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晉見

2024-10-02 04:07:53 作者: (法)大仲馬

  德·特雷維爾先生這會兒正在發脾氣,但他還是客客氣氣地跟達德尼昂打了個招呼,看著這年輕人對他恭恭敬敬一躬到地,他笑吟吟地接受了這種致意,因為達德尼昂的貝阿恩鄉音讓他同時回憶起了故鄉和青年時代,而這兩種回憶是會使任何年齡的人都變得笑吟吟的。可是才一轉眼的工夫,他又一邊往通前廳的門走去,一邊對達德尼昂做個手勢,仿佛要請對方允許他先跟別人把事情了結以後,再來跟他談他的事情,他站在門口喚了三聲,一聲比一聲喚得響,如果說第一聲還只是很威嚴的話,那麼第三聲就已經是火氣很大了:

  「阿托斯!波爾多斯!阿拉密斯!」

  我們已經認識的那兩位火槍手,聽到這三個名字中的後兩個時分別應聲作答,並立即離開周圍的人群,向書房走去,兩人剛走進書房,房門就在他們身後關上了。他倆的臉容,雖然說不上怎麼安詳,但那種既不失尊嚴又顯得馴服的從容自若的神色,卻讓達德尼昂看得讚嘆不已,在他眼裡,這兩位不啻是希臘神話中半神半人的英雄,而他們的統領則是奧林比亞山上雷霆在握的朱庇特[1]。

  兩個火槍手走進書房,房門隨即關上以後,前廳里想必由於有了剛才那幾聲呼喚補給的養分,嘈雜的人聲又嗡嗡營營地響了起來。這當口,德·特雷維爾先生一言不發,皺著眉頭,已經在書房裡跨著大步走了三四個來回,每回都從波爾多斯和阿拉密斯跟前經過,而那兩位始終一聲不吭地站得筆直,像在接受檢閱似的。最後,他突然一下子在兩人面前停住,火氣很大地把他倆從腳到頭地看了一遍:

  「就昨天晚上,」他嚷道,「你們知道國王對我說了些什麼嗎?你們知道嗎,兩位先生?」

  

  「不知道,」片刻的沉默過後,兩個火槍手回答說,「先生,我們不知道。」

  「可是我希望您能賞臉告訴我們。」阿拉密斯彬彬有禮地補充說,語氣優雅而滿含敬意。

  「他對我說他以後要到紅衣主教先生的衛隊裡去挑選火槍手了!」

  「到紅衣主教先生的衛隊裡去挑選!為什麼?」波爾多斯急不可耐地問道。

  「因為他覺著他的酒里有股酸味兒,得摻上好酒才能喝出勁兒來。」

  兩個火槍手臉漲得通紅通紅,幾乎連眼白都發紅了。達德尼昂不知所措,恨不得能鑽到地下去。

  「對,對,」德·特雷維爾先生異常激動地繼續說,「陛下就是這麼說的,而且他說得一點沒錯,因為憑良心說,火槍手確實在宮裡丟人現眼出了丑。紅衣主教先生昨晚跟國王打牌的時候,板著那張讓我看著來火的哭喪臉,說就在前天,『那幾個該死的火槍手,十惡不赦的傢伙,』——他說這話時特地用了一種開玩笑的口氣,讓我看著心裡更加上火——『那幾個闖禍坯,』他又加上這麼一句,一邊用那雙山貓的眼睛看著我,『時間很晚了還賴在費魯街的一家小酒店裡不肯走。』他手下的一個巡邏隊——這時我心想他要出我的洋相了——『只得動手去逮捕這幾個搗亂的傢伙。』見鬼!這事你們不會不知道吧!逮捕火槍手!你們這幾個傢伙,就是你們,別給我來鬥嘴,人家都認出你們了,紅衣主教也點了你們的名。這說到底還是我的錯,對,是我的錯,誰讓我手下的火槍手都是我一手挑選的呢。哼,你呀,阿拉密斯,好好的就要去當教士的人,幹嗎非要到我這兒來當什麼火槍手呢?哼,你,波爾多斯,披著一條這麼漂亮的繡金肩帶,敢情就是用來掛麥稈的嗎?還有阿托斯!怎麼沒看見阿托斯。他人呢?」

  「先生,」阿拉密斯神情憂傷地回答說,「他病了,病得很厲害。」

  「病了,病得很厲害,這話是你說的嗎?得了什麼病?」

  「恐怕是天花,先生,」波爾多斯答道,他也想插進來講句把話,「糟就糟在十有八九他的臉得破相。」

  「天花!你這可又真是海外奇談,波爾多斯!……都這歲數了,還出天花?……沒這回事!……大概是受傷了,要不就是死了……哎!我早就該料到!……聽著!火槍手先生,我不許你們到那種地方去鬼混,不許你們在街上吵架鬥劍。一句話,我不願你們讓紅衣主教先生的衛士看笑話,他的衛士可都是些棒小伙子,既斯文,又機靈,他們可不會讓人抓住把柄去逮捕他們,再說他們也不會就那麼聽憑人家去逮捕他們!……這我一點兒不懷疑……他們寧願死,也不會後退半步……滑腳,逃跑,開溜,這些勾當只配讓國王的火槍手來干嘍!」

  波爾多斯和阿拉密斯氣得渾身直打戰。幸虧他們心裡明白,德·特雷維爾先生實骨子裡是愛護他們,所以才對他們說這些話,要不然,他們非得上去掐他的脖子不可。兩人用腳在地毯上直跺,嘴唇咬得都出了血,手裡緊緊捏住長劍的劍柄。外面呢,我們剛才說了,大家聽見叫阿托斯、波爾多斯和阿拉密斯,從德·特雷維爾先生的語氣中猜出了他在大發雷霆。十來個好事的主兒緊挨門帘站在那兒,激動得臉色都發了白,因為他們耳朵貼在門上沒漏過裡面的每一句話,嘴裡還把統領辱罵兩人的話原原本本地複述給整個前廳里的人聽。不一會兒工夫,從書房門到臨街的大門口,整座宅邸都沸騰了。

  「呵!國王的火槍手叫主教先生的衛隊給抓了,」德·特雷維爾先生繼續說,他的內心也像手下的火槍手們一樣激動,但他有意說得很慢很慢,簡直像是一個字一個字拖長了音說出來的,所以他的話字字都像尖刀在戳聽話人的胸膛,「呵!主教大人的六個衛士,抓了國王陛下的六個火槍手!真見鬼!我可打定主意了。我這就去羅浮宮,我要辭去御前火槍營統領的職務,請求到主教的衛隊去當副統領,要是他不答應,見鬼!我就去當神甫。」

  聽到這番話,外面嗡嗡營營的低語聲變成了一片喧譁聲:到處只聽見火槍手們在罵街罵娘。「媽的!見鬼!去他娘的!」各種各樣的咒罵聲響成一片。達德尼昂躲在帷幔背後,恨不得能鑽到桌子底下去。

  「嗨!統領,」波爾多斯怒不可遏地說,「實情是這樣的,我們雖說是六個對六個,可是我們中了暗算,還沒來得及等我們拔出劍來,兩個已經倒地死了,阿托斯也受了重傷,跟那兩個差不了多少。因為阿托斯,您是了解他的,嗨!統領,他兩次想支起身來,可兩次又都倒了下去。可儘管這樣,我們沒有投降,沒有!他們一路追殺我們,可還是讓我們逃脫了。至於阿托斯,他們以為他死了,所以就讓他安安靜靜地躺在戰場上,沒想白費力氣把他抬回去。事情的經過就是這樣。見鬼,統領!誰也沒法總當常勝將軍呀。龐培在法薩盧斯戰役打過敗仗,弗朗索瓦一世,我聽人說過他的英名不在那一位之下,不也在帕維亞吃了敗仗麼[2]。」

  「我有幸肯定地告訴閣下,我幹掉了他們一個傢伙,用的還是那傢伙自個兒的劍,」阿拉密斯說,「因為我的劍在第一個回合就折斷了……至於說那傢伙送了命還是受了傷,先生,您看怎麼說合適就怎麼說吧。」

  「這些事我可不知道,」德·特雷維爾先生說,語氣緩和了一些,「看起來,紅衣主教先生是誇大其詞了。」

  「不過,先生,」阿拉密斯接著說,他看到統領消了氣,就趁機討個情,「請您別提起阿托斯受了傷:要是這事兒傳到國王耳朵里,他會感到絕望的,這一劍從肩胛刺下去,一直刺到了胸部,傷勢非常嚴重,所以只怕……」

  正在這時候,門帘掀了起來,流蘇下面出現了一張高貴而英俊的臉,但這張臉上幾乎沒有一點血色。「阿托斯!」那兩個火槍手喊道。

  「阿托斯!」德·特雷維爾先生也喊道。

  「您召見我,先生,」阿托斯對德·特雷維爾先生說,聲音微弱而平靜,「我聽同伴說,您有事找我,所以我就遵命趕來了。請問,先生,要我幹什麼事?」說話間,這位儀態無可指摘、軍服一如平時那樣束得嚴嚴整整的火槍手,邁著堅定的步子走進德·特雷維爾先生的書房,這種剛毅的表現把德·特雷維爾先生看得感動極了,他連忙迎上前去。

  「我剛才正在告訴這兩位先生,」他說,「我不許我的火槍手拿生命去作無謂的冒險,因為正直的人對國王來說是很寶貴的,國王知道他的火槍手是世界上最正直的人。請把您的手給我,阿托斯。」

  說著,他沒等那位新來的火槍手來得及對這一充滿感情的表示作出反應,就一把抓住他的右手,使勁地握了起來,絲毫沒注意到阿托斯儘管在極力控制自己,卻還是痛得動了一下,而且那張慘白的臉變得更加沒有半點血色了——如果還真有這種可能的話。

  房門沒完全關上,因為阿托斯的到來引起了一陣轟動;儘管阿托斯受傷的消息沒有聲張,但這會兒已經人人都知道了。衝著統領的最後幾句話,響起了一陣高興的喝彩聲,有兩三個得意忘形的火槍手甚至把腦袋伸進門帘來了。

  看樣子,德·特雷維爾先生正要嚴詞制止這種有失體統的舉動,但就在這當口,他突然覺著自己握住的阿托斯的那隻手起了痙攣,再一看,只見阿托斯像是立馬要昏厥過去了。阿托斯剛才一直在極力忍住疼痛,但這會兒實在再也熬不過了,霎時間,只見他仰身倒在地板上,就跟死了一樣。

  「叫醫生來!」德·特雷維爾先生喊道,「叫我的醫生,叫陛下的御醫,叫最好的!快去叫醫生!要不然,見鬼!我的好阿托斯就要死啦。」

  聽到德·特雷維爾先生的喊聲,前廳里所有的人都衝進書房來了,誰也沒想著要把門關上,大家全都圍在受傷的人身邊忙活著。可是這都是些瞎忙活,要不是去叫的那位醫生趕到了府邸,一切張羅都不管用;醫生從人群中擠到了仍在昏迷的阿托斯跟前。由於所有這些喧鬧的聲音和來來往往的走動都妨礙他看病,所以他首先提出的一個最緊急的要求,就是把受傷的火槍手抬到隔壁的房間去。德·特雷維爾先生立即打開一扇房門,由波爾多斯和阿拉密斯抬著他們的夥伴,德·特雷維爾先生為他們帶路。醫生跟在他們後面,等醫生進去以後,那扇門就關上了。

  這會兒,德·特雷維爾先生的書房,這個平時莊嚴肅穆的地方,一時間竟成了前廳的延續。人人都在扯開嗓門哇啦哇啦叫個不停,說粗話,罵髒話,把紅衣主教和他的衛隊罵了個狗血噴頭。

  過了一會兒,波爾多斯和阿拉密斯出來了,只有醫生和德·特雷維爾先生還留在受傷的人身邊。

  最後,德·特雷維爾先生也出來了。病人已經恢復了知覺,醫生說火槍手的朋友們可以不必為他擔心,他的虛脫僅僅是失血過多引起的。

  隨後德·特雷維爾先生做了個手勢,大家都退了出去,只有達德尼昂還留著沒走,因為他沒忘記自己是來晉見統領的,所以憑著那股子加斯科尼人的犟勁兒,留在原處沒挪地方。

  等到大家都走出書房,房門重又關上的時候,德·特雷維爾先生轉過身來,發現面前就站著那個年輕人。剛才發生的事情有點把他的思緒給弄亂了。他在思忖,面前這個執拗的求見者想要他幹什麼來著。這時達德尼昂又報了一遍姓名,於是德·特雷維爾先生猛然想了起來,眼下的事和以往的事一下子都在記憶中浮現出來,他又恢復了常態。

  「對不起,」他微笑著說,「對不起,親愛的同鄉,我壓根兒把您給忘了。有什麼法子呢!一個統領也就像個當爸爸的,只是他照管的這個家,肩上擔的責任更重罷了。當兵的都是些大孩子,可因為我認定了國王,尤其是紅衣主教先生的命令必須執行……」

  達德尼昂情不自禁地莞爾一笑。就憑這一笑,德·特雷維爾先生明白了面前的這位可不是傻瓜,於是他掉轉話頭,開門見山地說:

  「我很喜歡您的父親,」他說,「我能為他的兒子做點什麼呢?請您快點說吧,我的時間是由不得我自己做主的。」

  「先生,」達德尼昂說,「在離開塔爾布和剛到這裡的那會兒,我心裡都打算請求您看在還沒忘記的這點舊交情分上,讓我穿上火槍手的敞袖外套,可是看了剛才兩個鐘頭里發生的所有那些事情,我明白了那是一種極大的恩典,我怕我還不配接受它。」

  「那確實是一種恩典,年輕人,」德·特雷維爾先生回答說,「可是它也許並不如您所想的,或者不如您看上去所想的那樣了不起。但是,不管怎麼說,由於陛下已經對此有過訓令,所以我要告訴您,任何人要想成為火槍手,必須先經過若干考驗,或是打過幾次仗,有過一些出色的表現,或是曾在某個聲望較次的部隊裡服過兩年役。」

  達德尼昂鞠了一躬,沒有作聲。正因為要得到火槍手制服如此困難,他就更一心一意非要穿上這身制服不可了。

  「不過,」特雷維爾接著往下說,犀利的目光緊緊盯在同鄉的臉上,簡直就像要一直看到他心裡去,「不過,看在令尊是我當年的夥伴面上,我剛才也已經說了,我想能為您做點事,年輕人。咱們這些貝阿恩的小伙子,一般都不怎麼有錢,打我離開那兒以來,恐怕情況也沒怎麼變。所以,看來您身邊不見得有多少錢能留著過日子吧。」

  達德尼昂神情驕傲地挺直身子,意思是說他不是來向任何人請求施捨的。

  「很好,年輕人,很好,」特雷維爾接著說,「您這神氣我懂,我剛來巴黎那會兒口袋裡只有四個埃居,可要是有誰對我說我買不起羅浮宮,我准得跟他打架。」

  達德尼昂的身子愈挺愈直了:他因為賣掉了馬,剛開始闖天下就比德·特雷維爾先生那會兒多了四個埃居哩。

  「所以,我的意思是說,您身邊的這筆錢很要緊,您得留著慢慢用。不過您也還得繼續學習一些貴族子弟都該嫻熟的技藝。我今天寫一封信給皇家學校校長,他明天就會接收您免費入學。我的這點心意,請您不要拒絕接受。有些出身更好,也更有錢的世家子弟,有時候連這也求之不得呢。您在那兒會學馬術、擊劍和跳舞;您會結交許多朋友,您不時還可以回來見我,把您的情況告訴我,讓我知道我可以為您做些什麼。」

  達德尼昂雖說對官場的那套還一無所知,但也已經看出這種發落客人的態度是很冷淡的。

  「唉,先生,我也看出來了,今兒我沒把家父寫給您的引薦信帶來,可真是吃虧啊!」

  「可也是,」德·特雷維爾先生答道,「我是在納悶,您這麼千里迢迢趕來,怎麼會沒有這麼件要緊的東西,咱們這些貝阿恩人唯一能指靠的也就是引薦唄。」

  「我有的呀,先生,感謝天主,我原先是有得好好的呀,」達德尼昂大聲說,「可是有人卑鄙地把它給搶走了。」

  他把牟恩鎮上的那檔子事,原原本本地說了一遍,還詳詳細細地描述了那個紳士模樣的陌生人的容貌。他說話的那股熱心勁兒,那種真誠的樣子,使德·特雷維爾先生聽得入了神。

  「這事可真有點蹊蹺,」他沉思地說,「這麼說,您是大聲地說起我的名字了?」

  「是的,先生,我想必是有這麼點不夠謹慎。可有什麼辦法呢,像您這麼個名字,一路上可以說就是我的護身符了:您想想哪,有好多次我都是托它的福呢!」

  這個恭維可謂恰到好處,而德·特雷維爾先生也像一位國王或一位紅衣主教一樣地喜歡聽恭維話,因而他禁不住笑了笑,神情顯然是滿意的。但這笑容很快就收斂了,他的注意力又回到牟恩鎮那檔子事上來了:

  「告訴我,」他說,「這個紳士模樣的人,是不是在太陽穴這兒有個很小的疤痕?」

  「是的,好像是讓一顆槍子兒給擦傷的。」

  「這個人風度挺好?」

  「對。」

  「身材挺高?」

  「對。」

  「臉色蒼白,褐色頭髮?」

  「對,對,一點沒錯。這是怎麼回事,先生,您怎麼會認識這個人的?嘿!但願我能找到他,我向您發誓,我會找到他的,哪怕追到地獄裡……」

  「他是在等一個女人?」特雷維爾繼續問道。

  「他跟他等的那個女人談了一會兒,然後才離開的。」

  「您不知道他們談些什麼嗎?」

  「他交給她一隻匣子,對她說裡面裝著指令,還囑咐她說要到了倫敦才能打開。」

  「這個女人是英國人?」

  「他叫她米萊迪。」

  「是他!」特雷維爾低聲說,「是他!我還以為他在布魯塞爾呢!」

  「喔!先生,要是您認識這個男人,」達德尼昂大聲說道,「請告訴我他是誰,他在哪兒,那麼我就什麼也不要您做了,甚至也不要您答應讓我當火槍手了,因為我最要緊的事就是去報仇。」

  「這事您可得當心,年輕人,」特雷維爾大聲說,「要是您瞧見他從街的這一邊走過來,那麼您千萬別走這兒,而應當繞著走那一邊才對!別去碰這麼一塊大石頭:它會讓您像塊玻璃似的撞得粉碎。」

  「就這樣也攔不住我,」達德尼昂說,「只要我找到了他……」

  「眼下,」特雷維爾接著說,「我勸您別去找他了,這就算是我給您的一個忠告吧。」特雷維爾陡地打住話頭,一陣突如其來的疑慮攫住了他。這個年輕人口口聲聲說那個男人搶走了他父親寫的信,這事聽起來挺玄的,那麼他對此人公然表現出來的這種深仇大恨,它背後是不是會隱藏著什麼詭計呢?這個年輕人難道就不能是主教大人派來的嗎?怎麼知道他就不是來給自己設圈套的呢?這個所謂的達德尼昂說不定就是紅衣主教的密探,主教派這傢伙到這兒來臥底,先取得他的信任,然後再把他毀了,這種事以前難道還見得少嗎?他又定睛看著達德尼昂,這一回看得比上一回更仔細。面前的這張透著一股機靈勁兒,但又裝出一副謙恭模樣的臉,實在叫他覺得不太放心。

  「我知道他是加斯科尼人,」他心想,「不過一個加斯科尼人可以站在我一邊,也可以站在主教那一邊喲。好吧,咱們來試一試。」

  「我的朋友,」他很從容地對達德尼昂說,「您是我老朋友的兒子,我相信您是真的把信給弄丟了,所以我想來彌補一下您剛才已經注意到的怠慢不周,把我們政局上的一些秘密告訴您。國王和紅衣主教是最好的朋友,他們表面的不和只是騙騙那些糊塗蟲的。我不想讓一位同鄉、一位英俊的騎士、一位正直的小伙子,放著遠大的前程不要,心甘情願去相信那些無稽之談,跟在別人後面上當受騙往圈套里鑽。請您記住,我是始終忠於這兩位權力無邊的主人的,我所採取的每一個嚴肅的步驟,都是為了一個目的,就是為國王,尤其是為紅衣主教先生效力,主教先生是法蘭西古往今來最傑出的一位天才。現在,年輕人,您就自己掂掇一下吧,要是您受了家裡或親友的影響,或者甚至是出於本能,對紅衣主教懷有某種敵意,就像我們從那些世家子弟身上常常看到的那樣,就請您對我說聲再見,咱倆就此分手。但凡您的事,我都還會幫襯您,可我不會讓您到我的手下來。不管怎麼說吧,我希望我的坦率能讓您成為我的朋友,因為您是至今為止我像這樣跟他談過話的唯一的年輕人。」

  特雷維爾暗自思忖道:

  「如果紅衣主教給我派了這麼個狐狸崽子來,那麼他既然知道我對他有多麼厭惡,就當然不會不告訴他的奸細說,要討好我的最好辦法,就是在我面前講他的壞話。所以,儘管我這麼再三申明,這位別有用心的老弟一準還是會回答我說,他怎麼怎麼不喜歡主教大人。」

  然而情況卻完全出乎特雷維爾的意料,達德尼昂非常樸直地回答說:

  「先生,我正是抱著同樣的想法來巴黎的。家父囑咐過我,只應當服從國王、紅衣主教先生和您,他認為你們三位是法國最了不起的人物。」

  我們看到,達德尼昂在另兩位後面加上了德·特雷維爾先生,但他心想這樣加一下總是沒錯的。

  「因此我對紅衣主教先生非常崇敬,」他接著說,「對他的作為由衷地感到欽佩。先生,如果說您,正如您說的那樣,對我坦誠相告,那對我真是再好不過了,因為這樣您就等於賞臉讓我格外看重這種與您一致的見解了。但是,如果說您先前對我有點不信任,那也是很自然的事兒,我覺得我那是實話實說闖了禍。不過,事到如今也別去說它了,好在您還不會因此小看我,而這一點正是我在這世上最看重的呢。」

  德·特雷維爾先生聽到最後那句話,感到很驚奇。如此銳利的眼光,再加上如此坦誠的口氣,不由得使他大為讚賞,不過心裡的疑竇還並沒有完全消釋:正因為這個年輕人比別的年輕人來得出色,萬一他是騙子禍患就更大。不過,他還是握住達德尼昂的手,對他說:

  「您是個好小伙子,可是眼下我只能做我剛才對您說過的這點事。我的宅邸的大門是永遠向您敞開的。再過些時候,您可以隨時來我這兒打聽打聽消息,看能不能有個什麼機會,沒準兒您還是能得到您想要得到的東西的。」

  「這就是說,先生,」達德尼昂接口說,「您在等我有一天配得上得到它。好吧,您儘管放心,」他用加斯科尼人的那股熱乎勁兒補上一句,「我不會讓您等多久的。」

  說完,他就鞠躬準備告退,仿佛這以後的事他就不想麻煩別人了。

  「您等一下,」德·特雷維爾先生留住他說,「我答應了您寫封信給皇家學校校長的。敢情您真那麼驕傲,連這封信都不想要了,我的年輕人?」

  「哪兒的話,先生,」達德尼昂說,「我向您保證,這封信決不會像另外那封那樣了。我發誓,一定把它保管得好好的,把它送到目的地,誰要是想從我手裡偷走,就活該他倒霉。」

  德·特雷維爾先生聽著他這麼誇口,不由得微微一笑,隨後,他就讓這位小同鄉待在剛才兩人談話時待著的那扇窗前,逕自走過去坐在一張寫字桌跟前,開始寫那封他答應寫的推薦信。這段時間裡,達德尼昂因為沒事幹,就一邊用手在窗玻璃上打起一支進行曲的拍子來,一邊望著一撥撥的火槍手往外走去,目送他們漸漸走遠,直到消失在大街的拐角那兒。

  德·特雷維爾先生寫完信,鈐了印,起身朝年輕人走來,想把信遞給他;達德尼昂伸手去接,但就在這當口,德·特雷維爾先生冷不丁吃了一驚,因為只見他的被保護人猛地一跳,那張氣憤的臉漲得通紅通紅,一邊往書房外面衝出去,一邊嘴裡嚷道:

  「嗨!見鬼!這回他可逃不了啦。」

  「怎麼回事?」德·特雷維爾先生問道。

  「就是他,那個偷信的賊!」達德尼昂答道,「喔!這個陰險的傢伙!」

  說著他已經跑得不見了影蹤。

  「真是個瘋子!」德·特雷維爾先生低聲說。「不過,」他又補上一句,「他眼看不能得手,這好歹也是個往外溜的辦法吧。」

  [1]羅馬神話中的主神,即希臘神話中的宙斯。

  [2]法薩盧斯戰役是古羅馬內戰中一次決定性的戰役。公元前四十八年愷撒在這次戰役中大敗龐培。法國國王弗朗索瓦一世(1494—1547)曾與神聖羅馬帝國皇帝查理五世多次交戰。其中有一次,他於帕維亞負傷被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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