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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宮裡的一樁秘密

2024-10-02 04:08:09 作者: (法)大仲馬

  然而路易十三國王的那四十個皮斯托爾,正如世上的一切事物一樣,有了個開頭就總有個結尾,而打這個結尾往後呢,咱們的四位夥伴手頭就有些拮据了。先是阿托斯拿出自己的錢來供大家開銷,支撐了一陣子;然後是波爾多斯頂上來,在一次大家已習以為常的失蹤過後,他挑起了供給這一行人等半個月花費的擔子;最後輪到阿拉密斯毫無怨言地接過了這副擔子,據他說,他靠變賣神學書籍總算也弄來了幾個皮斯托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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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這份上,他們就像往常一樣去求助於德·特雷維爾先生了。他給他們預支了一點軍餉,但是這點預支的錢,對三個已經欠了債的火槍手和一個還沒領過餉的禁軍來說,實在是杯水車薪,幫不了多大的忙。

  最後,眼看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他們好不容易湊了十來個皮斯托爾,讓波爾多斯上賭場去博一回。倒霉的是,波爾多斯手氣不好:他把那點錢一股腦兒都輸光了,還欠下了二十五個皮斯托爾的賭債。

  於是,手頭拮据變成舉步維艱了。只見這幾個主人餓著肚子,後面跟著各自的僕從,穿梭似的往來於沿河街和禁軍駐地之間,千方百計地到別的朋友家去混飯吃。因為,照阿拉密斯的觀點,一個人在走運時就該撒種似的多請請客,這樣到了倒霉的時節就可以心安理得地收回幾頓來。

  阿托斯有過四次飯局,每次都把這幫子朋友和他們的僕從帶上。波爾多斯有過六次,也都是跟夥伴們同享的。阿拉密斯有過八次。正如諸位大概已經看出的那樣,這一位的特點是說得少做得多。

  至於達德尼昂,他在京城裡還不認識什麼人,只有一個當神甫的同鄉請他吃了頓早茶,還有禁軍的一個掌旗官請他吃了頓晚飯。他把全隊人馬開到神甫家裡,吃掉了他兩個月的口糧,隨後又開到掌旗官家裡,成全了他慷慨好客的名聲。可是,正如布朗謝說的,即便吃得再多,一回畢竟只能吃一頓喲。

  因而達德尼昂覺得挺難為情,阿托斯、波爾多斯和阿拉密斯帶他去吃了那麼些盛筵,他卻只回報了人家一頓半飯——因為神甫家的那頓早茶只能算半頓飯。他覺著自己欠了大伙兒的情,年輕人的熱心腸,讓他忘了先前那一個月是他在供養大伙兒,就這樣,他憂心忡忡地開動起腦筋來。他心想,這麼四個大膽、驍勇、富有進取精神的年輕人,不該整日裡逛街、擊劍、插科打諢地賣弄些小聰明,而該另外有個目標。

  其實,像這樣肝膽相照,為了情義不僅可以犧牲金錢,甚至連生命都在所不惜的四個朋友,像這樣同聲相應、同氣相求,一旦共同作出決定,隨時準備單獨或合力去付諸實現,從不後退半步的四個夥伴,像這樣握劍在手,既能迎敵於四圍,又能殲敵於核心,所向披靡的四個高手,理應為自己,無論是暗裡還是明里,無論是走坑道還是鑽壕溝,也無論是智取還是力克,總之理應為自己開出一條通往既定目標的路來,甭管那地方有多麼戒備森嚴,也甭管那目標離得有多遠。使達德尼昂感到驚奇的倒是他的夥伴們竟然從沒考慮過這個問題。

  可是他在考慮,而且是極其認真地在考慮,他絞盡腦汁想為這股抵得上他力量四倍的力量找准一個方向,他毫不懷疑,只要找准了這個方向,就好比有了阿基米德尋找的那根槓桿,他們就可以撬起這整個地球[1],——正想到這兒,忽聽得有人輕輕敲門。達德尼昂叫醒布朗謝,讓他去開門。

  看到「達德尼昂叫醒布朗謝」這句話,諸位可別以為當時已是夜裡,或是一大早天還沒亮。不是的!下午剛敲過四點哩。兩個鐘頭以前,布朗謝跑來提醒主人他倆還沒吃午飯呢,主人回答了他這麼一句諺語:「睡個覺,省頓飯。」於是布朗謝就省下這頓午飯了。

  進來的是個男人,儀表平平,看上去像個普通的市民。

  布朗謝挺想聽聽主人和來客的談話,好歹這也算道餐後甜點心吧。可是那位市民對達德尼昂申明他要說的是很要緊的話,而且事關機密,所以他希望能單獨跟達德尼昂談話。

  達德尼昂吩咐布朗謝退下,招呼來客坐下。

  接著有片刻靜默,兩個人面對面地望著,像是要先相互認識一下似的,然後達德尼昂欠了欠身,示意他在恭聽。

  「我聽人說達德尼昂先生是位非常勇敢的年輕人,」那個市民說,「正因為閣下享有這種當之無愧的名聲,我才決定來吐露一樁秘密。」

  「請說吧,先生,說吧。」達德尼昂說,他本能地覺著這沒準是樁好買賣。

  那市民又停頓了一下,然後接著往下說:

  「我妻子是在宮裡替王后掌管衣裝的侍女,先生,她人挺機靈,長得也挺俊俏。差不多三年前吧,我讓人攛掇著娶了她,儘管她沒什麼家當,可因為德·拉波爾特先生,王后的持衣侍從,是她的教父,她受到他的保護……」

  「嗯,那又怎麼樣呢,先生?」達德尼昂問道。

  「嗯,」那市民接著說,「嗯,先生,我妻子昨天早上從宮裡的工作室出來時,讓人給綁架了。」

  「是誰綁架的?」

  「我說不準,先生,不過我在疑心一個人。」

  「您疑心的這個人是誰?」

  「一個男人,他早就在跟蹤她了。」

  「哦,見鬼!」

  「不過,先生,請允許我解釋一下,」那市民接著說,「我相信這事兒並不是什麼桃色事件,而是個政治事件。」

  「不是桃色事件,而是政治事件,」達德尼昂沉吟道,「那麼您在疑心什麼呢?」

  「我不知道是不是該把我疑心的事兒告訴您……」

  「先生,我想提請您注意,我可壓根兒沒事要求您。是您自己要來的。是您在對我說,有樁秘密要告訴我。所以您儘管請便,您要退出去還來得及。」

  「不,先生,不,我看您像個正派小伙子,我信得過您。是這麼著,我覺得我妻子讓人綁架不是因為她另有戀情,而是跟一位地位比她高得多的夫人的戀情有關。」

  「喔!喔!敢情是跟德·博瓦-特拉西夫人的戀情有關?」達德尼昂說,當著這個市民的面,他想做出對宮裡的事情挺熟悉的樣子。

  「還要高,先生,還要高。」

  「德·艾吉雍夫人?」

  「還要高。」

  「德·謝芙勒茲夫人?」

  「還要高,還要高得多呢!」

  「那麼是……」達德尼昂止住不說了。

  「對,先生。」那市民神色驚慌地回答說,聲音低得幾乎讓人聽不見。

  「對方是誰?」

  「還能是誰呢,要不是那位公爵……」

  「那位公爵……」

  「對,先生。」那市民回答說,聲音變得更輕更啞了。

  「這些事情您又是怎麼知道的呢?」

  「啊!我怎麼知道的?」

  「對,您怎麼知道的?別吞吞吐吐的,要不然……您也明白。」

  「我是從我妻子那兒知道的,先生,是從她那兒知道的。」

  「她是從誰那兒知道的?」

  「從德·拉波爾特先生那兒。我剛才不是說過她是王后的心腹德·拉波爾特先生的教女嗎?德·拉波爾特先生把她安頓在王后陛下身邊,為的就是讓咱們可憐的王后至少有一個可以信賴的人,可憐的王后,國王遺棄她,紅衣主教監視她,人人又都出賣她。」

  「喔!喔!現在事情有點眉目了。」達德尼昂說。

  「四天前我妻子從宮裡回來,先生,她同意進宮當差的一個條件,就是每星期得回家來看我兩次。因為,我有幸告訴閣下,我妻子是很愛我的。所以呢,我妻子就回家來了,她悄悄告訴我說,王后這一陣心裡非常害怕。」

  「此話當真?」

  「是的,看來好像是紅衣主教追得她更緊了,糾纏得她很煩惱。他為著上次薩拉班德舞那回事兒,始終對她耿耿於懷。您知不知道薩拉班德舞那回事兒?」

  「瞧您說的,還問我知不知道哩!」達德尼昂答道,他其實什麼也不知道,但要裝出全都明白的樣子。

  「結果呢,現在他對她不但懷恨在心,而且蓄意報復了。」

  「是嗎?」

  「王后相信……」

  「嗯,相信什麼來著?」

  「她相信有人冒用她的名義給白金漢公爵寫了信。」

  「冒用王后的名義?」

  「對,為的是讓他到巴黎來,等他一到巴黎,就把他引進陷阱里去。」

  「見鬼!可是您的妻子,我親愛的先生,她跟這些事情有什麼相干呢?」

  「他們知道她對王后忠心耿耿,所以呢,或者是想讓她跟她的女主人離得遠遠的,或者是想恐嚇她,讓她說出陛下的秘密,再不就是要引誘她,讓她給他們當奸細。」

  「這都有可能,」達德尼昂說,「那麼,綁架她的那個男人,您認得不認得?」

  「我前面說過,我想我認得他。」

  「他叫什麼名字?」

  「這我可不知道,我只知道他是紅衣主教的人,是他的心腹。」

  「那您見過他?」

  「見過,有一回我妻子指給我看過。」

  「他有沒有什麼特徵,比較容易認出來?」

  「噢!有,他是個挺有風度的老爺,黑頭髮,皮膚也曬得黑黑的,眼睛很有神,牙齒很白,太陽穴上有個疤。」

  「太陽穴上有個疤!」達德尼昂嚷道,「而且牙齒很白,眼睛很有神,黑頭髮,皮膚曬得黑黑的,挺有風度。這不就是我要找的牟恩的那個傢伙嗎!」

  「您是說,這是您要找的人?」

  「對,對。可那跟這事沒關係。不,我弄擰了,正相反,這會使整個事兒變得簡單得多:要是您要找的人,就是我要找的人,那麼乾脆,我一劍就報了兩個仇。可是上哪兒才能找到這個人呢?」

  「這我可不知道。」

  「他住哪兒,您一點都不知道?」

  「一點都不知道。有一天我陪妻子去羅浮宮,她正要進去的當口,那人剛好從裡面出來,她就把他指給我看了。」

  「呸!見鬼!」達德尼昂低聲說,「全是些不著邊際的事情。您聽誰說您妻子是被人綁架的?」

  「聽德·拉波爾特先生說的。」

  「他有沒有告訴您詳細情況?」

  「沒有。」

  「您也沒從別的地方聽到過什麼消息?」

  「有啊,我收到過……」

  「收到過什麼?」

  「我真不知道,我這是不是太不謹慎了?」

  「您瞧您,又來了吧。可這一次我得提醒您,您要想縮回去已經有點為時過晚嘍。」

  「那我也就不縮了,媽的!」那市民大聲說,為了壯壯膽,還罵了句粗話,「再說,憑我博納修的人格……」

  「您叫博納修?」達德尼昂打斷他的話頭問道。

  「對,我叫這名字。」

  「您剛才是說憑您博納修的人格來著!對不起,我打斷您的話了,可我覺得這名字聽起來挺熟的。」

  「這很可能,先生。我是您的房東。」

  「噢!噢!」達德尼昂欠起身來鞠躬說,「您是我的房東?」

  「對,先生,沒錯。您住我這兒有三個月了,想必您是太忙,心思沒放在這上頭,所以忘了付我房錢。我琢磨著,就看在我從沒來找過您麻煩的分上,您也會覺得我這人還是夠意思的。」

  「那當然!親愛的博納修先生,」達德尼昂接口說,「請您相信,對您的這種做法,我不勝感激之至,正如我對您說過的,倘若有什麼事我能為您效勞的話……」

  「這我相信,先生,我相信,我剛才就想對您說,憑我博納修的人格,我敢說我信得過您。」

  「那就請把整個事兒說完吧。」

  那市民從衣袋裡掏出一張紙,遞給達德尼昂。

  「一封信!」年輕人說。

  「我今兒早上收到的。」

  達德尼昂打開信紙,因為光線已經暗了下來,他就走到窗口去看,那市民跟了過去。

  「『別去找您的妻子,』」達德尼昂念道,「『等到我們用不著她的時候,會讓她回您那兒去的。要是您執意要找她,那麼只要您動一動,您就得完蛋。』」

  「這算是個確鑿的證據,」達德尼昂接著說,「可是說到底,也不過是個恫嚇而已。」

  「對,可是這個恫嚇叫我害怕。先生,我根本不會使劍弄棍,再說我也怕進巴士底監獄。」

  「嗯!」達德尼昂說,「我也不見得比您更想去巴士底。可要是就不過是耍耍劍,那還行。」

  「不過,先生,這事兒我可是全指望您了。」

  「是嗎?」

  「我老瞅著您來往的都是些相貌堂堂的火槍手,又認得出這些火槍手都是德·特雷維爾先生的人,也就是說都是紅衣主教的對頭,所以我心裡就想,您和您的朋友一準會為可憐的王后主持公道,樂意好好地撮弄一下主教大人的。」

  「這當然。」

  「我又想,就憑您欠我三個月房錢,而我從沒向您開過口……」

  「對,對,這個理由您已經說過了,我覺得這理由非常充分。」

  「再說,只要您肯賞臉留在我這兒,這房錢麼,咱們以後就不提了……」

  「好呀。」

  「還有,如果有需要,我是說萬一眼下您手頭不方便的話,我想給您五十個皮斯托爾。」

  「那好極了。這麼說,您是挺有錢的嘍,親愛的博納修先生?」

  「還算過得去吧,先生,就這麼回事:我做針線買賣攢了點錢,又在有名的讓·莫凱船長最後的那次航行里投了點資賺了些錢,所以差不多有兩三千埃居年金的收入。因此呢,您也明白,先生……哦!慢著……」那市民叫了起來。

  「怎麼啦?」達德尼昂問道。

  「看那兒,我都瞧見誰啦?」

  「哪兒?」

  「街上,就在您這窗子對面,那個門洞裡:一個裹著披風的男人。」

  「是他!」達德尼昂和那市民不約而同地喊道,兩人同時認出了自己要找的人。

  「啊!這一回,」達德尼昂一邊拔劍一邊喊道,「這一回他跑不了啦。」

  他抽出長劍,拔腿就往外跑。

  在樓梯上,他碰到阿托斯和波爾多斯,他倆是來看他的。兩人閃身給他讓道,達德尼昂像支箭似的從他們中間穿過去。

  「嘿,你這是去哪兒呀?」兩個火槍手同聲喊道。

  「追牟恩那傢伙!」達德尼昂答道,轉眼間他就跑得不見了蹤影。

  達德尼昂對他的這幾位朋友,曾經不止一次地說過他和那個陌生人怎麼相遇,以及那位美貌女客怎麼出場,陌生人又怎麼似乎交給她一封密信的故事。

  對這故事,阿托斯的看法是,達德尼昂準是在鬥毆中把自己的那封信給弄丟了。在他看來,一個有身份的人——根據達德尼昂的描述,這個陌生人只能是個有身份的人——是不可能這麼下賤,去偷人家一封信的。

  波爾多斯認為那是這麼回事:一位夫人約一位騎士,或是一位騎士約一位夫人幽會,可達德尼昂和他那匹黃馬一出場,就把人家的好事給攪了。

  阿拉密斯則說,這種事情都是挺神秘的,還是不加深究為好。

  所以,阿托斯和波爾多斯一聽達德尼昂甩下的那句話,就明白是怎麼回事了,但他們心想,等達德尼昂追上那人,或是等他眼看那人沒了影蹤追不上以後,他總是要回來的,因此兩人就繼續上樓而來。

  兩人走進達德尼昂的房間,只見裡面空無一人:房東生怕年輕人和那陌生人相遇(這想必是在所難免的)以後會惹出麻煩,所以決定還是走為上策,從他已經顯示出來的性格看,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1]阿基米德(前287—前212):古希臘著名學者。他在發現槓桿定律後,曾說過一句名言:只要給我一個支點,我就可以撬起整個地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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