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幽暗地域的垂釣者

  崔斯特孤單地在魔索布萊城的迷宮中漫遊，在石筍群中遊蕩，在洞穴頂端垂下的巨大鐘乳石下行走。馬烈絲特別下令家族的所有成員都必須留在家中，深恐赫奈特家族會策劃謀刺行動。但今天崔斯特身上發生了太多事情，讓他不想這麼聽話。他需要想一想，在一屋子都是慌亂牧師的地方，即使只是靜靜地思索這些違抗羅絲的念頭，都會讓他惹上極大的麻煩。

  這是城中的靜謐時刻。納邦德爾時柱的熱光還只是底端初始的一絲微光，大多數黑暗精靈都安適地沉睡著。在他溜出杜堊登家族的大院之後不久，崔斯特就開始明白馬烈絲的顧慮。城中的靜謐現在於他眼中看來如同刻意壓抑聲響的肉食獸一樣。這股無形的壓力從每一個轉角處無聲無息地襲向他。

  他找不到任何可以真正讓他仔細思索這一切事情的避難所。這包括札克納梵的表露衷心，不只在血緣上，更包括了心靈上的歸屬。崔斯特決定要打破所有的慣例，也就是黑暗精靈的禁忌，遁入在巡邏時他已經了如指掌的幽深隧道。

  一小時之後，他依舊不停地走著，滿腦子都是揮之不去的交纏思緒，而他還是認為自己相當安全，因為目前依舊在平日巡邏的範圍之內。

  他走進一個寬大的隧道中，此地大約十步寬，岩壁破碎不堪，犬牙交錯的石筍間散落著許多礫石。看起來，這條隧道本應更寬廣。洞頂的高度超過視線所及，不過崔斯特來過此地數十次，甚至連許多斷壁殘垣的位置都十分清楚，所以他對此未作多想。

  在他和札克納梵之間再無隔閡之後，他腦中開始構思著和父親共度的未來。他們兩人聯手將無人能敵——一對由鋼鐵和親情焊接在一起、牢不可分的武技長的組合。赫奈特家族真的明白自己會面對什麼嗎？但是，當崔斯特腦中浮現自己和札克聯手優雅地殺進赫奈特家族的陣營中時，他的笑容消失了。我們殺的是黑暗精靈，是自己的同胞。

  崔斯特靠著洞壁尋求支撐，這才首次明白困擾父親數世紀的難題。崔斯特不想和札克納梵一樣，只為殺戮而活，苟活在暴力構成的保護圈中。但他還能有什麼選擇？離開這座城市嗎？

  當崔斯特問札克為何不離開的時候，他反問道：「我能去哪裡？」崔斯特現在回味著札克的這句話。他的父親肯定他們都被困住了，崔斯特現在也不得不同意。

  

  「我能去哪裡呢？」他再次問道，「躲進幽暗地域？一個我族被所有生物痛恨仇視的地方？還是前往地表？讓天上的火球燒乾我的眼珠？讓我不會看見地表精靈除去死敵時的樣子？」

  這一連串的推理讓崔斯特和札克一樣陷入了困境。一名黑暗精靈能去哪裡？整個世界都沒有黑皮膚精靈的容身之處。

  除了殺戮之外還有選擇嗎？能夠不殺黑暗精靈嗎？

  崔斯特在牆壁上移動了一下身軀，這只是個下意識的舉動，卻反映了他內心思緒在未來的狹路上不斷碰壁。過了一段時間之後，他才發現自己靠著的並不是岩壁。

  一意識到自己周遭的環境於己不利，崔斯特立刻試著跳開。但他的雙腳又落回原來的位置。來不及考慮目前的處境，他下意識地伸手往後抓。

  它們同樣被黏在困住他的透明觸鬚中。崔斯特這時才知道他所面對的危機，這世界上沒有任何力量可以讓他掙脫幽暗地域的垂釣者——穴釣蟹[1]的觸鬚。

  「笨蛋！」當他覺得自己被舉起來的時候，他大聲咒罵自己。他早該想到，獨自一人在洞穴里的時候應該更小心一點。但自己竟然會蠢到空手碰觸牆壁！他惋惜地看著插在刀鞘中毫無用處的一對彎刀。

  穴釣蟹緩緩地將他拉近，沿著堅硬的岩壁，朝著它的血盆大口而去。

  瑪索吉·赫奈特看著崔斯特離開城市，露出詭詐的微笑。他的時間已經不多了，如果他這次殺死杜堊登家族次子的任務又失敗了，席娜菲主母絕對會震怒。不過，瑪索吉的耐心現在有了回報，因為崔斯特單獨離開了家中，甚至離開了城市！這下就不會有目擊者了。這一切都太簡單了。

  法師急忙從口袋中掏出瑪瑙雕像，並且將它丟在地上。「關海法！」他鼓足勇氣儘量大聲地喊，同時注意著四周的住宅中是否有動靜。

  片刻之後，黑煙出現，幻化成了瑪索吉的魔豹。瑪索吉雙手揉搓著，認為自己能夠替豪氣蓋世的崔斯特想出這樣可笑的結局實在是神來之筆。

  「我有個任務給你，」他告訴那隻大貓，「你可能不會喜歡這個任務！」

  關海法伸著懶腰，仿佛完全在意料之中。

  「你的前鋒隊友已經出發去巡邏了，」瑪索吉邊解釋，邊指著隧道的方向，「他獨自一個人在那裡，實在太危險了。」

  關海法猛然站起身，突然之間變得非常感興趣。

  「最好不要讓崔斯特一個人待在外面，」瑪索吉繼續說，「他可能會被殺。」

  他聲音中的邪惡暗示讓黑豹當下就明白了對方的意圖。

  「去找他，我的寵物。」瑪索吉低吟道，「在這一片黑暗中找到他，然後殺了他！」他觀察著關海法的反應，仔細品嘗自己給予它的恐懼。關海法渾身僵硬地站著，仿佛瞬間化成了雕像。

  「去！」瑪索吉命令關海法，「你不能違抗主人的命令！我是你的主人，你這個沒大腦的野獸！你太容易忘記這件事情了！」

  關海法堅持了很長的一段時間，但是魔法的力量不停地撕扯著，黑豹英勇的反抗漸漸無法抵禦主人的邪惡命令，魔法壓倒了任何黑豹心中可能有的情感。一開始豹子還猶豫不決，但狩獵的本能在魔法的操弄下慢慢加強，關海法飛奔穿過把守隧道入口的雕像，找到了崔斯特的氣味。

  艾頓·迪佛靠在最高大的石筍上，對於瑪索吉的做法感到徹底的失望。瑪索吉居然會讓黑豹替他完成這個任務，這讓艾頓甚至沒有機會目睹崔斯特·杜堊登的死亡！

  艾頓玩弄著席娜菲主母在派遣他追蹤瑪索吉的那晚給他的魔杖。看起來這柄魔杖無法在和崔斯特的戰鬥中大展所長了。

  艾頓愛憐地撫弄著魔杖，知道這柄魔杖還有很多的機會可以對付杜堊登家族殘存的成員。

  一開始崔斯特還使盡渾身解數地掙扎，不停地踢打、扭動著，試圖把肩膀塞進任何凸出的岩石下，想要阻擋穴釣蟹的拖拉。雖然他的戰士天性讓他不願意束手就擒，但是他本能地知道自己根本沒辦法抵抗對方的怪力。

  到了岩壁一半的高度，崔斯特一邊的肩膀流血，另一邊的肩膀瘀青。看到自己已經距離地面三十英尺高，他才終於接受了命運的擺布。如果他有任何機會可以對抗那個怪物，那將會是在穴釣蟹進食的前一瞬間。現在，他只能靜靜地等待機會。

  也許，和困守在黑暗精靈邪惡的社會中過著爾虞我詐的生活比起來，死亡還算是比較痛快的下場。即使是札克納梵，擁有強大的力量和數百年的智慧，都依舊無法在魔索布萊城中安心地生活。崔斯特又能有什麼機會呢？

  崔斯特熬過了這段自怨自艾的時間，拖拉的角度再次改變，顯示他正朝向對方的大嘴前進的時候，崔斯特奮戰不懈的戰意又復活了。他下定決心，即使穴釣蟹終將把他當作晚餐，但在這傢伙飽餐一頓之前，他一定要賞它兩三腿！

  他可以聽見怪物滿懷期待地搖動著六隻蟹足的聲音。崔斯特以前看到過穴釣蟹，不過在巡邏隊靠近它之前，就逃之夭夭了。他那時就把它的形象牢牢記住了。現在，他可以清晰地回憶起對方的構造——它擁有一雙巨大的蟹螯，可以將獵物切成碎塊，塞進嘴裡。

  崔斯特轉過身，讓自己面對懸崖，想在頭一露出來的時候立刻看到自己的敵人。螯足焦急的撞擊聲越來越大，默契地配合著崔斯特的劇烈心跳。他到了崖邊。

  崔斯特伸頭一看，只能見到怪物的一兩隻腳，不遠之處就是那張血盆大口。他還沒來得及站穩，大螯就一把將他攫住，他根本沒機會踢出任何一腿。

  他閉上眼睛，再一次希望死亡會比魔索布萊城中的煎熬要好過得多。

  一個熟悉的低吼聲讓他從沉思中醒了過來。

  關海法穿越了千迴百轉的隧道，正好在崔斯特被送到穴釣蟹的大口之前衝到他的身邊。這一瞬間對崔斯特或是黑豹來說都是決定生死的關鍵。關海法接受了瑪索吉的命令前來此處，在強大的魔法壓制下，它無法控制自己，只能按照那個命令行動。關海法不能推翻這個鐵律，因為它是由這魔法創造，為這鐵律而生的……直到這一瞬間。

  黑豹眼前這番景象——崔斯特數秒之後即將送命的慘況，激發了關海法心中自己也不知道的力量，這也是創造這個魔法雕像的人所無法預見的。這恐懼的一瞬間讓關海法的生命超脫了魔法的限制。

  在崔斯特睜開眼睛時，這場戰鬥已經進入了最高潮。關海法跳到穴釣蟹的頭上，卻差一點滑下去——穴釣蟹用黏液將自己的六隻腳牢牢地固定在石頭上，又纏住崔斯特，但同樣的黏液卻使穴釣蟹的背甲光滑如冰。黑豹毫不氣餒地化成一團翻滾的黑影，在穴釣蟹的甲殼上又抓又咬，想要找出敵人可能的弱點來。

  怪物用它的一雙巨螯反擊，在自己的背上用驚人的敏捷度攻擊、搜尋。關海法的前腿吃了它沉重的一擊。

  崔斯特並沒有被繼續往前拉，那怪物有另外的事情要擔心。

  巨螯割穿了關海法柔軟的皮肉，但穴釣蟹的背上噴濺的並不只是黑豹的血。怒張的豹爪將堅硬的甲殼掀起了一大塊，黑豹毫不遲疑地噬咬著。隨著穴釣蟹的鮮血噴灑在地面上，它的蟹足也開始滑動。

  看著那蟹形怪物腳下的黏膠隨著它的血液而融化，崔斯特明白，噴濺到觸鬚上的血液流到他這邊會發生什麼事情。如果機會一來，他必須馬上動手，隨時準備好援助關海法。

  穴釣蟹倒向一邊，把關海法甩了出去，同時也讓崔斯特在半空中團團亂轉。

  那些血液依舊沿著觸鬚向下流，隨著液體的碰觸，崔斯特感覺到自己的手慢慢地掙脫了束縛。

  關海法又站了起來，面對穴釣蟹，想要從不停揮舞的大螯中找出一條攻擊的路線。

  崔斯特的手已經擺脫了黏液的束縛。他迅速拔出一柄彎刀，直衝向前，狠狠地刺進穴釣蟹的身側。那怪物吃痛之下開始亂動，盲目的震盪和不停冒出的血液把崔斯特從觸鬚上徹底甩開。黑暗精靈快速的反射神經讓他找到了可以穩住身體的地方，但手上的彎刀卻掉落到地面上。

  崔斯特這一擊讓穴釣蟹銅牆鐵壁般的防禦出現了一絲縫隙，關海法沒有絲毫的遲疑，一躍向前，利齒再度深掘入之前已經打開的傷口中。關海法的利爪格擋住穴釣蟹的巨螯，銳齒穿透了穴釣蟹的血肉，打碎了怪物的內臟。

  在崔斯特重新加入戰局的時候，穴釣蟹已經開始垂死抽搐了。崔斯特狂奔向朋友的身邊。

  關海法一步一步地後退，雙耳低伏，利齒外露。

  一開始崔斯特以為是傷口的痛楚喚醒了黑豹體內的野性，但很快他就推翻了這個推測。關海法身上只有一個傷口，而且並不嚴重。崔斯特曾經見過這隻黑豹承受過更嚴重的創傷。

  關海法繼續往後退，持續地低吼——在惡戰結束之後，瑪索吉的命令再度不停地敲擊它的靈魂。黑豹壓抑著這股衝動，努力想把崔斯特當作盟友而不是獵物，但是那衝動……

  「你怎麼了，朋友？」崔斯特柔聲問，強壓下自己拔出最後一柄彎刀自衛的衝動。他單膝跪地，「你認不出我了嗎？我們常常並肩作戰啊！」

  關海法低伏前腿，力量積蓄在後腿上。崔斯特知道，這是準備撲出的姿勢。但崔斯特依舊不願拔出武器，不願做出任何有威脅的舉動。他必須信任關海法如同他印象中的一樣——這隻黑豹依舊是他生死與共的朋友。現在到底是什麼在引導著它敵對的舉動？什麼事情會讓關海法這麼晚還跑到隧道中來。

  當他想起馬烈絲主母提醒他們離開家中會遇到的危險時，崔斯特找到了答案。

  「瑪索吉派你殺我！」他直截了當地說。他的語調讓黑豹感到困惑，但也讓黑豹放鬆了許多，獵殺的衝動減弱了。「你救了我，關海法。你抗拒了那傢伙的命令。」

  關海法的低吼聲仿佛在抗議。

  「你可以讓那穴釣蟹替你完成任務，」崔斯特反駁道，「但是你沒有！你沖了進來，救了我一命！和它對抗，關海法！千萬不要忘記我是你的朋友，我是比瑪索吉·赫奈特要好上幾千幾萬倍的夥伴！」

  關海法又往後退了一步，再度被它無法抗拒的力量所糾纏。崔斯特看著豹子的耳朵慢慢豎起，明白自己已經快要贏得這場鬥爭了。

  「瑪索吉要的是臣服，」他完全信任黑豹，認為它難解的智慧可以理解他所說的話，「我要的是友誼。我是你的朋友，關海法，我絕不會對你動手。」

  他跳向前，雙手大開，暴露出最脆弱的面孔和胸膛。「即使我會為此送命也絕不後悔！」

  關海法沒有發動攻擊。情感的力量壓倒了任何的魔力，同樣的力量讓它一看見崔斯特身陷險境立刻做出違抗命令的反應。

  關海法撲向前，把崔斯特撞倒，和他廝混打鬧了起來。

  這對朋友再度獲勝了。今天，他們擊敗了兩個敵人。

  當崔斯特度過了重聚的歡愉之後，他靜下心開始思索著今天發生的所有事情。他此時才意識到，有一場仗還沒有打完。關海法的靈魂已經歸屬於他，但身軀卻依舊掌握在另一個人手中。這個人不僅配不上黑豹，更把它肆意囚禁在崔斯特再也無法忍受的生活中。

  崔斯特當晚離開魔索布萊城的疑惑都隨之煙消雲散。有生以來，他第一次看清了自己必須踏上的道路，也就是通往自由的路。

  他記起了札克納梵的警告，同樣的兩難現在依舊沒有解答。

  沒錯，一名黑暗精靈還能去哪裡？

  「無論如何都比被困在謊言之中要好。」他心不在焉地低語。黑豹依偎著崔斯特，再度感覺到他這次所說的話十分重要。崔斯特用同樣堅毅的神情回應黑豹好奇的眼神。

  「帶我去找你的主人，」他命令關海法，「你那虛偽的主人。」

  [1].穴釣蟹：一種在長長的鼻子裡裝有吐絲器，生活在地下的蜘蛛形生物，利用這工具產生黏性絲線，非常像是一股蛛網索，並使用它來捕捉獵物。它們是天生的伏擊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