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開戰前夜
2024-10-02 04:06:49
作者: 櫻雪丸
全琫准揭竿而起之後,很快其他地方的教友們也如之前承諾的那樣一呼百應,頓時朝鮮半島遍地開花,八道之中五道起了亂軍,而且造反之人清一色打的都是東學教的旗號。
於是朝廷再也hold不住了,國王高宗決定向鄰國求援。
鄰國無非兩個,一個大清,一個日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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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經壬午、甲申兩次變動之後,他比較傾向於前者。
5月26日,朝鮮兵曹判書(國防部長)閔永駿和袁世凱會面,因為一開始並不知道對方態度如何,所以閔部長也不敢太大鳴大放,先是很寒暄地問了問袁大人對最近的局勢是如何看的。
袁世凱連連點頭說最近形勢一片大好,三千里江山歌舞昇平繁花似錦,美得很美得很。
閔永駿愣住了,想了半天,怯怯地問了一句,大人難道不知道最近鬧東學黨嗎?全朝鮮都反了。
袁世凱說我知道啊,這又不是什麼大事,你們朝廷都沒放在心上,連管都不管,這足以說明不過小事一樁。
「朝鮮已派洪啟薰前去鎮壓,怎能說沒放在心上?」閔永駿非常疑惑。
然而對方則是一臉的恍然大悟:「原來他洪大人是去鎮壓東學黨的?」
「當然。不過連日兵敗而已。」
袁世凱笑了:「洪啟薰部所到之處,無不是為害一方弄得雞飛狗跳,不干正事也就罷了,整日間禍亂百姓,而真到了打仗的時候,每次都要列陣於東學軍外十餘里,等亂軍搶夠了砸夠了準備撤退走人了,他才開始裝個樣子追一追,就這樣,你也敢說是平叛?」
話說得很刺耳,但閔永駿聽得卻很舒服,不是他天性抖M,而是他終於明白,袁世凱其實非常關心東學之亂,既然如此,那麼請求清軍出援,也就好開口多了。
「如果我們向大清求援,大清肯借兵與我否?」
「只要你們朝廷用正式的公文向我大清提出要求,我方隨時都能出兵助你戡亂。」袁世凱滿口保證道。
6月1日,高宗召開高級幹部會議,討論借兵問題。
因為在此之前的5月31日,東學黨軍又攻下了全羅道首府全州城,事態愈發緊急,所以對於借兵的方案,基本無人反對,大家討論的焦點在於,如果向清國借兵,那麼若是有第三國,尤其是日本,以此為藉口也要參一腳,那該怎麼辦?
閔永駿表示,要誰出兵不要誰出兵,理應朝鮮說了算,當年大清跟日本簽訂的《天津條約》裡頭,也就規定了一方出兵要照會另一方,又沒說一家出兵另一家也要跟著出,他日本憑什麼參一腳?
「那麼日本要是以救助友邦為藉口,強行出兵,那該怎麼辦?」底下有人問道。
這確實很像日本人的作風。
但閔永駿卻胸有成竹:「沒關係,袁世凱自有應對的手段。」
接著又有人問說:「要是俄國也要出兵,那該如何應對?」
閔永駿想了想,儘管沒想到該如何對付俄國人,但又覺得他們出兵的概率似乎比較小,便拍著胸脯說道:「沒關係,這個袁世凱也應該早有對策。」
於是袁世凱的個人形象一下子就偉岸了起來,成為了朝鮮君臣心目中的奧特曼,但凡來了怪獸,管他是北極熊還是日本狼,只要關門放袁世凱那就絕對萬事能搞定了。
這天廷議最終決定向清國借兵平亂。
另一方面,朝鮮要大清出兵的情報在廷議的當天就傳到了日本人的耳朵里,大鳥圭介興奮異常,在他看來,即便朝鮮跟清朝都不想日本出兵,但這世上哪能事事都如他們的意,只要大清決定出兵,那麼他必然能有辦法讓日本也找個藉口將軍隊運到朝鮮。
所以眼下最重要的,有兩樣,第一是確認袁世凱的意思,如果他打算出兵那最好,如果不打算出兵則要想辦法唆使他出兵;第二是要想辦法裝出一副日本絕不會出兵的樣子讓袁世凱放鬆警惕。
這天晚上,大鳥公使登門拜訪袁世凱,明面上是討杯茶喝喝拉拉家常,實際上是探探口風。
袁世凱知道對方的來意,特地拿了上好的茶葉泡上,跟大鳥圭介你一杯我一盞地喝了起來,談話內容也僅限於家裡幾口人地里幾頭牛的家常話,卻不提什麼東學黨什麼出兵之類的事兒,兩人一口氣喝了三四壺,大鳥圭介實在是忍不住了,只好把話給挑了開來:「袁大人,東學黨之亂也已經鬧了小半年了,對商務貿易影響很大,實在是令人擔憂啊。」
袁世凱拿著茶杯點了點頭說是啊,誰說影響不大呢,很多生意都做不起來了,可他要鬧,你又能怎麼辦?
「這種事情一旦長久,那就會越來越亂,越來越難處理,這朝鮮朝廷是肯定不能自行平亂了,依我看,不如你大清出兵,代替朝鮮平定這場禍亂吧。」
袁世凱一聽這話連忙擺手:「這是朝鮮的家務事,大清怎能插手?事實上我國朝廷的意思,也是希望朝鮮能自己解決此事,根本沒打算越俎代庖。」
大鳥圭介聽了這話頓時愣住了,覺得袁世凱可能是在坑爹裝逼,表面上說不想管,但背地裡指不定就拍電報去北京要出兵了。
可他的臉上卻真的是一臉的真誠,完全看不出任何其他不對頭的色彩。
正在猶豫間,袁世凱發話了:「等東學黨占了整個全羅道,漢城就危險了,你們日僑撤不撤?」
大鳥圭介想了想,說道:「如果可能的話,當然不撤的好。」
這天談話結束之後,兩人各自給自己的上峰拍了電報。
袁世凱的電報內容是,朝鮮內亂已經無法自行平定,我大清在收到朝方正式文書後即可出兵戡亂,日本方面亦在蠢蠢欲動,應隨時防備。
而大鳥圭介的電報則比較省錢,字很少:朝鮮已向大清求援,我國也應藉機出兵。
後者發完之後,由於正值各種黃道吉日,所以便放下工作,回國度假去了。
次日,朝鮮方面向清國發出了正式的求援照會,於是李鴻章決定,派軍分三批入朝。
第一批,是太原鎮總兵聶士成統率的蘆防馬步軍九百一十人,為前鋒。於當年6月6日的下午6時,自塘沽港登圖南號輪船東渡朝鮮,於6月8日下午6時抵達牙山海口。6月9日,清軍登岸整隊,進入牙山。
牙山是個縣,在漢城西南150里,之所以選牙山原因有二,一是因為這裡離東學黨鬧事的地區較近,便於協助朝鮮平亂,二是為了避開日本僑民大量聚居的仁川和漢城,以免與日本人發生衝突而引起外交糾紛。
第二批,是直隸提督葉志超帶領的一千零五十五人,分乘海宴號和定海號輪船,於6月8日下午6時出海,10日下午3時抵達牙山海口,因無駁船,全軍於6月12日上午10時方才登陸完畢。
第三批帶隊的叫夏青雲,總人數五百,走得晚到得也晚,6月25日才抵達牙山。
大清出兵前,雖然是按照條約照會了日本方面,但怎麼說也是師出有名,而明治政府雖然也想出兵,卻找不著由頭。
當時的外務大臣叫陸奧宗光,此人早年跟隨坂本龍馬混飯,行事作風乾淨利落,外號剃刀。
陸奧宗光是6月2日,朝鮮發出照會的當天就已經知道大清要出兵了,當即就把剛剛在日本落腳連老婆孩子熱炕頭都沒顧得上的大鳥圭介給招了過來,讓他趕緊提前銷假,立刻返回朝鮮,順便帶著兵一塊兒走。
大鳥圭介很困惑:「我們以什麼藉口帶兵過去?」
「你先不要帶兵,先帶幾百名警察去朝鮮。」
大鳥更加困惑:「據我所知,大清派來的軍隊有三千人,這個數字在以後很有可能增至五千,現在我帶幾百個警察,跟不帶又有什麼分別?」
「稍等時日,我便會想辦法派大部隊來朝鮮的。」
「那又為何不現在派?」
「這是首相的意思,你以為是我個人愛好麼?」
首相就是伊藤博文,他認為,朝鮮讓大清派兵,那是去幫著鎮壓東學黨,屬師出有名,可日本並沒有受到邀請,要是擅自也跟大清一樣弄個三五千人過去,那必然會受到國際輿論譴責而且還違反了當年的天津條約,容易造成諸多麻煩,所以還不如先弄幾百個警察過去,同樣也是戰鬥力,而且一來因為不是軍隊,故而不必照會清政府;二來真要問起來,說是保護僑民即可。
至於後面還要不要接著派軍隊過去,那得看後面的形勢,不過伊藤博文本人,是不贊成弄太多人去朝鮮的。
但是當時日本的情況是支持出兵並且出重兵去朝鮮的人占了絕大多數,除外務省陸奧宗光之外,軍界那邊更是竭力要求即日派大軍和清朝決戰,其代表人物,是參謀本部次長,川上操六。
川上操六,薩摩藩出身,早在推翻幕府的伏見鳥羽會戰中就嶄露頭角,立下過戰功,之後憑藉著出色的能力一路高升,明治二十三年(1890)晉升陸軍中將,三年後(1893)出任參謀本部次長。
他認為,既然大清出兵,那麼日本也一定要出兵,不光出兵,還要出重兵。
6月5日,大鳥圭介奉命返回朝鮮,走的時候,帶走了四百餘名警察,準備用於維護日本在朝利益,對此,伊藤博文表示,足夠了。
一方認為要出重兵,一方認為四五百人足夠,兩方僵持不下,不得已,川上操六跟陸奧宗光一起,登門拜訪了伊藤首相,想要說服他再追加部隊開赴朝鮮。
三人會面之後,川上操六率先開門見山:「我認為,我國應該發兵朝鮮。」
陸奧宗光隨即附和:「朝鮮應由我國來主導其開化,首相大人難道不這麼認為麼?」
伊藤博文點了點頭,意思是同意陸奧的說法,雖然此時的他仍然認為不應該輕易地刺激清國,但顯然已經被陸奧給說動了,所以稍稍地鬆了口,問川上操六道:「你認為,該派多少人過去合適?」
「我認為,一個旅團比較合適。」
當時日本的一個旅團,編制在兩到三千人,針對大清派出的先頭兩千五百人,算是旗鼓相當。
但伊藤博文卻叫了起來:「一個旅團?那也太多了吧!日本真要派出那麼多人,別說大清,就連西洋列強,都不會坐視不管。」
「如果只是一個旅團的話,那就跟清國派出的人數差不多,他們又有什麼資格來插手干涉呢?甲申那年我們之所以會輸給袁世凱,主要原因就是我方兵力太少的緣故,這一次總不能重蹈覆轍吧?」陸奧宗光說道。
川上操六也緊緊跟上道:「首相,現在不出兵,等以後再想出,可就來不及了!」
伊藤博文不再說話,而是陷入了長考。
良久,他才緩緩地開了口:「好吧,我知道了。」
關於日本出兵一事,就算這麼定了。
第二天,陸奧宗光在自己家裡接待了川上操六,想再詳細討論一下這事兒,畢竟關乎國家命運,不得不小心行事。
其實兩個人都很明白,這一次跟以往的每一次都不同,這一次,將會爆發戰爭。
所以陸奧外相問川上操六的第一個問題是,勝算多少。
「如果短期內決戰的話,我軍必勝。」
這話說得比較大,所以陸奧宗光有點將信將疑:「清國這次派兵兩千到三千,算上後援的話,應該會在朝鮮留下五千人,我們只過去了一個旅團,如何必勝?難道你想再追加部隊?這恐怕首相是無論如何都不會同意的吧。」
「陸奧大人,你知道一個旅團有多少人麼?」
陸奧宗光雖然常年搞外交,但對於軍陣之事多少還是知道點的:「一個旅團不就兩三千人麼?」
川上操六笑了:「一個旅團在平時,確實也就兩三千的編制,但如果在戰時,加上騎兵,炮兵,工兵,總共可以達到七千人,也就是所謂的混成旅團,可這混成旅團終究也是旅團,只要在幾天後通過內閣決議,再讓天皇陛下批准我們向朝鮮派出一個旅團,那麼至於如何用兵,是派普通旅團還是混成旅團,那就是參謀本部職責範圍內的事了,和他伊藤首相再無半點關係。」
陸奧宗光一驚:「你的意思是坑他一回?」
川上操六笑而不語。
6月9日,由伊藤博文親上奏摺,經天皇御批之後,一支共計七千餘人的混成步兵第九旅團,在旅團長大島義昌的帶領下,向著朝鮮進發了。
等到伊藤首相終於明白過來什麼叫混成旅團,總人數多少的時候,那第九旅團早已經有一半從仁川登陸了。
事到如今,縱然是他,那也沒轍了。
而比他們要先一步到達朝鮮的大鳥圭介聽說之後,則非常高興。
只不過還是那句老話,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這話不管國籍膚色血統,但凡對人類,那都有效,顯然,也包括日本人。
正當大鳥公使盤算著一個混成旅團七八千人如何通過蕩平東學黨來實現掌控全朝鮮的當兒,那邊的袁世凱,也淡定地開始出招了。
第一招,叫釜底抽薪。
6月11日,在袁世凱的遊說下,朝鮮政府跟東學黨談和了,政府代表洪啟薰全盤接受了全琫准提出的十二條政治改革方案,並且在朝鮮土地上分出五十多個郡縣給東學教徒當試驗田,讓他們在那裡以自己的政治方針執政,次日,全琫准率全部軍隊退出了全州城。
東學黨之亂,眼看著就算是結束了。
根據清日簽署的《天津條約》,裡面有這麼一句話:清日兩國或一國要派兵,應先行文知會;及其事定,仍即撤回,不再留防。
意思是說,有事派兵,搞定之後,哪來哪回。
12日,袁世凱拜訪了大鳥圭介,說大鳥大人,你怎麼看?
大鳥大人頓時就成了大頭大人,他壓根就沒想到這眼看就要翻了三千里江山的東學黨居然就這麼虎頭蛇尾地草草收場了,這下,日本軍隊原先所仗著的什麼幫助鎮壓東學黨,保護本國僑民之類的大義名分,全都變成了浮雲,那個傳說中的混成旅團,不管是已經登陸的還是正在航行的,都不再具備待在朝鮮的理由。
於是只能很垂死掙扎地表示,看看再說,興許那東學黨又死灰復燃了呢?
袁世凱笑笑,起身點了點頭拱了拱手說告辭了您哪。
第二天,大鳥圭介才吃過早飯,日本公使館就被人給圍上了,西洋各國駐朝的外交官們紛紛到訪,詢問日本此時貿然出兵朝鮮,是何用意?莫非是想侵略朝鮮?
這便是袁世凱的第二招,叫四面楚歌。
日本明治維新,主要目的是要強國,但實際上,是想讓國家變強之後,擠進列強的隊伍裡頭,所以在那個時代,明治政府做事情非常重視國際影響,哪怕是干婊子的勾當,也必然要弄個貞節牌坊,而且這牌坊還不能是花崗岩的,必須得用白漢玉。
袁世凱正是利用了日本無論做什麼都要考慮到國際輿論的外交心態,在12日告辭大鳥圭介之後特地去各國公使館轉了一圈,放出風聲說日本派兵一個旅團登陸朝鮮,目的不明,以此引起西洋諸國的關注。
這一天,大鳥公使過得很痛苦,儘管面對各路外交官的質疑是一句正經話也說不出,卻也只能憋著滿腔的不爽點頭哈腰笑臉相迎。
有人說,干外交其實就是要用最熱情的笑臉去貼別人最冰冷的屁股蛋子,大鳥圭介終於有了一回切身的體驗。
送走了洋人,他連忙拍電報去東京,問現在該怎麼辦。
東京回覆:穩住大清和西洋,我們繼續派兵。
這是陸奧宗光跟川上操六的意思,而非伊藤博文的。
伊藤首相此時已經開始打退堂鼓了,他不怕朝鮮,不怕大清,但卻非常忌憚西洋列強,這主要是這哥們兒當年去英國考察,被西洋先進的科技給震驚過一回,之後回到長州,看到美國一艘船滅了自家全部海軍力量,又震驚了第二回,這麼接二連三地震來震去,頓時就產生了一種心理上的恐慌症。
他的宗旨是,但凡碰上西洋列強的,那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所以,那一個混成旅團,就趕緊撤回來吧。
顯然陸奧宗光他們不能讓這位老兄這麼幹。
為此,陸奧外相跟川上次長特地去了一趟首相官邸,想親自說服首相大人,放棄自己願意的想法。
結果一進門,伊藤博文就罵了起來:「你們兩個,他娘的算計老子麼?」
兩人沒答話。
「川上次長,你告訴我說派一個旅團,三千人,結果光是先頭部隊,就有四千!」
「首相,我確實說過派一個旅團,但卻從來都沒說過三千人。」
白馬是馬,混成旅團那也是旅團。
伊藤博文當時就氣得直哆嗦,說你小子夠狠,坑爹坑老爺我頭上來了。
說完,不再鳥川上操六,只對陸奧宗光說道:「如今東學黨之亂已經平息了,為了避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煩,立刻跟清國交涉,雙方一同撤軍吧。」
陸奧說你做什麼夢呢,跟清國交涉一同撤軍?你說他們會撤麼?
「不管怎麼樣,七千人,這也太多了。」
本來都已然沒再吭聲的川上操六這時候又開了腔:「首相,恕我直言,您管得太多了。」
「你說什麼?!」本來就一肚子火的伊藤博文這下是真的怒了。
「出兵一案,內閣已經決議,皇上已經御批,既然如此,那之後就是參謀本部或者說軍隊的工作,和其他人再也沒有關係,您即便貴為首相,可也有該管的和不該管的,能管的和不能管的,您還不明白嗎?」
這話分量有多重一聽便知,本質上等於是軍人在那裡警告首相了,可卻說得一點都沒錯,出兵一個旅團,那是內閣點過頭的,他伊藤博文身為內閣首相,更是親自裁決過,現在雖然是知道自己被坑爹了,但也只能吃個啞巴虧,其他的什麼都做不了。
只不過伊藤博文並不甘心,倒不是說對自己被坑耿耿於懷,而是他真心覺得如果真在朝鮮留七千人馬,那是很危險的。
陸奧宗光當然也知道首相的心思,所以在數日後,又去了一次首相府,由於怕像上次一樣給伊藤博文添堵,所以這回特地沒帶上川上操六。
但伊藤大人連日來這麼接二連三地被坑蒙拐騙,早就成了火藥罐子,一看到陸奧宗光的臉就炸了毛:「如果西洋列強這次強行干涉甚至付諸武力,你打算怎麼辦?!」
「他們不會幹涉的,放心吧。」
「你憑什麼就敢說他們不敢幹涉?!」伊藤首相差點就要拍桌子了。
陸奧宗光一看領導貌似真急眼了,於是連忙說你淡定,我這可不是空口白話,我是請專家論證過的。
伊藤博文沒好氣地問是哪個磚家,拿來我看看。
陸奧宗光說我早把他叫來了,現在就在外面候著呢。
說著,按響了電鈴。
走進來一個人,陸奧外務大臣介紹道:「他是福島安正。」
伊藤博文連連點頭,意思是久仰大名。
福島安正,時任駐朝武官,軍銜為中佐,擅長收集情報並精通多國語言。
這人去朝鮮,純屬臨時抽調,在那之前,他主要負責的是對中國跟俄國的情報偵察。
早在明治十二年(1879),他就喬裝成中國人,跑到上海、大沽、天津、北京、內蒙古等地進行了歷時五個月的實地偵察。回國以後,將偵察結果整理成《鄰國兵備略》、《清國兵制集》上報有關部門,之後,又數次裝成各種職業的中國人來華刺探。
當時有人問他,說大清跟日本相鬥,誰能勝?
福島安正想都沒想就說道,十年之內,日本若是跟大清開戰,則日本必敗,但十年之後,日本必勝。
於是對方就很奇怪,又問,難道日本只要發展十年,國力就能超過大清?
福島安正搖了搖頭:「以日本目前的國力而言,即便再發展二十年,也未必能超越清國,但這並不意味著不能將其戰勝,因為清國有一個致命的弱點,那便是統治階級的腐敗,一個國家能夠在任何場合公然行賄受賄,這本是萬惡之源,可他們非但不思反省,反而愈演愈烈,上至皇親大臣,下至一兵一卒,莫不是如此,清國既有如此不治之症,那隻要稍加時日,必定不再是日本的對手。」
這話說完的3年後(1882),壬午兵變,大清勝而日本敗;5年後(1884),甲申政變,大清再勝,日本再敗;而如今轉眼便是15年後的甲午年了,你懂的。
明治二十年(1887),福島安正被任命為日本駐德國武官。在德國的五年中,他詳細地考察了歐洲務國的情況,其中,最引起他關注的,是俄國的動向。
當時俄國因為被英德等國牽制,被迫放棄南進方針,轉而將眼光投向亞洲,包括福島安正在內的很多日本政壇人士推測,俄國人的鐵蹄在數年內,就會踏上中國大陸朝鮮半島乃至日本的國境。
因此,關於俄國的情報,就顯得尤為重要了。
為了掌握俄國東進政策的實際情況,福島安正決定親自沿著西伯利亞鐵路進行實地偵察。不過由於他的身份比較敏感,所以對外宣稱是要搞一次探險,一次單騎穿越嚴寒時期西伯利亞的探險旅行,也就是一個人,一匹馬,穿越西伯利亞。
這確實是一次冒險,因為當時已近年底,在這個天寒地凍的時節,即便是西伯利亞當地人,都不敢去橫穿那鬼地方,更何況他福島安正是個從來都沒在寒帶生活過的日本人,此舉一經傳出,全世界都認為這哥們兒是打著燈籠去廁所——找死。
明治二十五年(1892)二月,經過數月準備,福島安正騎上愛馬凱旋正式出發了,他以德國為起點,進入俄國境內,在零下20攝氏度的嚴寒中北上。3月下旬,到達彼得堡後,福島向日本參謀本部發去了第一份關於俄國陸軍的調查報告。此時,俄方也隱約覺察到福島的此次旅行的動機貌似並不怎麼純,但卻苦於木有證據。4月9日,福島安正離開彼得堡,於當月下旬抵達莫斯科。在那裡受到了沙皇和皇后的接見和賜宴。經過細緻考察,他向日本參謀本部提交了關於西伯利亞鐵路建設方面的報告。9月下旬,到達中俄兩國的界山——海拔3000多米的阿爾泰山,此時的福島安正已經走了7000多公里,完成了一半的路程。
在旅途中,他迎來了明治二十六年(1893),年初也就是一二月那會兒,是西伯利亞最寒冷時期,氣溫最極端的能夠達到零下50度,這種時候,俄國人別說穿越了,連門都是不出的,但身為日本人的福島安正,卻以普通人類完全難以想像的意志力淡定地在那荒無人煙的冰天雪地裡頭不斷前行,最終,在歷時1年4個月後,他完成了總計1.8萬公里的旅程,走出了西伯利亞,創下了情報偵察史上的奇蹟。
因為這次旅行,使得福島安正聲名大振,全世界都知道了有這麼個為了情報連火星都敢去的日本武官,連明治天皇對其都大為讚賞,特地召他入宮,發放三等旭日重光勳章並親自設宴款待。
這樣一個對俄國乃至歐洲,中國乃至亞洲情報無所不知的百科全書,正是當時日本或者說伊藤博文所迫切需要的。
事實上關於歐洲方面,伊藤首相此次最擔心的,倒還不是一直都叫得很響亮的德國或是英國,而是沙俄,因為只有俄國人,才會真正具備直接以武力來干涉日本的可能性,其他西洋諸國,至多就是外交方面耍耍嘴皮子,真刀真槍地幹活他們未必會做。
所以伊藤博文問福島安正道:「你說,俄國會不會跟日本開戰?」
福島安正一聽之後,就用特別驚訝的眼神看了對方一眼,滿臉不屑,意思是這種問題你怎麼也好意思來問我,但畢竟對方是首相,又不好意思明著唾棄他,只能畢恭畢敬地回道:「我國和俄國,必有一戰。」
伊藤博文馬上臉色就變了,然後轉頭盯住陸奧宗光,雖然沒說話,但意思很明確:你丫的不是剛才還說有專家論證俄國這次不會武裝干涉麼,現在這專家怎麼說出來的話跟你不一樣?
陸奧宗光知道兩人各自說的都不是一件事兒,於是連忙面向福島安正道:「首相的意思是,如果這一次我們出兵朝鮮,跟清國開戰,那麼俄國會不會藉此對日本動武?」
「雖不敢說絕對,但三五年內,我國與俄國交戰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要打的話,至少十年之後。」
伊藤博文忙說十年之後的事情十年之後再說,本官現在只問你,這一回會不會開打?
「不會。」
生性謹慎的伊藤博文聽到這兒,又忍不住追問了一句:「萬一打了怎麼辦?」
陸奧宗光一看這話要這樣說下去那就沒完沒了了,於是挺身而出:「只要我們有出兵的名分,俄國必然不會動武。」
「那大義名分何在?」
「我國在朝鮮本身就享有駐兵之權,即便是簽訂了《天津條約》,卻也不曾被剝奪過,只要找一個合適的理由,便能堂而皇之地出兵。」
「我問的就是那個理由,我們以何為藉口,將這一個混成旅團送入朝鮮境內?」
陸奧宗光胸有成竹地笑了笑:「我們就說,這一切都是為了幫助朝鮮成為文明國。」
「這是怎麼個說法?」
「我們只要對歐洲諸國說,出兵朝鮮,是為了幫它擺脫清國的束縛,使之成為一個真正意義上的獨立國,絕非為了侵略其領土,只要這麼說,那麼我們便有了大義名分。」
「人嘴兩層皮,難道清國就不會駁斥?」
「不管清國說什麼都無所謂,到時候,我們就像他們提議,由日清兩國攜手,共同幫助朝鮮搞內政改革,目的是為了讓朝鮮獨立富強,清國如果同意,那等於是答應把他們在朝鮮的利益拱手讓與我們一半,自然是不必再動刀兵了,可要是不同意,那麼我們就有了出兵的大義名分,可以趁機昭告天下,表明日本出兵的合理性。」
如果你沒有看明白上面那段話,那麼我來稍微解釋一下。
陸奧宗光的意思已經很明確了:雖然數千年來朝鮮都一直是大清的屬國,但時代已經變了,過去的宗主藩屬那套,已然是不被國際主流所接納了,所以你清國要再賴著朝鮮不放,死乞白賴地要他給你當小弟,其實是沒道理的,但是大清又不得不綁著他,理由前面說過了,朝鮮乃東北門戶,一旦有失,太祖爺龍興之地就危險了。
另一邊,對於日本而言,朝鮮是不是真正獨立跟他並無一毛錢關係,他真心想要的,是從朝鮮謀取利益,但牟利這活兒自古以來就不是那麼好乾的,朝鮮雖然弱不禁風,可背後卻有個大清王朝,你要搞小弟得先過他大哥那一關,同時還得應付世界輿論,時為19世紀末,馬上就要迎來新世紀了,新世紀新世界新東方新規矩,不再是向以往大航海時代那樣只要船堅炮利看到地方插一面屁股簾兒就可以算是自己的地盤了,得符合國際道德國際公約,你日本從大清手裡搶朝鮮,必須得拿出一個能讓西洋列強都閉上嘴的理由來。
還是那句話,婊子的勾當你儘管做,可必須得立個貞節牌坊,還得是漢白玉的。
也就是說,清日朝三國,在公元1894年那會兒的現狀是,大清緊緊抓著過去屬於但現在卻並不該屬於他們的朝鮮,而日本則想把過去不屬於現在仍不屬於他們的朝鮮給從清朝手裡弄過來。
說白了就是一個人想搶另一個人手裡頭的不義之財,該怎麼做?
很簡單,先向全世界宣布,這是不義之財,是不屬於那個人的,而我,並不是貪財,只是圖個公道,要把這不義之財從那不義之人手裡給奪來,如此一來,先不管搶得過搶不過,至少在外人看來,多少也算師出有名見義勇為,別人也就不太好意思橫插一手了。
至於奪來之後怎麼辦,明面上說是交給警察叔叔,實際上連他自己都不相信這是真話。
所以,這一回日本行動的旗號就是為了朝鮮脫離大清,實現獨立富強,如果有任何國家,包括大清,膽敢從中作梗當橫,那一頂逆時代潮流而動,阻擋他國獨立的帽子,就算是扣瓷實了。
故而陸奧宗光認為,只要來這麼一下子,不管大清怎麼接招,西洋列強,應該是不會再有插手的藉口,只要西洋不插手,日本單挑大清,正如福島安正當年說的那樣,勝算很大。
談話到此結束,陸奧宗光總算是說服了伊藤博文,繼續向朝鮮派軍,其實也等於是說服了他,點頭同意和大清開戰。
臨走的時候,伊藤博文叫住了他:「陸奧,你不要覺得我膽小啊。」
「在下從來都沒這麼想過。」
「不,我確實是個膽小鬼,自從明治十一年(1878)接替大久保利通以來,我每一步都走得謹慎細微,戰戰兢兢地一點一點打造著這個國家。」伊藤博文嘆了一口氣,「你們只要想著如何戰勝敵人就行了,可我卻不得不再多想想,萬一戰敗了,該如何重新收拾敗局啊。」
「大人,您儘管放心吧。」福島安正一臉的淡然,「此戰,日本必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