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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艾麗西亞·貝倫森的日記

2024-10-02 05:12:16 作者: (英)亞歷克斯·麥克利茲

  7月22日

  家裡有一把槍,我感到很討厭。

  昨晚我們又為此發生了爭執。至少我當時認為這是我們發生爭執的原因——現在我不那麼肯定了。

  加布里耶爾說發生爭執怪我。我覺得也是。我不喜歡看到他那麼垂頭喪氣的樣子,像受了委屈似的看著我。我不想給他帶來傷害——可有時候我又特別想傷他的心,我也不知道為什麼。

  他說我回家後的情緒很糟糕,說我像示威似的走到樓上就沖他大喊大叫。也許我當時真這麼做了,我想是因為鬱悶。我也說不清究竟是怎麼回事。我剛從公園那邊回來。我記不清到過什麼地方了——我像是在做白日夢,在考慮工作,考慮那張耶穌畫像。我記得回來時路過一幢房子。有兩個小男孩在玩橡膠水管。他們最多也就七八歲。那個大一點的用水噴射那個小一點的——水霧中出現一道彩虹,一道亮麗的彩虹。那個小的伸出雙手,哈哈大笑。我從旁邊走過,意識到我的面頰上掛著淚珠。

  我當時沒有細想,現在回想起來,事情還是很明顯的。我不願意承認這樣的事實:我的生活中有很大一部分是缺失的;我否認自己想要孩子,假裝對孩子不感興趣,假裝只關心自己的藝術。這是自欺欺人,只是一個藉口,事實上,我是怕有孩子。我不值得被孩子們信任。

  因為我的血脈中流淌著我母親的血。

  

  這是我到家時腦子裡的想法,可能是有意識的,抑或是無意識的。加布里耶爾說得沒錯,我的精神狀態不好。

  但要不是發現他在擦槍,我根本不會發那麼大脾氣。他有一把槍,這使我感到心煩意亂。我三番五次懇求他把槍處理掉,他就是不肯,我感到很受傷。他每次都說一樣的話,那是他父親農場裡的老步槍,是他十六歲那年父親給他的,說他對它有感情,如此等等。我不相信。我覺得他留著這把槍還有另外一個理由。我也這麼說了。可是他說從安全的角度出發,這也無可厚非——他想用它來保護他的房子和妻子。萬一有人破門而入呢?

  「那我們可以報警嘛,」我說,「我們別他媽的開槍啊!」

  我提高了嗓門,可是他的嗓門提得比我更高。這時我才意識到我們都在衝著對方大喊大叫。也許我的情緒有點失控,但我只是以牙還牙——加布里耶爾當時盛氣凌人。我很少見到這樣子的他,但每次見到,我都會嚇得心驚肉跳。這種時候雖然時間很短,我卻覺得自己是與一個陌生人生活在一起。這太可怕了。

  那天晚上我們沒有再說話,各自悶聲不響地上了床。

  今天早晨一陣纏綿後,我們就和解了。我們的問題似乎都能在床上解決。不管怎麼說,這樣解決問題比較簡單——當你一絲不掛,在被子裡睡眼惺忪的時候,在耳邊悄悄說聲「對不起」,而且是真心實意的。所有強詞奪理和胡攪蠻纏都被拋到地板上,和我們扔在那裡的衣服躺在一起。

  「也許我們該立個規矩,把爭論拿到床上來解決。」他親吻了我,「我愛你。我會把槍處理掉的。我答應你。」

  「不用了,」我說,「算了吧,沒關係的。沒事兒。真的。」

  加布里耶爾再次親吻了我,把我攬入他的懷抱。我緊緊地摟著他,赤裸的身體壓在他身上。我閉上眼睛,像躺在一塊舒適的岩石上,舒展開自己的身體。他好像完全是為我量身打造的。我終於感到自己恢復了平靜。

  7月23日

  我正在藝術家咖啡館寫這個。現在我幾乎每天都到這裡來。我越來越覺得有必要離開那幢房子。只要我和其他人在一起,哪怕是那個感到無聊的女招待,我也覺得自己像個人,與外部世界連接了起來。不然的話,我真有不復存在的危險。我可能會消失。

  有時候我倒真的希望自己能消失——比如說今天晚上。加布里耶爾要請他哥哥過來吃飯。今天早上他才突然跟我說。

  「我們很久沒見馬克斯了,」他說,「上次還是在喬爾的喬遷聚會上。我來搞一次燒烤。」加布里耶爾有些奇怪地看著我,「你不會介意的,對吧?」

  「我為什麼會介意?」

  加布里耶爾笑起來:「你連謊都不會說,你知道嗎?你的想法都寫在臉上了,明明白白。」

  「你看出什麼來了?」

  「看出你不喜歡馬克斯。從來就沒喜歡過。」

  「沒那回事。」我感到臉有點發燒,聳了聳肩,把眼睛轉向別處。「我怎麼會不喜歡馬克斯?」我說,「能見到他很好啊……你什麼時候再給我當一次模特?我要把那幅畫畫完。」

  加布里耶爾笑了笑:「周末怎麼樣?那幅畫嘛——我求你一件事。不要讓馬克斯看見,好不好?我不想讓他看出我就是畫上的基督——如果他看見了,我心裡會一輩子都邁不過去。」

  「馬克斯不會看見的,」我說,「還沒畫好呢。」

  即使畫好了,我也不會讓馬克斯進我的畫室。我心裡這樣想,但嘴上沒說。

  我真怕現在就回家。我想在這個有空調的小咖啡館裡待著,待到馬克斯離開。不過那個女招待已經開始發出一些很不耐煩的聲音,而且一個勁兒看表。很快她就要攆我走了。這就意味著我整個晚上都要像個精神病患者,在街上胡亂轉悠了。我別無選擇,只有回家,直面回家的後果,也直面馬克斯。

  7月24日

  我回到小咖啡館,發現已經有人捷足先登,坐在我那張桌子邊了。女招待同情地看了我一眼——至少我覺得那是她想表達的意思,表示她站在我這一邊,不過我也可能想錯了。我坐到另一張桌子邊,臉不是朝外,而是朝里,對著空調。那裡光線暗淡——又冷又暗——倒也與我的情緒合拍。

  昨天晚上的事很糟糕,比我想像的糟糕。馬克斯到的時候,我竟然沒認出他來——我想我從來沒見過不穿西裝的他。他穿短褲顯得傻裡傻氣。他從車站一路走過來,身上出了很多汗——他謝頂的頭上又紅又亮,腋窩下露出一片黑色汗跡。起初他也不正眼看我,抑或是我沒有正眼看他。

  他把房子大大誇贊了一番,說它跟以前大不相同,還說自上次請他來了後,已經過了很長時間,他以為我們不會再請他了。加布里耶爾不住地表示歉意,說我們一直都很忙,我要準備參加即將開幕的畫展,他一直在忙他自己的工作,我們什麼人都沒請過。加布里耶爾賠著笑臉,但我知道他對馬克斯專門提起這件事很反感。

  起初,我很注重自己的儀態。我在等待適當的時機。接著時機就來了。馬克斯和加布里耶爾走進花園,去為燒烤做些準備工作。我藉口要做色拉就留在了廚房。我知道馬克斯會找個藉口回來找我。我沒猜錯。過了大約五分鐘,我就聽見他那咯噔咯噔的沉重腳步聲。他走起路來根本不像加布里耶爾——加布里耶爾很文靜,走路輕巧得像只貓,我從未聽見他在家裡這樣走路。

  「艾麗西亞。」馬克斯說。

  我意識到我切西紅柿的手在顫抖,於是把刀放下,轉身對著他。

  馬克斯舉起手中的空啤酒瓶笑了笑,但是依然沒有看著我。「我來再拿一瓶。」他說。

  我只是點點頭,什麼話也沒說。他打開冰箱拿出一瓶啤酒,然後到處找開瓶器。我指了指櫃檯上的開瓶器。

  他打開瓶子之後沖我怪笑了一下,好像有什麼話要說。不過我先開了口。「我會把那件事情告訴加布里耶爾的,」我說,「我想你應該知道。」

  馬克斯收起笑容。他第一次用不懷好意的眼睛看著我:「什麼?」

  「我會告訴加布里耶爾在喬爾家發生的那件事情。」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是嗎?」

  「我不記得了。恐怕我當時是喝醉了。」

  「扯淡。」

  「是真的。」

  「你不記得親吻過我嗎?你不記得占過我的便宜嗎?」

  「艾麗西亞,不要。」

  「不要什麼?不要小題大做?是你對我動手動腳。」

  我能感覺到自己的怒氣往上涌,好不容易才控制著沒有喊出來。我朝窗外看了看,看見加布里耶爾在花園的那一頭,正在彎腰做燒烤。由於煙氣和熱氣,他在我眼裡已經走了樣,腰彎得沒了人形。

  「他很尊敬你,」我說,「你是他的大哥。我要是告訴他,他會很傷心的。」

  「那就別告訴他。沒什麼可告訴的嘛。」

  「他有必要了解事實真相。他有必要知道他哥哥是個什麼樣的人。你——」

  我的話還沒說完,馬克斯就緊緊抓住我的手臂,把我拽到他身邊。我當即失去平衡,撞在他身上。他舉起拳頭,我以為他要打我。「我愛你,」他說,「我愛你,我愛你,我愛——」

  我還沒來得及作出反應,他就開始吻我。我想掙脫,但是他抱著我不放。我感覺到他粗糙的嘴唇罩在我嘴上,舌頭伸進我的嘴裡。本能控制了他。

  我拼命在他舌頭上咬了一下。

  馬克斯喊了一聲,隨即把我推開。他抬起頭來,滿嘴是血。

  「臭婊子!」他的聲音含糊不清。他的牙齒被血染紅。他像一隻受傷的野獸死死地盯著我。

  我簡直不敢相信馬克斯是加布里耶爾的哥哥。他絲毫沒有加布里耶爾的優秀氣質,沒有他那么正派,也沒有他那麼善良。他讓我感到噁心——我沒有半句假話。

  「艾麗西亞,對加布里耶爾,什麼都別說,」他說,「我不是嚇唬你。我是在警告你。」

  我沒再吭氣。我覺得舌頭上有股血腥味兒,於是打開水龍頭,不斷地放水漱口,直到異味徹底消失。接著,我走進花園。

  晚飯時,我偶爾覺得馬克斯在看我。我抬起頭,直接看著他的眼睛,他立即避開我的目光。我什麼也沒吃。一想到吃我就感到噁心。我覺得嘴裡不斷出現血腥味兒。

  我不知如何是好。我不想對加布里耶爾撒謊。我也不想把這件事埋在心裡,可是一旦告訴了加布里耶爾,他就會和馬克斯一刀兩斷。如果他知道自己的哥哥辜負了他的信任,會陷入極度的悲痛。他真的信任馬克斯,把他奉若神明。當然,他不應該這樣。

  我認為馬克斯並不是愛我。我認為他是恨加布里耶爾,如此而已。我認為他對加布里耶爾嫉妒不已——他想占有加布里耶爾的一切,其中也包括我。可是現在,我奮起反抗了,我想他不會再來騷擾我——至少我希望如此。反正至少會消停一陣子。

  所以,我決定暫時保持沉默。

  當然,加布里耶爾能看透我的心思。也許我不是一個好演員。昨天晚上,我們準備睡覺的時候,他說馬克斯在的時候,我一直顯得心神不寧。

  「我只是累了。」

  「不,不止是這樣。你整個就是心不在焉。你肯定很努力地在克制。我們難得和他見個面。我不知道你怎麼對他有這麼大的成見。」

  「我沒有。這和馬克斯沒有絲毫的關係。我是有點心不在焉,可我是在考慮我的工作。我趕不上畫展的時間了——我滿腦子想的就是這件事。」我儘量讓自己的話說得更有說服力。

  加布里耶爾滿腹狐疑地看了看我,不過一時也沒有深究。下次我們再見到馬克斯的時候,我還必須面臨這個問題——不過我知道短期之內不會了。

  把這件事寫下來之後,我心裡感覺好多了。把它落實在紙上之後,我莫名其妙地感到安全多了。這意味著我有了證明——某些切實的證據。

  有朝一日是用得著的。

  7月26日

  今天是我的生日。我三十三歲了。

  奇怪的是,我從來沒想到自己已經這麼大歲數了;我的想像力也就這種水平了吧。現在我的年齡已超過我死去的母親——這是一種很難捉摸的情感;我居然比她在世的年紀還大。她的生命戛然停止在三十二歲。我現在活得比她長,而且不會戛然停止。我會活得長一些,更長一些——可是她不會了。

  今天早晨,加布里耶爾特別可愛——他用吻喚醒了我,給我獻上三十三朵鮮紅的玫瑰。漂亮極了。他的手指被玫瑰刺扎了一下,冒出一滴殷紅的血。太完美了。

  接著他帶我到郊野公園去吃早餐。太陽還沒有出來,所以還沒到熱得難受的時候。一陣微微的涼風從水面上吹來,空氣中瀰漫著被割下的青草的氣味。我們把從墨西哥買的一條藍色毯子鋪在池塘邊的柳樹下,然後躺在上面。柳樹枝幹在我們的上方形成一個綠色頂棚,熱辣辣的陽光透過柳葉照射下來。我們邊喝香檳,邊吃甜甜的小西紅柿、熏鮭魚和麵包片。在大腦深處,我隱約有一種熟悉的感覺,卻很難為這種似曾相識的感覺準確定位。也許這僅僅是兒時的記憶,是對那些故事、童話、進入另一世界大門前的魔法樹的記憶。也許只是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接著這個記憶回到我的腦海。

  我想起了在劍橋的家,幼小的我坐在花園中的柳樹下。我會一連幾個小時躲在那裡。我大概不是個快樂寶寶,可是在那棵柳樹下,我有一種滿足感,就像現在和加布里耶爾躺在這裡的感覺一樣。此時此刻,過去和現在似乎完美地融為一體了。我希望這樣的時刻永遠持續下去。加布里耶爾睡著了。我抓緊畫了一張他的素描,想抓住他臉上的斑駁陽光。這一次他的眼睛我畫得比較成功,畫起來也容易一些,因為他的眼睛是閉著的——至少我把它們的形狀畫出來了。他真像個孩子,蜷縮在那裡就睡著了,呼吸非常輕盈,嘴巴四周還沾著麵包屑。

  野餐結束之後,我們回到家裡,開始做愛。加布里耶爾用手臂摟著我,說了一句讓人心驚肉跳的話:「艾麗西亞,親愛的,你聽好了,我有件心事想告訴你。」

  他說話的方式使我不由得緊張起來。我做好心理準備,等著最壞的消息:「說吧。」

  「我們要個孩子吧。」

  過了一會兒我才說話。我一下子蒙了,不知說什麼才好:「可是——你不想要孩子。你說過——」

  「忘了我那句話吧,我改變主意了。我覺得我們還是要一個自己的孩子。怎麼樣?你有什麼想法?」

  加布里耶爾滿懷希望地看著我,希望我有所反應。我發現熱淚湧入我的眼眶。「是的,」我說,「好的,好的,好……」

  我們緊緊地摟著對方,又哭又笑。

  他現在躺在床上睡著了。我趁機溜下床,把所有這些都記下來。我希望餘生能永遠記住這一天,記住它的分分秒秒。

  我的內心充滿了喜悅,充滿了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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