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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琉球處分

2024-10-02 04:06:10 作者: 櫻雪丸

  明治十一年(1878年)四月,明治政府以極為強硬的語氣宣布將琉球藩改名為琉球縣,並且要求第十九代琉球王尚泰即刻收拾行李,離開琉球去東京定居。

  且說日本自明治四年(1871年)實行廢藩置縣以來,全國各地雖說時間上有早有晚,但都無一例外地按規定執行了,唯獨有一處,偏偏要當刺兒頭,死活不肯從命,無論如何也不肯成為日本的一個縣,那便是琉球。

  因為這地方性質比較特殊,所以也不能急著來,按照明治政府的初期設想,就是等他個兩三年,等到全國廢藩形勢一片大好的時候,這琉球便會如同熟透了的柿子,自然而然地掉下枝頭,隨著大潮自覺自愿地把名字改成琉球縣。而當時的太政大臣三條實美甚至連第一任琉球縣縣長的人選都給他想好了,那便是時任琉球國的國王,尚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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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主要也是為了琉球本身考慮,畢竟你若是冷不防地空降一個日本官員,把琉球國王說廢就這麼廢了,那實在是不利於穩定團結。

  然而,儘管上頭想得倒是很美,可偏偏琉球那邊並不買帳,時間一過就是好多年,可他們卻依然連一丁點兒廢藩置縣的意思都沒有,至於那位尚泰王,也別說讓他去當縣長了,就連讓他用日本的年號他都不干,並且照樣給清朝上貢,仍然自稱琉球國王。

  於是日本方面終於忍不住了,他們在明治八年(1875年)的時候,強令尚泰將琉球國改名為琉球藩,同時派出軍隊入駐,並在當地推行日本年號。

  此事雖由清政府發表強烈譴責以及嚴正交涉,但最終仍是不了了之,琉球還是用上了明治的年號。

  但即便如此,尚泰王仍是不肯屈服,表示哪怕用日本的年號,琉球也已然是琉球國,而不是琉球縣。

  鑑於這種情況,東京方面也就自然而然地更加強硬了起來。

  尚泰王當然不願意去東京,可他知道要是論動粗那肯定不是日本人的菜,於是只能再度求助於清政府,希望老大哥幫幫忙,出面調停調停。

  當時清朝能夠說了算的大拿,仍是李鴻章。他在收到琉球方面的請求之後,立刻按慣例,於當年六月向明治政府提出了強烈抗議並進行嚴正交涉,堅決要求日本人停止將琉球收入囊中的無恥行為。

  而日本那邊的大拿,是剛上任內務卿不過一個多月的伊藤博文。

  我相信大多數中國人對這位老兄一定不陌生,至少名字基本上是聽說過的。

  伊藤博文出生於天保十二年(1841年)的長州藩,嚴格說來他們家其實並非武士,他爹叫林十藏,系標準的農民,所以伊藤博文小時候的名字叫林利助。在12歲的時候,因為他們家實在是太窮了,所以林十藏把兒子利助送到了城裡的商店做學徒,以賺錢補貼家用。可就在這一年,十藏被他們村子裡一個中間叫水井武兵衛的給看上了,收他當了養子。

  所謂中間,也叫武家奉公人,就是最底層的那種武士,主要工作是打雜。通常的武士出門能帶一長一短兩把刀,而中間這種級別的只能帶一把短的。

  可不管怎麼說,那也是武士,所以林十藏非常樂意地把自己名字改成了水井十藏。

  萬萬沒想到的是,十藏改姓不過兩三年,他爹水井武兵衛也被人給看上了。看上他的人叫伊藤彌右衛門,是個足輕,也就是普通小兵,儘管地位也不高,可總比近乎家奴的中間要強,這位伊藤彌右衛門膝下無子,便要水井武兵衛做他乾兒子,一來二去,水井十藏又把名字改成了伊藤十藏,水井利助也叫了伊藤利助。

  之後,他又改名伊藤俊輔,並在別人的介紹下進入了大名鼎鼎的吉田塾讀書,並又改了個名,叫伊藤博文(一說明治維新後改的)。

  然而,儘管說起來也是堂堂的松陰門下,但在學校的那段日子裡,伊藤博文的表現並不出彩,和木戶孝允、高杉晉作等後來成為日本歷史巨星的同窗好友相比,當時的他甚至連存在感都不具備,唯一能做的,就是跟在那幾個巨星後面混,比如高杉晉作要去燒英國使館了,他去幫忙撿點柴火;桂小五郎要以天誅之名展現其狂亂貴公子的英姿了,他跟後面舉著火把當背景,等等。

  倒是老師吉田松陰其實一直很看好這個學生:「俊輔(伊藤博文)雖然才劣學幼,可卻流露著一種質樸的華美,這讓我非常欣賞,而且,其實這傢伙具備了十足的周旋才能。」

  所謂周旋的才能,其實就是政治才華。

  文久三年(1863年),伊藤博文因為出身還算不錯(松陰門下),外加高杉晉作等要好同學的推薦等因素,被長州藩選中,以官費留學生的身份送往英國學習考察。坐船坐了一個多月,剛踏上英國的土地,他就被那種資本主義發達社會的景象給震住了,在四處走訪了工廠特別是兵工廠以及觀摩了英國海軍之後,原本是一個資深攘夷派的伊藤博文頓感自己以前的愚蠢——居然會想到要殺光外國人,就憑這些個堅船利炮、機器工廠,外國人不來殺光自己那已經是走狗屎運了。

  就在伊藤博文留學期間,他們長州藩發生了驚天大事,這個之前說了,沒事兒閒著襲擊美國上船被人打上門來,一夜之間海軍報銷,並且還被索取高額賠償。聽到消息的伊藤博文也顧不上學業在身,連忙坐船回國想要斡旋,可等他到家之後,這事兒早過了,只不過是一波剛平一波又起,高杉晉作看他回來說你來得很好,老子正要造反,你不妨來幫個忙吧。

  這事兒我們之前也說過,高杉晉作要起兵推翻那些守舊派,把長州藩引向新道路,可是當時雙方實力對比相當懸殊,高杉那伙人不過數百,所以在開動員大會的時候,壓根就沒有一個人站起來響應號召。

  其中後來被譽為皇軍之父的山縣有朋更是當眾吐槽,說想要多活兩年的就別去。

  眼看著就已經冷場,連高杉晉作本人都破罐子破摔地說既然你們都不去那老子大不了一個人單幹的時候,伊藤博文站了起來。

  「我陪你去!」

  人都是有從眾心理的,在這個時候真站出來一個表示要同生死的,下面人也立刻就被感染,放棄了之前這樣那樣的顧慮,也紛紛喊著高杉君同去同去了。

  最後同去的他們成功了。

  很多年後,已經權高位重的伊藤博文回憶起此事時,仍感慨萬分地說道:「如果講我的人生真有值得誇耀的地方的話,那應該只有那次第一個站在高杉君身旁的時候了吧。」

  也正因為這次的出眾表現,讓跟班伊藤的形象大為改變,他的名號響徹長州乃至整個日本,同時也如同旭日一般照亮了自己原本那幾乎快要黯然無光的前途。

  明治維新後,伊藤博文先是被安排到了外國事務局負責外交,之後,又被任命為兵庫縣的第一任縣令。

  之後,他又幹了一件震撼朝野的事兒。

  話說那是明治二年(1869年),因為剛剛維新不久,很多工作都沒來得及展開,即便展開了也未必有做好,故而伊藤博文深感國家前途未明,一片混亂,制度也非常不完善,有的地方甚至還不如幕府時代,於是他便寫了一封建白書,直陳天皇。

  建白書的主要內容是六條建議。

  第一,為了維護天皇萬世一系的統治,並做到和海外列強平起平坐且文化開明,日本必須在天皇一個人的恩澤下,形成一個統一的國家。

  第二,全國的政治軍事大權應該集中在朝廷,要讓諸大名將自己的士兵和領民歸還給天皇,各藩藩主給予貴族待遇,但從此之後所有的法令一律由朝廷發布,且做到全國一致。

  第三,向世界各國打開交通,表示自己的誠信,展示自己的國威。

  第四,賦予每個國民自由,國家對於士農工商的待遇應當做到沒有任何差別,而任何一個國民都能自由地選擇自己希望的職業。

  第五,讓全體國民學習世界各國的先進技術和文化知識,並為此需要開設大學、中學和小學,並且不問身份,只要願意,都讓其接受教育。

  第六,與各國展開平等和平的外交活動,並且努力發展對外貿易,絕對不能容忍在國內傷害外國人的事情發生,並且,要將全體國民對於外國的看法往正常、健康的方向引導。

  時為明治二年,公元1869年,我之所以要重複這個時間,是為了強調這封名為「國是綱目」的建白書的超前性。

  可以這麼說,日本後來的路,幾乎就是按照這玩意兒上寫的在做,但很多方面一直做到二戰結束前,都沒能做好。

  這封建白書在明治政府內部引起了不小的轟動,時任掌權者岩倉具視在看了之後,深感伊藤博文大才,有意重用,兩年後,他率領著名的岩倉使節團出訪西洋列強考察各國,指明要求伊藤博文入團,一起去見見世面。

  而在這次使節團出訪的途中,又發生了一件事,讓伊藤博文在全世界都出了一把風頭。

  卻說一群人坐船在太平洋上漂了將近一個月,於當年12月6日抵達了舊金山。美國方面對於這次日本人的來訪,也是非常重視的,那群人一下地,臉色還是蒼白的,就受到了各界代表的熱烈歡迎,其中,加利福尼亞州長和舊金山市長也出席了歡迎會,並且發表了重要講話,主要是回顧了過去十幾年的美日交往史,然後再展望一下未來。說完之後,全場鼓掌,場面一時間十分火爆。

  這種出乎意料的熱情讓日本人顯得有些受寵若驚,於是岩倉具視當即表示,使節團里也要出來一個人,發表一下演說,以此為回禮,當然,得用英語。

  雖說有英語翻譯的存在,但翻譯畢竟是翻譯,級別不夠,上台演講顯然是有藐視對方之嫌,可級別夠的,卻又都不怎麼會英語,特別如岩倉具視者,連ABC都說不利索,這可怎麼上台?看來看去,岩倉用手一指:「你上!」

  被指中者,伊藤博文也。

  這哥們兒去英國留學過幾年,雖說英語還不算特別流利,但在這個使節團里,除了翻譯之外就屬他最強了,現如今這個演講者人選是他也是他,不是他也只能是他了。

  伊藤博文略作思考,便緩步走上了台,清了清嗓子,講了起來:「雷迪思安德傑特們(女士們,先生們),我的名字叫伊藤博文,原本是個武士,目前是日本大藏省的官員。現在,就由我來給大家說上兩句。」

  在眾人禮節性的掌聲中,伊藤博文開始了感謝:感謝美國政府,感謝加州政府,感謝廣大美國人民對我們這麼熱烈的歡迎。

  謝完了,他話鋒一轉:「但是,我們其實最想要的,卻並不是貴國的這份熱情。」

  現場漸漸地安靜了下來,聽著翻譯同傳的岩倉具視更是有點緊張:這小子莫非要在這裡攘夷砸場子?

  要知道加利福尼亞是當時美國19世紀人氣最高的淘金地,那裡的人普遍熱情豪放,敢愛敢恨,比如西部牛仔什麼的,愛你的時候能為你兩肋插刀,恨你的時候插你兩刀,現在伊藤博文面對牛仔們的熱情居然說什麼不需要你們的熱情,那簡直能算是對他們的挑釁了。

  「我們國家目前最需要的,是儘快達到貴國先進文明技術的最高點!」

  還沒等大家回過神來,下一句就被說出了口,而這種帶有極大渴望的直白表態相當程度上符合了在場大多急於求成夢想一夜暴富的淘金者的胃口,頓時,一片極為熱烈並接近瘋狂的掌聲喝彩響了起來。在這如雷鳴般的聲音中,伊藤博文微笑著走下了講台。

  話得說回來,敢在外國這麼赤果果表達自家野心的,當時日本國內,估計也就伊藤博文一人吧。

  而在考察期間,因為性格、談吐以及政治見解等方面比較合得來,伊藤博文跟考察團的另一名成員,當時明治政府內的核心人物,明治三傑之一,時任內務卿的大久保利通混在了一起,兩人成為了好基友。在之後的日子裡,但凡有風起雲湧明槍暗戰的時候,伊藤博文總會堅定地站在大久保利通背後,給予最大的支持。

  不過讓人沒想到的是,天有不測風雲,明治十一年(1878年)五月一日,大久保利通遭到暗殺,終年48歲,他是明治三傑里最後一個死的,換言之,這一翹辮子等於說是明治時代三大頂樑柱全部斷了,別的不去管,光是這總管全國事務的內務卿的職位,都一時間後繼無人了。

  結果右大臣岩倉具視慧眼識才,臨危任命伊藤博文頂替,雖然在兩年後卸任,卻因能力出眾,故依然總攬國家內務,同時也被明治天皇委以研究西洋各國憲法以及國會的重任。

  可以說,自大久保利通之後,日本本質上的一把手,實際上是伊藤博文。

  這位一把手從本質上講其實是一個謹慎細微的人,在他看來,因為一個琉球而去把大清給惹毛,並非明智之舉,比較鮮活的例子有數年前的攻打台灣,偷雞不成蝕把米,要不是西方列強介入外加李鴻章本身也不想把事情鬧大,那麼西鄉從道那個二愣子很有可能就要埋在台灣當春泥了。

  所以在御前會議上,伊藤博文非常直截了當地表示,關於琉球,最好的處理辦法就是任由清朝抗議,日本裝聾作啞,實在不行就讓步,總之,太平第一。

  這種形似烏龜縮頭的提案很快就遭到了軍界大腕們的反對,像陸軍卿山縣有朋,差點也能當上陸軍卿的西鄉從道,以及後來也當上了陸軍卿的大山岩,還有海軍大輔川村純義,總之一句話,但凡丘八,基本都不願當王八。

  不僅如此,即便是文官眾人,也有相當的一部分人持相反的意見。

  比如外務卿寺島宗則就表示,自己雖然不知如果為這事兒打起來能有多大的勝算,但至少在外交上,日本不會輸。

  對於他的話,伊藤博文表示懷疑,極大的懷疑。

  因為後者明白,日本占琉球,是不折不扣的侵略行為,要想靠講道理講贏,那是沒可能的。

  所以他問道:「寺島大人,據我所知,美國人曾經和琉球簽訂過國與國之間的貿易條約。」

  「是的,沒錯。」寺島宗則點點頭。

  「那你可知這意味著什麼嗎?」不等對方回答,伊藤博文自顧自地說了起來,「這就說明,西方國家承認琉球是一個完整的『國』,而非日本的『縣』,既是如此,那你又如何敢斷言在外交上有勝算呢?」

  寺島宗則笑了笑:「伊藤大人,美國認可的並非是琉球獨立國的地位,而是認可他們能夠跟自己做生意的地位,事實上在美國人的眼裡,琉球一直都不過是清國的屬國罷了。」

  伊藤博文一聽這話就急了——屬國那也是國啊,別把村長不當幹部成不成?

  而西鄉從道也非常是時候地冒了出來,表示既然外交無望,那乾脆就明搶吧。

  於是伊藤博文徹底沒了想法,看著眼前這一文一武,再也說不出話來。

  而寺島宗則卻毫無壓力地笑了起來:「伊藤大人,既然國際社會上普遍認為琉球是清國的屬國,那麼只要讓清國承諾放棄它,不就行了?」

  一聽這話,伊藤博文也笑了,不過笑得比哭還難看:「寺島大人,我讓你承諾放棄你老婆,你幹嗎?」

  在此關鍵時刻,西鄉從道的二愣子聲音又響了起來:「所以,還是得派兵過去!」

  「不成。」寺島宗則說道,「這個不行,不能搶,我們要儘量避免和清國在軍事上發生衝突,只走外交這一條道。」

  這天的會議開了三個多小時,雖然寺島宗則信誓旦旦地要用外交來解決一切,但伊藤博文卻一直都不知道他到底有什麼辦法讓清朝放棄琉球,所以儘管對方一副胸有成竹仿佛大事已成的模樣,但他還是表示,不能輕舉妄動。

  因為誰也不能說服誰,所以最終皮球被踢到了一直坐在首席觀戰的明治天皇腳下。在綜合了大家的意見之後,天皇決定,強行奪取琉球。先把尚泰和他的王子王孫們弄到東京來再說。

  明治十二年(1879年)三月三十日,天皇下達聖旨,正式廢除琉球國末代王尚泰,並且傳令他和他的兒子尚典在接旨之後立刻前往東京居住。

  4月4日,明治政府宣布設立沖繩縣,以取代琉球藩,並委任鍋島直彬為初代縣令。

  這道命令遭到了包括尚泰在內幾乎所有琉球人的反對,尚泰一面派人去清朝再度求援,一面稱病拒絕移居,對於這種情況,明治政府自是早已料到,表示既然軟的不行,那就來硬的。同月,一支總數為165人的警察隊伍以及熊本鎮台的兩個中隊先後登陸琉球諸島,內務部也認命了大小官員41人作為沖繩縣的地方官。

  軍隊和警察登島之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尚泰父子給「請」上了開往東京的輪船,然後進駐各地,正式展開工作。

  對此,琉球人民普遍都很憤怒。

  尤其是琉球諸島中一個叫宮古島的島嶼,上面的居民都將日本人視為侵略者,人人同仇敵愾,對日本人懷著一股刻骨銘心的仇恨。在當地出身的原官吏仲村親雲等人的組織下,全島人民齊聚一堂,咬破手指簽署了反對日本縣政的血書,血書的大致內容就是要求明治政府立刻釋放被囚禁的尚泰王父子,並且撤回軍警,讓琉球恢復原狀。

  當然,大家也知道,光靠這種血書,是肯定不會起到什麼實質性效果的,所以仲村親雲還做了另一手準備。

  卻說就在參加聚會的所有人都摁完了反對縣政的血書,擦著手指上的鮮血準備回家去時,他大聲喊道:「鄉親們,等等!別走!」

  人們停住了步子,很驚訝地看著他:「還有什麼事?」

  「這裡還有一份東西,也請大家按個血印!」

  眾人很不解:你這傢伙血厚流不完寫這玩意兒有癮還是怎麼著?

  仲村親雲見狀連忙解釋:「剛才那東西,是寫給日本人看的,現在這份,是寫給我們自己看的。」

  鄉親們不明白,為啥寫給自己看的也要摁血印,於是大家又紛紛把頭湊了過來,想看看上面寫的是啥。

  東西的內容比較簡單:為了不讓日本人的陰謀得逞,所以我島全體居民決定進行一切抵制日本的行動,具體包括不給日本人幹活,不接受日本人的官位,也不給日本人提供食物,如有違背誓約,那麼本人斬首,家人則將被趕出宮古島。

  大夥看完之後覺得這注意真不錯,畢竟日本人數量少,不可能單靠那41個官員管理全琉球,一定會採取以琉治琉的政策,到時候自己若來個非暴力不合作,那麼對方自然也就沒法統治這篇土地,久而久之,也就只能乖乖滾蛋了。而對於後面拖著的那兩句懲罰方針,多數人也並不在意,畢竟當時大家對自己抵制日本人的信心還是很足的。

  於是與會的所有人有折了回來,再在這份血書上摁了手印,大會在一片愛國愛島的口號聲中圓滿結束。

  不日,20名沖繩縣警和一名縣吏登陸宮古島,他們先是在島上設立了一個派出所,辦起了公,接著又找來了當地一些有名望的,或者本身就是原地方管理的居民,希望他們幫助自己一起管理宮古島,不過,因為大夥血誓在先,所有無一例外地都稱故不出。

  對此,日本人一時間也沒轍,畢竟你不出來當官總不能拿刀逼著你出來當,不過,辦法倒也不是沒有,比如時不時地給島上居民一些小恩小惠啥的,再怎麼說對於大多數老百姓來講,不管對方是侵略者也好獨裁者也罷,只要沒直接侵害到他們的切身利益,一般情況下都不會特別痛恨對方。像一個島上大家簽血書抗日這種大事兒日本人是不可能不知道的,但在他們看來,即便做了這種事,整個宮古島也不會就此真的變成鐵板一塊,只要價碼出得高,運作得當,那麼總是會有人被吸引過來當琉奸的。

  結果還真是被他們算準了。話說宮古島上有一個叫下地利社的25歲男子,在日本人每天送的各種禮物的誘惑下,終於答應縣政府,出任宮古島派出所的翻譯兼雜役兼片兒警,在島上幫助日本人統治,他這個角色其實就是我們電影裡經常能看到的翻譯官。

  不過因為當初簽血書的時候下地翻譯官也在場並且也摁了手印,所以憤怒的島民們立刻按照約定將他雙親和弟弟給趕出了宮古島,本來還想再接再厲直接對這哥們兒下手來著,可因為他已經穿上了一身警裝屬於明治政府的警察編制隊伍里的一員,生怕萬一做了他產生什麼後遺症,故而一時間大家也是投鼠忌器,敢怒不敢言。而下地利社本人在知道家人被趕出了島之後,自然也非常不爽,可面對人多勢眾的島民,他同樣也只能是打掉牙齒往肚裡落。

  就這樣,雙方互相憋上了勁兒。

  只是這怒火壓抑久了,終究是要爆發的。

  且說在宮古島上有一口井,叫藍屋井,因為就在派出所邊上,所以下地利社每天都會上那兒去打水。

  當年7月20日,正當他和往常一樣拎了個水桶走向那口井時,遠遠就看到了幾個家庭婦女也在那裡打水,於是下地利社便把木桶往地上一放,在邊上排起了隊。

  那幾個女人一看下地翻譯官來了,立刻竊竊私語起來,儘管聲音很小,但下地利社還是清楚地聽到了其中一個人說的一句話:「下地這個狗東西,居然投靠日本人,應該抓起來活活砍死才對。」

  長期以來一直處於大家敵視白眼壓力之下的下地翻譯官,終於徹底爆發了。

  他三步並作兩步地躥上前去,揪住那個說要砍死他的家庭婦女的衣領子,抬手就是倆耳光,一邊打一邊還罵道:「我打死你個女人,讓你再說!讓你再說!」

  邊上的人頓時就看傻了,一時間也不知道是該逃走的好,還是該勸架的好,而下地利社在抽完對方耳光之後,似乎意猶未盡,又一把抓住了她的頭髮,直接拖往派出所,將其關押了起來。

  於是,宮古島島民們的憤怒也就此被徹底引爆了。

  7月22日,從四面八方趕來的1200名島民手持包括菜刀棍棒搓衣板以及木盆掃把在內的各種傢伙,匯聚到了當地派出所的門口,大聲嚷嚷著要裡面的人立即放出那位婦女,並且把下地利社給交出來,由他們自行發落。領頭的,除了之前提到過的那位仲村親雲之外,還有一個叫奧平昌綱的人,他是日裔,在舊琉球時代曾經當過宮古島的父母官。

  當時派出所里當值的只有一人,他的名字現在已然無從知曉了,不過人倒是相當勇敢,面對千餘名憤怒群眾,他一人抽了一把刀就跑了出去,然後和島民們對峙了起來。

  島民們說,交出下地利社和那個女的,不然連你一起幹掉。

  這位縣吏說,不行,那女的可以放,但下地利社怎麼說也是隸屬日本政府的警察,即便要處理也得經過日本的程序,怎能交給你們發落?

  幾句話不對付,雙方便動起了手。要說島民們其實還挺講究戰術的,大家先是拿著手裡事先準備好的石塊搬磚,向著派出所噼里啪啦地飛擲過去,等把門窗全都砸破之後,又吹響了海螺,示意總攻開始。

  一個人,一把刀,那是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敵得過一千個敵人的,所以下地利社被毫無懸念地揪了出來,怒火衝天的島民們先是將他五花大綁紮成了一個粽子,然後再拿繩子一系,開始牽著遊街,一路上臭雞蛋爛菜皮不斷,等大夥游得差不多,全宮古島的垃圾也丟得差不多了的時候,奧平昌綱一聲令下,大家把下地翻譯官給綁在了一根大柱子上,然後召開了千人公審大會。

  「下地利社,你違背誓約,勾結日本人,罪當斬首!」奧平昌綱的聲音莊嚴有力。

  然後底下一片喊殺聲。

  此時的下地利社早已被臭雞蛋砸得不省人事,自然是沒辦法為自己辯解些什麼,只有乖乖地綁著聽判。

  正當劊子手走上前來準備幹活的當兒,底下也不知道是誰喊了一嗓子:「鄉親們,斬首太便宜這小子了,大家打死他吧!」

  於是,成千上百的人蜂擁而上,拿著手裡的傢伙就朝下地利社的身上招呼過去,離得近的用棍子菜刀,隔得遠些的則飛板磚石塊,總之無所不用,而下地利社在開始的時候還不斷地高聲慘叫,漸漸地聲音越來越小,最後就沒聲了,也不動彈了。

  他真的被活活打死了。

  打死了人之後的島民們一不做二不休,一齊在附近找了個天然的洞窟,然後把下地利社的屍體往裡頭那麼一丟,算是完事兒了。

  消息很快便傳到了東京,自然又是一場震撼。

  仔細想來,其實沖繩縣應該算是日本近代在海外的第一塊殖民地,若是要說得遠大一些,則是黃種人在近代史上的第一塊殖民地,雖然殖的仍是黃種人的民。

  一聽說殖民地的警察被打死了,東京方面立刻下達了逮捕兇手嚴懲兇手的命令。

  不日,沖繩縣警視部警視園田安賢二派出了一支45人的警察隊伍,全副武裝登上了宮古島,表示要捉拿兇犯。

  這事兒比較有難度,因為當時是一千多人一起動的手,到底是誰丟出了那致命的一磚肯定無從知曉,所以警察們只得改變策略,將目標轉向了此次事件的主謀。

  經過數日挨家挨戶的搜查,警察們終於找到了那幾份按過手印的血書,同時也初步鎖定了主謀者——奧平昌綱、仲村親雲等7人。

  雖然鎖定,可對於如何處理,東京方面又鬧騰了起來。

  當時的意見主要有兩種,一種是堅決嚴懲派,他們覺得,這日本統治沖繩,好不容易弄來個琉奸,結果卻落了個這般下場,為了揚我國威,保證眾琉奸的人身安全和利益,為了以後能有更多的人來當琉奸,一定要對兇手嚴加懲罰,殺雞儆猴;而另一撥人則認為隨便過過場子就拉倒了得了,在他們看來,下地利社的死雖然令人感到痛心和惋惜,可人死不能復生,你就算殺光全宮古島上的人也沒用,而且,你越是殺人,就越會引起民眾的不滿,民眾越不滿就越要反抗,他們不敢殺你日本人,但殺琉奸的本事卻絕不會小,殺到後來,誰還敢給你當琉奸?所以,為了平息民憤,更為了能讓沖繩人民覺得我們日本政府是寬宏大量的,應該儘可能輕描淡寫地處理此事,做個樣子得了。

  負責最終拍板的,還是伊藤博文。他在聽取了雙方意見之後,最終選擇了後者。

  當年8月2日,法務省對此次殺人案進行了正式宣判:首謀者奧平昌綱,判處有期徒刑五年,其餘從犯6人,分別處有期徒刑一至五年。再其餘的那些跟著擁在人群里丟臭雞蛋的,一律不問。

  之後,明治政府生怕再引起類似的事件,所以開始對沖繩實行懷柔政策,比如時不時地給當地群眾免個稅,發點購物券啥的,而百姓們一來拿人家手軟,二來也見識到了日本軍警的厲害,所以還算給面子,不再跟明治政府對著幹了,一時間倒也風平浪靜。

  而就在這個時候,此次事件中一直被當作局外人的清政府終於要有所行動了。

  這是肯定的,人都把自己的屬國給變成縣了,再不動彈動彈就該騎頭上拉屎了。

  其實李鴻章也並不是每回都想跟日本這麼人五人六地較勁,更不用說兵戎相見了,因為他不是一個喜歡把事情給弄大的人,可現如今這事兒似乎沒什麼和平途徑可走,你要指望著日本人能客客氣氣地把吃進嘴裡的肉給吐出來,那實在是太過天真了。

  正當李大人反覆糾結到底怎麼辦的時候,要說也是天佑大清,機會很輕易地就降臨了,清光緒五年(1879年)六月十二日,美國前總統格蘭特訪華,並在天津會晤了北洋大臣李鴻章,在見面會上,李鴻章先是簡單扼要地說了一下琉球事件的大致情況,接著,他請對方親自出面交涉,好讓日本把吞進去的東西給吐出來。

  格蘭特相當仗義地答應了對方的請求,並且表示自己因為已經卸任,所以正在環球旅遊中,中國的下一站便是日本,等他到了那裡之後一定找日本人好好談談,這些兔崽子也忒不厚道了,才出道多少年哪就搶起自己老師傅的東西了,這以後還想不想在國際社會上混了?

  李鴻章聞言大喜,連忙請格蘭特吃了很多中國的美食。

  美國人給日本人留下的印象歷來都是非常強悍且危險的,現在如此自是不必多說,其實當年也一樣,因為再怎麼說,日本閉關200多年的國門,就是讓大老美給轟開的。所以當格蘭特要來到日本幫著清朝來交涉琉球事務的消息傳來之後,明治政府內頓時一片恐慌。除了西鄉從道等幾個橫不怕死的二愣子打算真刀真槍地跟美國人過過招兒之外,其餘人等基本上都產生了一種趕緊把琉球還回去的想法,而伊藤博文更是親自找到了寺島宗則,表示現在事情終於鬧大了,您老兄看看該怎麼著?

  寺島宗則不慌不忙,微微一笑:「我正等著這一天呢。」

  伊藤博文的表情非常複雜:你牛,你真牛,那你去跟那美國的大總統談談琉球的那些事兒?

  寺島宗則依然笑容可掬,並且把一本不知何時從兜里掏出來的書在伊藤博文跟前晃了晃:「只要有這玩意兒在,絕對不會有問題。」

  那本書的書名叫《萬國公法》,也就類似於國際法。

  伊藤博文好歹出過國,喝過洋墨水也懂外交事務,其實即便是個不懂外交的掃地老頭,那也該明白日本吞併琉球這事兒到底是不是合法的,是不是正義的。所以他的表情更加複雜了,問寺島宗則道你確信這玩意兒管用?

  寺島外務卿仍是笑著,卻不言語了,似乎是打算到最後一刻給大夥來個驚喜。

  實在是逼得緊了裝不了逼了,才說了一句:「我和副島種臣溝通過的,您就放心吧。」

  當月,格蘭特前總統果然來到了日本,並在東京的皇宮拜訪了明治天皇,這是史上第一個拜會日本天皇的美國總統。眾所周知,明治天皇是個比較開明洋氣的君主,對外國的人和事比較感興趣,在見了如假包換的美國人格蘭特後,非常高興,當即表示朋友我請你吃飯,吃國宴。

  宴會陪同在座的有太政大臣三條實美、華族會館館長岩倉具視、內務卿伊藤博文、外務卿寺島宗則以及陸軍卿西鄉從道等人,大家一邊吃一邊聊,反正格蘭特已經不是美國總統了,所以說話也沒了太多的估計,什麼都能說,比如跟素有風流之名的伊藤博文切磋一下把妹經驗,比較一下兩國的妹子之類,一時間大家聊得都很開心,其間,格蘭特還不忘給明治天皇戴戴高帽,說他是英邁雄偉之主,是能引領世界潮流的君王云云。

  然而,在又喝了幾杯之後,格蘭特突然話鋒一轉,對明治天皇說道:「陛下,聽說貴國最近和大清關於琉球鬧起了領土糾紛,我對此感到深深的擔憂,因為貴國和大清是長期以來的好鄰居,也是我們美利堅的好朋友,朋友之間,是不應該發生這種不愉快的事情的。」

  明治天皇夾起一塊生魚片就往嘴裡送:「那麼總統閣下,您意下如何呢?」

  「我想從中進行調停,維護兩國和平,您看如何?」

  「哦,那麼總統先生打算如何維護著和平呢?」正當明治天皇要回格蘭特的話,宴席上卻響起了一個聲音。

  「您是……」

  「在下日本國外務卿,寺島宗則,此次琉球事務,就是由我們外務省負責處理的。」

  「寺島先生,我的意思是,和之前台灣那時候一樣處理,讓大清補償給你們一些已經導入到琉球建設上去的支出,然後就把那幾個島還給他們吧。」格蘭特說道。

  「總統先生,難得今天那麼快活的氣氛,咱們就別給破壞了,這個問題不如改天再說吧,我也正想好好請教您呢。」

  話講到這份上也沒啥好多說的了,既然你都表示改日請教了,那就改日吧。

  數日之後,寺島宗則在外務省會見了格蘭特,雙方打過招呼之後,格蘭特開門見山地表示,這琉球問題,你打算怎麼辦。

  寺島宗則擺出了一副有點小震驚的表情:「琉球本來就是我們日本的,什麼叫打算怎麼辦?」

  「琉球一直都是大清的屬國,怎麼就成你們日本的了呢?」

  「琉球是大清的屬國不錯,可這都是過去的事情了。」寺島宗則露出了微笑,「現在它是我們日本的沖繩縣,關於這點,清朝也早就已經承認了。」

  這下格蘭特是徹底鬱悶了:怎麼這世上還有這等不要臉的人,吞了人家的領土不說,居然還敢大鳴大放地說是人家承認給他的,這真是見過無恥的,沒見過這麼無恥的。

  不過這話當然不能說出來,畢竟自己是客場作戰而且身份也不過是一介普通的美國公民,所以格蘭特強壓不爽,也擺出了一副笑臉:「閣下這麼說,那是否有依據呢?」

  「當然有了。」寺島宗則呵呵一笑,「拿上來。」

  話音剛落,立刻來了一個外務省的工作人員,雙手奉上一份文書,格蘭特一看,是明治七年(1874年)日清兩國就台灣那事兒簽訂的《北京專約》,同時還附了一份英語版,顯然是專門為他準備的。

  「總統先生,您看這第一條。」寺島宗則說道。

  格蘭特將條約拿過,仔細地看了起來:「『清國方面承認日本的出戰行為是一種為了保護自家國民的義舉動機,所以不應該再對其進行過多的職責。』這條有什麼問題嗎,寺島閣下?」

  「您要不再看幾遍?相信以總統先生的眼力,絕對不會看不出這話是什麼意思吧?」

  格蘭特真的又仔細地看了好幾遍:「不好意思,寺島閣下,這話到底有何深意,還請明示吧。」

  「既然如此,那就由我方來解釋好了。」寺島宗則也隨手拿過了一份英語版的,「上面寫得很清楚,清國承認日本是出於『保護自家國民』的正義動機才出戰的,不是嗎?」

  「嗯,確實不錯,可那又如何?」

  「要知道,在那次事件中,遇難的人員有很大一部分是琉球的居民。事實上我們也是為了保護他們才出兵台灣的,而最好的證據就是,我們同樣將遇難的琉球居民算入了要求賠償的名單裡面,向清廷索賠,然後清廷也是按照這份名單賠了錢給我們,如果他們不承認琉球居民是我日本國民,又怎麼可能賠給我們日本錢呢?」寺島宗則一邊說著,一邊又摸出了那本《萬國公法》,「根據國際法規,國民和國土保持一致性,既然承認了國民為我方國民,那麼他們所居住的這國土,自然也就是我方的領土了。」

  副島種臣挖坑,寺島宗則蓋土,數個一二三四五,歷時五年,把大清王朝給狠狠地坑了一把,兩任外務卿的配合可謂是天衣無縫。

  那邊的格蘭特已然是徹底無語了,他知道這一手雖然卑鄙,但著實漂亮,自己心服口服,無話可說。

  幾天後,格蘭特離開日本繼續他的環球旅遊去了,在此之前,他已經把跟寺島宗則會談的所有內容都電報給了清廷,並且婉轉地表示了自己愛莫能助的感情。

  至於清朝方面,自然是對這個結果大為不滿,儘管他們也知道自己被坑了,可顯然並不打算認帳,此後,中日雙方對琉球問題又進行了多次磋商,不過因為雙方各自都離對方的底線相去甚遠,所以一直都沒能談成。

  顯然,這種事兒光靠嘴上談,是肯定不能成的。

  然而,正在大清琢磨著怎麼對付日本的時候,東北面的朝鮮半島又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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