  「我明白。」他又點了一支煙,「我想這是加布里耶爾的想法?」

  「加布里耶爾與此毫不相干。」

  「他恨透我了。」

  「別犯傻了。」

  「他在你面前盡說我的壞話。我看得清清楚楚。這些年來他一直這麼做。」

  「胡說八道。」

  「那還有什麼其他解釋?還能有什麼原因讓你在我背後捅刀?」

  「別那么小題大做了。這只是畫廊的事情,不是關於你我的事情。我們還是朋友,還可以再一起出去玩。」

  「條件是我事先發簡訊或打電話?」

  他說著笑起來,語速也加快了,好像要搶著把話說完,以免被我打斷。「哇噢,」他說,「哇噢,你知道吧,這麼長時間,我一直以為你我之間有某種默契——現在你卻認為什麼也沒有。就像這樣啊。誰也沒有像我這樣關心你,你知道吧?誰也沒有。」

  「讓-費利克斯,求你了——」

  「我無法相信你居然做出這樣的決定。」

  「有一段時間了,我一直想告訴你的。」

  這話明顯失當。他一臉驚訝。

  「什麼意思,有一段時間了?多長?」

  「我不知道。有一段時間了。」

  「你是在為我逢場作戲,是不是?見鬼,艾麗西亞。不要這樣結束,不要這樣把我甩掉。」

  「我沒有要把你甩掉。不要小題大做。我們永遠是朋友。」

  「我們還是有話慢慢說。你知道我為什麼要過來嗎?為了請你星期五去看戲。」他從上衣內袋裡掏出兩張票給我看——是歐里庇得斯的一齣悲劇,在國家大劇院,「我想讓你陪我去看。這是說再見的比較文明的方式,難道你不這樣認為嗎?念在往日的情分上,不要拒絕。」

  我有些猶豫。這是我最不想做的事情。可是我也不想再惹他生氣。此時此刻,我想我什麼都會同意——只要能讓他出去。所以我說了一聲「好吧」。

  晚上10點30分

  加布里耶爾回家後,我跟他說了讓-費利克斯的事。他說反正他對我們的友誼很不理解。他說讓-費利克斯讓他心裡發毛,還說他不喜歡讓-費利克斯看著我的那個樣子。

  「什麼樣子?」

  「就像你是屬於他的。我想你現在就應該離開那個畫廊——畫展之前就離開。」

  「我不能這樣做——也太晚了。我不想讓他恨我。你都不知道他這個人的報復心理有多強。」

  「你好像很怕他。」

  「我並不怕他。這樣做比較簡單——逐步遠離。」

  「越快越好。他愛你。你知道,對不對?」

  我沒有辯解——儘管加布里耶爾想錯了。讓-費利克斯喜歡的不是我,而是我的畫作。這也是我想離開他的另一個原因。他根本就不關心我。當然,加布里耶爾有一點說對了。

  我怕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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