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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復仇之夢

2024-10-02 04:09:38 作者: (法)大仲馬

  當晚米萊迪吩咐,等達德尼昂先生一到,就照老規矩馬上帶他進去。但是他沒有來。

  第二天凱蒂又來看年輕人,把頭天晚上發生的情況告訴他:達德尼昂笑了;米萊迪的這種妒恨,正說明他的報復得手了。

  這天晚上米萊迪比頭天晚上更煩躁,她重新把有關加斯科尼人的事做了一番吩咐;可是她又像頭天一樣空等了一個晚上。

  第三天凱蒂來達德尼昂家時,卻沒像前兩天那樣快活和輕盈,只見她滿面愁容,一副傷心的樣子。

  達德尼昂問這可憐的姑娘出了什麼事;可是姑娘什麼也不回答,只是從衣袋裡掏出一封信,交給達德尼昂。

  這封信是米萊迪寫的:不過這一回不是寫給德·瓦爾德先生,而是寫給達德尼昂的。

  他打開信紙,念道:

  

  親愛的達德尼昂:

  對朋友這麼冷落可不好吧,何況我們分手在即,要有好長一段時間不能見面。我和小叔子昨天和前天空等了兩個晚上。今晚也會這樣嗎?

  對您始終懷著感激之情的克拉麗克

  「沒事兒,」達德尼昂說,「我正在等這封信哩。德·瓦爾德伯爵的信譽跌了,我的就漲了。」

  「您準備去嗎?」凱蒂問道。

  「聽我說,我的乖妞兒,」加斯科尼人說,他想找個藉口,為自己這麼違背對阿托斯許下的諾言進行辯護,「你得明白,她這麼鄭重其事地請我去,我要是再不去,就有些不得當了。米萊迪見我不去,準會納悶我幹嗎突然中斷對她的拜訪,說不定就會猜到些什麼事情,一個這麼烈性子的女人要報起仇來,誰知道會鬧到什麼地步呢?」

  「哦!天哪!」凱蒂說,「您幹什麼事情都會自圓其說。您還不就是想再去對她獻殷勤唄;要是這一回您用您的真名,用您自己的臉去討她的歡喜,那就比上一回更糟了!」

  可憐的姑娘憑直覺隱隱約約猜出了將要發生的事情。

  達德尼昂好說歹說地安慰她,向她保證任憑米萊迪怎麼引誘,決不動心。他讓凱蒂捎口信回去說,承蒙米萊迪如此厚愛,他不勝感激,但有吩咐自當從命;不過他不敢寫回信,生怕筆跡會讓米萊迪那雙銳利的眼睛看出破綻。

  九點的鐘聲響起,達德尼昂已經來到王家廣場。顯然等候在前廳的僕人們事先就有人吩咐過,因為達德尼昂剛一到,還沒問米萊迪是否見客,一個僕人就連忙跑進去通報了。

  「讓他進來。」米萊迪說得很短促,但是聲音很高,所以達德尼昂站在前廳也能聽到。

  一個僕人帶他進去。

  「我這會兒誰都不見,」米萊迪說,「聽明白了嗎,誰都不見。」

  那個僕人退了出去。

  達德尼昂好奇地瞥了一眼米萊迪:她臉色蒼白,眼睛略微有些腫,不是淚水泡的,就是失眠造成的。她已經有意比平時少點了幾支蠟燭,但是兩天來處於癲狂發燒狀態所留下的痕跡仍然依稀可見。

  達德尼昂一如平時那樣瀟灑地向她走去,她竭力想做出殷勤接待他的樣子,可是親切的笑容並不能掩飾臉上迷亂的表情。

  達德尼昂問她身體可好。

  「糟得很,」她回答說,「糟透了。」

  「那麼,」達德尼昂說,「恕我冒昧,我想您需要休息,我這就告退了。」

  「別走,」米萊迪說,「請留下吧,達德尼昂先生,有您這麼殷勤地陪著我,我會覺得好些的。」

  「嗬嗬!」達德尼昂暗自想道,「她可從來沒有這麼和藹可親過,我得當心哪。」

  米萊迪盡力做出一副很親熱的樣子,讓談話儘可能顯得很有趣。而與此同時,剛在須臾間退下去的熱度,此刻又升了上來,使眼睛變得明亮,臉頰變得鮮潤,嘴唇變得紅艷。達德尼昂只覺得眼前又看到了曾經用魔法迷住過他的那個喀耳刻[1]。他原以為消失了的愛情,其實一直蟄伏在他心間,這會兒又甦醒了過來。看見米萊迪莞爾一笑,達德尼昂覺得自己就是為了這一笑遭受天罰也心甘情願。

  有過一剎那,他心頭掠過一種類似於內疚的感覺,似乎覺得以前對她做得太狠心了。

  米萊迪漸漸地變得愈來愈有挑逗的意味。她問達德尼昂是否有情婦。

  「唉!」達德尼昂裝出最傷感的樣子回答說,「您明知道我自從見到您以後,就日思夜想地盼著您,見著您就高興,見不著您就長吁短嘆,可您居然還忍心來問我這個問題!」

  米萊迪臉上露出一個奇怪的笑容。

  「這麼說您愛上我了?」她說。

  「這我還用對您說嗎,難道您還看不出來?」

  「看得出,可是您也知道,愈是充滿自尊的感情,要贏得它就愈是艱難。」

  「哦!艱難我不怕,」達德尼昂說,「我只怕不可能。」

  「對真正的愛情來說,」米萊迪說,「沒有不可能的事情。」

  「當真,夫人?」

  「當真。」米萊迪答道。

  「見鬼!」達德尼昂暗自思忖道,「調門全變啦。莫非這個反覆無常的女人真的看上了我,也要送我一枚藍寶石戒指,就跟她送給德·瓦爾德的那枚一模一樣?」

  達德尼昂趕緊把椅子往米萊迪跟前挪了挪。

  「我倒要瞧瞧,」米萊迪說,「您打算做些什麼來證明您說的這種愛情呢?」

  「隨便您要我做什麼都行。只要您吩咐,我就去做。」

  「什麼事都行?」

  「什麼事都行!」達德尼昂大聲說道,他事先就知道打這個包票並不需要冒多少風險。

  「那好,咱們談談吧。」米萊迪說著,也把她的扶手椅往達德尼昂跟前挪近一些。

  「我洗耳恭聽,夫人。」這一位說。

  米萊迪猶豫了片刻,像是拿不定主意,隨後仿佛下了決心。

  「我有個仇人。」她說。

  「您,夫人!」達德尼昂裝出大吃一驚的樣子嚷道,「天哪,這怎麼可能?您長得這麼美,心地又這麼好!」

  「一個不共戴天的仇人。」

  「真的嗎?」

  「這個仇人狠狠地侮辱過我,所以我跟他沒完,有他沒我,有我沒他。我可以指望您幫我嗎?」達德尼昂立刻明白這個報復心極重的女人想幹什麼了。

  「當然可以,夫人,」他語氣誇張地說,「我的胳臂,我的生命,都像我的愛情一樣是屬於您的。」

  「那麼,」米萊迪說,「既然您不僅溫柔多情,而且慷慨仗義……」

  她打住話頭。

  「那麼怎麼樣?」達德尼昂問。

  「那麼,」米萊迪沉吟片刻,接口說道,「從今天起您就別再說什麼不可能了。」

  「哦,別讓幸福壓得我喘不過氣來吧。」達德尼昂一邊嚷道,一邊屈膝跪下,忘情地吻著她那雙聽憑他捏住的手。

  「你去收拾那個無恥的德·瓦爾德,給我報仇吧,」米萊迪在心裡咬牙切齒地說道,「接下去我會知道怎麼甩掉你的,你這個雙料的傻瓜,該死的劍把式!」

  「你這假惺惺的危險女人,在那麼放肆地嘲笑過我以後,現在就乖乖地投進我的懷抱里來吧,」達德尼昂也在暗自這麼思量,「你想借我的手去殺死的那個人,接下去我可要跟他一起來笑話你嘍。」

  達德尼昂抬起頭來。

  「我隨時聽命。」他說。

  「這麼說您已經聽明白了我的意思,親愛的達德尼昂先生!」米萊迪說。

  「只要您使個眼色,我就猜得出您的意思。」

  「也就是說,這條已經為您贏得不少美譽的胳臂,您會為我而使用了?」

  「隨時願意效命。」

  「可是我,」米萊迪說,「對您的這般慷慨相助,我該怎麼報答您呢?我知道,凡是戀人做了事都是要報答的。」

  「我只有一個回答,您知道我這回答是什麼,」達德尼昂說,「只有這種報答才配得上您,也配得上我!」說著他輕輕地把她往自己懷裡拉。她幾乎沒有推拒。

  「瞧您有多性急!」她笑吟吟地說。

  「哦!」達德尼昂嚷道,這個女人自有一種魅力能煽起他心頭的激情,此刻他已經完全被這種激情所左右了,「哦,這是因為這種幸福簡直叫我不敢相信是真的,我總怕它會像夢一樣地飛走,所以我趕緊想把它變成現實。」

  「那好,您就為您說的幸福搏一下吧。」

  「我聽候吩咐。」達德尼昂說。

  「此話當真?」米萊迪說,話音中還含有一絲疑慮。

  「那個竟敢惹得這雙美麗的眼睛流淚的無恥傢伙,您把他的名字告訴我吧。」

  「誰跟您說我流過眼淚了?」她說。

  「我以為……」

  「像我這樣的女人是不哭的。」米萊迪說。

  「那敢情好!得,告訴我他叫什麼名字。」

  「您得知道,他的名字是我的一個秘密。」

  「可我總得知道他的名字才行呀。」

  「對,您是得知道;您瞧,我有多麼信任您!」

  「您讓我心頭充滿了快樂。他叫什麼?」

  「您是認識他的。」

  「真的?」

  「對。」

  「可不會是我的哪個朋友吧?」達德尼昂裝著有些猶豫的樣子,想顯得自己確實不知情。

  「如果是您的哪個朋友,您就猶豫了?」米萊迪大聲說道,眼中閃過一道凶光。

  「不,哪怕是我的親兄弟,我也不猶豫。」達德尼昂做得很忘情的樣子嚷道。

  咱們的加斯科尼人樂得說說大話;因為他知道這是哪出戲。

  「我愛您的忠誠。」米萊迪說。

  「唉!您就愛我這一點嗎?」達德尼昂問道。

  「我也愛您這個人。」她說著,捏住了他的一隻手。

  她捏得那麼用力,達德尼昂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哆嗦,仿佛這麼一碰,那燒灼著米萊迪的寒熱就傳到了他的身上似的。

  「您愛我!」他嚷道,「哦!倘若這是真的,我都樂得要失去理智了。」

  說著他把她摟進了懷裡。她的嘴唇沒有閃避,任憑他吻著,但不去回吻他。

  她的嘴唇是冰涼的:達德尼昂覺著自己抱在懷裡吻著的像是一尊雕像。但他受了愛情的激勵,依然感到沉浸在歡樂之中;他幾乎相信了米萊迪是溫柔多情的,也幾乎相信了德·瓦爾德是罪有應得的。要是這會兒德·瓦爾德就在跟前,他準會殺了他。

  米萊迪瞅准這當口說道:

  「他叫……」

  「德·瓦爾德,我知道。」達德尼昂嚷道。

  「您怎麼知道?」米萊迪握緊他的兩隻手問道,眼光像要穿透到他的心裡去似的。

  達德尼昂明白自己是一個忘形說漏了嘴,犯了一個錯誤。

  「說呀,說呀,您倒是給我說呀!」米萊迪緊追不捨,「您是怎麼知道的?」

  「我怎麼知道的?」達德尼昂說。

  「說。」

  「我知道,是因為昨天,德·瓦爾德,我和他在一個客廳里,他給我看一枚戒指說是您給他的。」

  「該死的傢伙!」米萊迪嚷道。

  我們當然明白,這聲咒罵達德尼昂聽在耳朵里,心頭為什麼會怦怦直跳。

  「您還要說什麼?」她接著說。

  「我還要說,我會給您報仇,幹掉這個該死的傢伙。」達德尼昂說這話的神情,就像是亞美尼亞的雅弗少爺[2]。

  「謝謝,我忠實的朋友!」米萊迪大聲說道,「我什麼時候能報這個仇?」

  「明天,馬上,隨您的便。」

  米萊迪正想張嘴說「馬上」,但她轉念一想,這樣急不可耐在達德尼昂面上似乎有些說不過去。

  況且,她對這位保護人還有許多事要叮囑,許多話要關照,免得他到時候當著證人的面去跟伯爵做什麼解釋,多費那份口舌。她的這些心思,達德尼昂都猜了個八九不離十。

  「明天,」他說,「要不就是您報了仇,要不就是我死。」

  「不!」她說,「您會給我報仇,您不會死的。他是個膽小鬼。」

  「在女人面前也許是,在男人面前就不是了。我對他是領教過的。」

  「可我好像記得您跟他交手的那回,您的運氣挺不錯呀。」

  「運氣就像個妓女:昨兒還對我挺恩愛的,明兒說不定就甩下我不管了。」

  「您是想說您現在有些猶豫了吧。」

  「不,我沒猶豫。天主不容我猶豫;可是,眼看我就要冒死去為您做事,您卻除了盼望以外一點兒也不肯再給我些什麼,這樣公道嗎?」米萊迪先沒有回答,含情脈脈地望了他一眼,那意思是說:

  「您不就要那個嗎?那您說呀。」

  下面的話是接著這眼風的茬兒的:

  「這是再公道不過的。」她柔聲說道。

  「哦!您真是個天使。」達德尼昂說。

  「那麼,都說定了?」她說。

  「除了我剛才要求的事兒,我的心肝!」

  「我不是已經答應過您,我會讓您進這溫柔鄉的嗎?」

  「我沒有明天好等了呀。」

  「別出聲,我聽見我小叔子的聲音了,不必讓他瞧見您在這兒。」

  她搖搖鈴;凱蒂進來了。

  「請您從這個門出去,」她指著一扇小小的暗門說,「到十一點再來;有些話到那時再談吧:凱蒂會領您進來的。」那可憐的姑娘聽到這幾句話,差點兒沒昏過去。

  「嘿,您在幹什麼呢,小姐,站在那兒像個木頭人似的?快,陪這位先生出去;今晚十一點,您聽明白了嗎?」

  「看起來她的幽會都定在十一點,」達德尼昂心裡想道,「都成老規矩了。」

  米萊迪伸給他一隻手,他溫情脈脈地吻了吻。

  「行啦,」他退出以後,衝著凱蒂的數落,半是回答半是自語地說道,「行啦,我可不能當傻瓜喲;這女人一準心狠手辣,我可得提防著點兒。」

  [1]希臘神話中的仙女,精通魔法。希臘英雄奧德修斯及其夥伴漂流至埃埃厄島後,多人因喝了她調製的魔酒而變形。

  [2]《聖經》中挪亞的第三個兒子。據《聖經·舊約·創世記》,挪亞酒醉後赤身裸體躺在帳篷里,雅弗和長兄倒退著進屋給父親蓋上衣服,以免看見父親的裸體。《聖經》上把雅弗說成印歐語系民族的祖先,「亞美尼亞」可能即指此而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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