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國姓爺來訪
2024-10-02 04:05:43
作者: 櫻雪丸
寬永十四年(1637年)十一月,一個驚天的消息傳到了江戶:一群農民在島原藩和唐津藩起事造反了。
島原藩位於今天的長崎縣內,唐津藩在佐賀縣,從地理位置上來看,前者在北,後者在南,中間隔著大海。
這兩塊地方在戰國時代都是天主教的泛濫區,幾乎人人信上帝,家家掛十字。因此在進入江戶時期後,幕府對兩處均實施了極為殘苛的高壓政策,一旦發現任何人有任何與天主教沾邊的任何嫌疑,必然嚴懲不貸,像之前說的卸胳膊砍手指之類的酷刑,就主要在唐津島原兩地流行。
此外,兩塊地方的當家大名以對各自的領民也是各種苛政無所不用,尤其是島原藩藩主松倉勝家,更是堪稱無苛不施。
如果要用一個成語來形容松倉勝家統治下的島原藩的話,那我想最合適的一定是人間地獄這四個字。在那裡,每個農民除了要繳納常規的農業稅和副業稅之外,還必須額外承擔由勝家本人親自發明出來的人頭稅,住宅稅以及——死亡稅。
島原的農民如果死亡,家屬一律都要向松倉勝家繳納一定數目的錢糧,因為……沒有因為,就是要錢。
林林總總的稅收加在一起,基本上要抵掉一戶農家一年收成的百分之七十以上。
所以很多農民都繳不起,這不是願不願意交的問題,而是真心給不出來——給了自己就得餓死,可餓死了還得再給一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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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對於那些敢於和暴政對抗或者說是敢於對自己殘暴有所不滿的人,松倉勝家的處理辦法只有一個——搞死。
在當年的島原藩,可能一個農民一輩子都未必能吃上三種花樣的菜餚,但當地死刑的手段,卻是五花八門,比較常見的有砍頭火烤、水煮油炸等,其中最具地方特色的,是蓑衣舞。
這玩意兒簡單說來就是讓人穿上澆滿了油的蓑衣,然後點燃,因為烈火上身人的身體會不受控制地下意識肌肉痙攣,看起來很像跳舞。
每次有大規模蓑衣舞場面的時候,重口味的松倉大人還會親自前往觀摩,一邊看一邊笑著對周圍被迫前來一起參觀的農民說道:「好好看看,這就是反抗藩政的下場!」
在這種精神信仰加肉體的雙重折磨壓迫下,老百姓終於忍無可忍,於是便揭竿而起了。
史稱島原之亂。
話說我上中學的時候,在中國的歷史教科書或者一般歷史科普讀物上往往都喜歡把這次事件定性為「農民起義」,這其實是不對的。
其實所謂的島原之亂並非是單純的農民反抗暴政,在那些老百姓的背後,還有一隻黑手在推動著事態的發展,他們便是九州的天主教徒。
儘管幕府對天主教用盡一切手段意圖斬草除根,但畢竟是在各種信息獲取手段都不發達的17世紀,所謂趕盡殺絕不過是一句四字成語罷了,還是有不少走了狗運的天主教徒僥倖存活了下來,並且還組成了地下教會。
位於地下教會首席的,是一個16歲少年,名叫天草四郎時貞,外號預言之子,據說擁有各種神奇的力量,比如能在海上如履平地,再比如盲人讓他摸一摸臉就能重見光明。
以上這些當然是騙人的,但在當時卻信者眾多,不光因為古代人見識少,更因為大家被壓迫得都快活不下去了,本來人就是一種一旦陷入窘迫境地便會失去判斷力的動物,再加上既是已經水深火熱要死不活了,還不如把希望寄托在這個預言之子身上,以期他能改變自己的現狀。
就這樣,本身的天主教徒自不必說,就連很多活了半輩子都沒聽說過上帝為何物的農民也受到了預言之子的感化而在胸前畫起了十字,截止到島原之亂爆發前,島原唐津兩地信上帝的人數已經超過了十萬。
或許有人會感到奇怪,那天草四郎當年只有16歲,換到現在也不過是個初中才畢業的年紀,為何能靠著如此低劣的騙術聚攏數十萬信眾?
原因很簡單,首先,他不是一個人,他的身邊有一群天主教徒,而且很多還是曾經的武士,因為戰敗或者不肯放棄信仰而成為浪人,這些人的智商不敢說高,但騙騙小老百姓基本沒甚難度;其次,天草四郎的背後也有一雙黑手。
那就是羅馬教廷。
寬永四年(1627年),時任羅馬教皇烏爾班八世曾經給潛伏在九州北部的日本地下教徒寫過一封信,信上有這樣一句話:請你們堅持到底,在最危難的時候,我會向你們派出大批援軍,他們都是忠貞無二的教徒,並且擁有殉教的覺悟和拋棄祖國的勇氣。
所以我們完全可以認為,所謂的島原之亂,壓根就不是什麼農民起義,雖然確實有很多被因被欺壓而被迫反抗的苦人在內,但其本質卻依然是一場在西方天主教勢力的策動下,由日本本地教徒為中心,拉攏百姓力為隨眾,旨在以武力推翻幕府的暴亂。
再說那動亂發生後,這幫天主教徒加農民的雜牌軍雖然人數不過三萬多,但戰鬥力卻出乎意料地強大,他們占領了島原藩的原城為據點,打算長期堅守下去,等待來自梵蒂岡的援軍。而幕府也立刻派出重臣板倉重昌率軍十二萬開赴九州前去鎮壓,可是萬萬沒想到的是,這位板倉大人卻兵敗原城下,自己也被亂軍用鐵炮打中,當場陣亡,享年51歲。
消息傳回江戶,德川家光和他的小夥伴們都驚呆了。
無奈之下,他只得再派一將,名叫松平信綱,官居伊豆守。
此人不光是幕府重臣,同時也是三代將軍的髮小,他自幼就作為侍童跟在家光左右,非常忠心,而且為人機智聰明,人送外號智慧伊豆。
松平信綱是寬永十五年(1638年)一月到達島原戰場的,和志氣啊的板倉重昌不同,他並不急著攻城,而是下令數十萬幕府軍將原城裡三層外三層團團圍住,然後什麼都不做,只等著對方乾糧耗盡。
在此期間,信綱還抓到了數名從歐洲偷渡而來的洋人傳教士,這也證明了島原亂軍確實和梵蒂岡方面有著千絲萬縷的勾結。
針對此事,智慧伊豆特地請來了當時不信天主教的荷蘭人,讓他們開著炮船自海上接近原城,對於當時的日本人而言,西方人從外貌上來看都長一個德行,光看臉根本看不出是否信上帝,所以守城的亂軍乍一看遠處來了洋人炮艦,還以為是期盼已久的羅馬教皇給他們派的援軍到了,其心中的歡喜自是不言而喻。
然而,正當這批人欣喜若狂認為勝利就在眼前時,荷蘭人開炮了。
已經斷糧將近一個月的亂軍,在被他們自以為是洋朋友的荷蘭人這麼一轟之後,終於崩潰了。
當年2月27日,眼瞅著對方無論是精神上還是肉體上都已經差不多快完蛋了的松平信綱,下達了最後的總攻令,然後僅用了一天,就把亂軍的大本營原城給拿下了,總大將天草四郎時貞,也被砍死在了亂刀之下。
就此,江戶時代最大的內亂島原之亂,宣告結束。
但事情卻還沒完。
動亂的背後是教徒,教徒的背後是洋人,要想以後再也不發生類似事件,最簡單粗暴一勞永逸的方法就是把洋人給趕出去。
就在島原之亂被鎮壓下去的當年,幕府就已經照會了葡萄牙商會,宣布兩國斷交。
理由是葡萄牙人長期以來一直都在日本宣傳天主教,並且還找到了他們和島原藩地下教會有過往來的證據。
和葡國斷交之後,幕府似乎是意猶未盡,畢竟信天主教的西洋國又不止他們一家,羅馬教廷真要接著玩革命輸出,那大可以找別的國家繼續劃著名船過來送十字架,為了防止春風吹又生,便必然得斬草還除根。
所以幕府決定鎖國。
鎖國,形象地說,就是把國家給鎖起來,即關閉過門,斷絕與外界的接觸。
其實這事兒在日本早已有之,早在元和二年(1616年)的八月,幕府就下發命令,要求葡萄牙等天主教國家的商船僅限於停靠在平戶和長崎這兩個港口,其餘的地方一律不准去,同時還發下紅頭文件,要求諸藩做到「禁止外國商船與商人在領地內互通有無」,也就是嚴禁外商。
這一般被認為是日本鎖國政策的開端。
而在此之後,儘管幕府對天主教的鎮壓愈發強硬,但考慮到貿易畢竟能賺錢,所以對於天主教國家商船的往來,還是持了一種默認的態度,不過也頒布了不少禁令,比如禁止日本本國商人出洋,禁止雇用天主教國家的國民做航海士,同時,日本人和天主教國家的國民之間的私人接觸,也受到了極大的限制。
寬永七年(1630年),在限制貿易的基礎上,幕府又出台了針對西洋文化輸入的《禁書令》。
不過這玩意兒說是禁書,其實講到底只針對兩個人,一個叫利瑪竇,一個叫徐光啟。
徐光啟在利瑪竇的幫助下,翻譯了包括《幾何原本》在內的許多西洋著作,這個我們前面說過了。
在那個年代,日本的知識分子大多通漢學,識漢字,狠一點的還能作漢詩,所以徐光啟翻譯的那些個西洋作品,很多都流傳到了日本,並被日本人廣為閱讀並且傳播。
於是問題就來了,利瑪竇是傳教士,徐光啟又是天主教徒,他們兩位搞出來的東西顯然是不可能為德川家所接受的,所以在《禁書令》里,專門有明文解釋:「歐羅巴人利瑪竇等之作品三十二種之書,並邪宗門教化之書。」
意思就是說利瑪竇徐光啟他們弄得那些書刊,共計32種,都是邪教文化,該禁。
雖然這裡面有很多都跟天主教沒半毛錢關係,比如《幾何原本》,可幕府顯然是顧不了那麼多了。
寬永十年(1633年),幕府的對外政策被得到了進一步的加強,這年2月28日,幕府規定,除了自己直接簽字認同過的商船之外,其餘船隻一律不准渡海出國,違令者一律按偷渡處理,而偷渡者的下場清一色是斬首。此外,在外海居住的日本人,也一律不許回國,偷偷回國的,也算偷渡,下場也是斬首。而從這一年往前推,近五年內自海外歸國的,以及有海外關係的日本人,都要接受調查,並且發誓,以後一輩子都留在日本,絕不出國,不肯發誓的,處刑。
兩年後(1635年),幕府不再簽字放任何商船出國,也就是說,一切日本船隻一切日本人,都不允許踏出國門一步。
換句話講,其實早在島原之亂之前,日本就基本上是已經處在了一個鎖國的狀態之中,現在幕府決定的所謂「鎖國」,不過是畫龍點睛,在一幅畫上添個最後一筆罷了。
寬永十八年(1641年),幕府下令,中斷和全世界所有國家的往來——除了兩個,一個是中國,一個是荷蘭。
中國沒什麼好說的,多年來一衣帶水的自家兄弟,既跟洋教毫無瓜葛又是日本最重要的貿易賺錢夥伴,鎖誰也不會鎖他的。
而荷蘭,則是之前就說好了的事兒——之前松平信綱在求他們對原城開炮的那會兒,曾經表示可以在戰後讓荷蘭成為這世上唯一一個擁有和日本做生意資格的西洋國家。
這話給人的感覺就仿佛是可以搞壟斷獨占似的,所以荷蘭人聽了特別高興,拿炮轟原城轟的特別賣力,仿佛炮彈都不用花錢買一般。
然而,到了後來,他們才明白,這好處根本就沒那麼容易得,至少不是自己想的那麼一回事兒。
荷蘭確實是唯一能夠跟日本發生貿易往來的西洋國家,這個沒錯。可這個貿易往來,僅限於一個地方——長崎,原先西洋人云集的平戶,現在一律不再允許外國人住了。
而且即便是在長崎,也不是讓你荷蘭人隨便住的,幕府在海上弄出了個人造島嶼,取名出島,然後定下規矩:所有荷蘭人的所有行動,僅限於在這個島上,不許踏出一步,而日本人也不許進去一步(除非官方奉命),不然一律死刑。
同時,出島之中,禁止一切西洋宗教的儀式,違者殺無赦。
所謂的貿易往來,就是日本人把日本的貨物送到出島外,由負責貿易的官員送入出島,賣給荷蘭人,同時再把荷蘭人帶到出島的西洋玩意兒帶出來,賣給日本商人,然後兩邊抽稅。
這就是著名的「鎖國令」。
鎖國令是好是壞,是保家衛國還是自絕於世界,這些問題我們在此不做討論,我們接下來要說的是:就在寬永十八年(1641年)徹底鎖國後的第四年,德川幕府便為了一個中國人,而破了一次鎖國的規矩。
事情先要從正保三年(1646年)說起。
這一年10月,一位特殊的客人來到了江戶城,拜訪了德川家光。
此人有兩個名字,一個是日本名,叫福松;另一個是中國名,叫鄭成功。
或許很多人都不知道,這位大名鼎鼎的國姓爺,收復了台灣的民族英雄,其實出生在日本的平戶,而且擁有一半的日本血統。
鄭成功,生於公元1624年,他的父親,便是大名鼎鼎的一代海賊王鄭芝龍。
還記得我們之前說王直的時候提到過的另一位海賊王嗎,不錯,在整個中國歷史上,能與王直相提並論甚至勝出一籌的海賊王,唯有鄭芝龍。
此人生在福建,自幼放蕩不羈但武功高強,是方圓百八十里有名的勇士,18歲的時候,他跟叔叔去了澳門,然後接受了洗禮,成了一名天主教徒,得教名尼古拉。
與此同時,鄭芝龍還信仰著佛教的摩利支天、海神媽祖、以及神道教的八幡神。此外,他精通閩南話、南京官話、粵語,日語、荷蘭語、西班牙語和葡萄牙語,並且還通曉各國的劍術,甚至還彈的一手好吉他。
公元1621年,鄭芝龍投靠了具有「中國船長」之稱的著名海盜李旦,差不多就在這個時期,他娶了平戶藩藩士田川七左衛門的女兒田川松為妻,這位田川松,正是鄭成功的生母。
據說鄭成功出生的那天,他娘田川松正在海邊撿貝殼,突然就陣痛臨盆,於是便靠著一塊石頭生下了兒子。
這塊石頭現在還有,戳在長崎平戶的千里濱海灘上,雖然我怎麼都不太相信一個快要生孩子的女人會有那閒心思去撿貝殼玩,但如果你去長崎旅遊的話,倒是不妨去拜一拜。
公元1625年,李旦因病去世,作為其生前最得力的手下,年僅22歲的鄭芝龍成功聚攏了李家各部頭領,自立門戶組成了一支新的海賊軍團,到了公元1627年,他已經擁有了當時福建沿海實力最強大的一支武裝艦隊及商業團隊,麾下海賊數萬人,戰船七百艘,經營走私與劫掠事業,橫行於台灣海峽,所向披靡無人能敵。
當時荷蘭的東印度公司曾經考慮以武力和鄭芝龍一決勝負,但這個想法剛剛想出來就化作了泡影——即便是海上馬車夫,也壓根沒有勝算贏過真正的海賊王。
不過,儘管是家大業大橫行七海,但鄭芝龍卻並不為難貧苦百姓,尤其是對老家福建人,更是懷著一顆仁善之心,不僅不打劫搶殺同鄉,甚至還自掏腰包周濟他們,因此在當時的福建沿海一帶,鄭芝龍聲望非常高,連福建巡撫衙門都比他不得。
因為這個緣故,再加上當年殺了王直之後東南沿海愈發混亂的歷史教訓正擺在那兒,所以明朝方面也不得不對鄭芝龍另眼相看了。
公元1628年,時任福建巡撫熊文燦奉了上頭的命令詔安鄭芝龍,後者欣然接受,率領麾下數萬人馬投靠了大明朝,搖身一變老鼠成貓,從原先的海賊轉型成了防禦海賊以及東印度公司殖民者的明朝軍官,被任命為海防游擊。
就這樣,時年4歲的鄭成功隨父親來到了中國,母親田川松和弟弟田川次郎左衛門則留在了日本。
而當時的明朝其實已經差不多要完蛋了,內有張獻忠李自成等亂賊到處流竄,外有女真後金劍拔弩張,三百年帝國終於走到了窮途末路,公元1644年,闖王李自成攻破京師,崇禎帝朱由檢走投無路,只得自掛東南枝——在煤山的一棵樹上上吊自盡,之後,吳三桂沖發一怒為紅顏,引滿人入關,短短數日便將李自成趕出京城,主宰了中原。
不過好在大明帝國疆域遼闊,沒被蠻夷一口吞光,僥倖從京城等淪陷區里逃出來的臣子們和還未被女真鐵蹄踏過的地方官聯合一起,先是於金陵(南京)擁戴了福王朱由嵩為弘光帝,開創了南明政權,之後因為朱由嵩兵敗被俘,金陵也被攻占,所以大夥又逃到了福州,由鄭芝龍和他弟弟鄭鴻逵在公元1645年的時候擁唐王朱聿鑒為帝,改元隆武。
因為隆武帝的上位幾乎可以說是完全仰仗了他們老鄭家,所以雙方一直走得都很近,鄭成功也隔三岔五地被召進皇宮受親切接見,由於小伙子長得帥氣質好,深受皇上喜愛,故而某天朱聿鑒一高興特地把自己的姓給賜予了他,姓朱,名成功,這也就是為何日後老百姓都叫他國姓爺的緣故。
然而好景不長,這個國姓爺只太太平平地當了一年,滿清的部隊就南下了。雖說鄭成功本人是抗清鬥志極為高昂,可真正手握隆武朝軍事大權的鄭芝龍卻覺得滿人奪取天下已是板上釘釘,再傻乎乎地反清復明抵抗下去毫無意義,所以在公元1646年,當清軍攻入福建北部的時候,鄭芝龍命令仙霞關守將施福全軍撤回福州,使得女真人幾乎沒遭到任何抵抗地就進入了福建。接著,他又跟同鄉大學士洪承疇達成協議,然後拋棄妻子率領部隊北上投降,如此一來,福州那一圈便等於是放了空城。
猝不及防的鄭成功宛如被釜底抽了薪,不得已之餘只好率領一小部分人退守金門,而鄭芝龍走後,清軍也迅速展開了對閩南的攻勢,當地老百姓受苦受難不說,還有一人也倒了血霉,那便是鄭芝龍的日本老婆,鄭成功的親娘——田川松。
說起來這位田川夫人其實真的是挺倒霉的,其實她本來一直在日本撫養著小兒子田川次郎左衛門,可鄭芝龍估計是相思心切,在寬永二十二年(1645年)的時候,特地派人去了一趟日本,想把她給接回來。
不過你也知道,當時日本已經鎖國多年,誰敢跨出國門下場直接就個死字。不過鄭芝龍畢竟是鄭芝龍,他直接照會了德川幕府,要求將軍家行個方便,讓鄭家夫妻父子團聚,並且表示,如果貴將軍願意高抬貴手特事特辦,那以後在海上大家都好說話,你日本人的船無論是來往路過,我鄭芝龍都必然相幫照顧。
這話說得既好聽又得體,而且說話的人也確實擁有說到做到的實力,更何況區區田川松,既不是國家機密的知情人也不是什麼江洋大盜高精尖人才,無非一個家庭婦女,照常理應該毫無疑問地放她出國與家人團聚,可幕府方面卻並沒有這麼做,而是猶豫了好一陣子。
你得明白,德川幕府搞鎖國,最大的目的是為了防天主教的滲透,偏偏他鄭芝龍信的就是這個,而且還不是那種半吊子信徒,既受過正規洗禮又有正式教名,想給開脫都無從下口,這要讓他大搖大擺地踏入日本國門再淡定自若地接走田川松母子,那所謂鎖國令,豈不是就成廢紙一張了?
可要是不放人吧,他鄭芝龍乃是橫行大洋的海賊王,真要給你幕府搞點事情出來比如閒著的時候帶人跑九州沿海來放一把火搶走點東西什麼的也不是辦不到,真要到了那個時候大家臉上都不好看,因此思來想去,德川幕府還是決定特事特辦,破例放田川松與兒子田川次郎左衛門走人。
這是一件很值得注意的事情——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德川幕府鎖國兩百多年,在此期間當然有外國人來日本,也有日本人出國,但像鄭芝龍這樣擺明了信天主教的傢伙在得到幕府許可後光明正大地把一個日本人從列島接走,兩百年來唯此一例。
所以他叫海賊王,李旦只能叫中國船長,九鬼嘉隆最多叫叫海賊大名,這就是差距。
然後不幸的是,鄭家夫妻只團聚了一年,鄭芝龍便投降了清軍,而田川松因為死活不願意跟丈夫北上,因此獨自留在了福建的南安,當清軍攻破南安城時,她於戰亂中自縊身亡。
同年,隆武帝戰敗出奔江西,但最終仍是兵敗被俘,明朝遺老不得不再立朱由榔為帝,元號永曆。
田川松死的時候鄭成功正在金門,收到噩耗的他發誓和滿清勢不兩立,不過鄭芝龍此時已經率部投降,自己手頭的人馬又少得可憐,要想反清復明那無異於瞎扯淡,而招兵買馬擴充實力又太費時間,要想短平快的話,那麼唯一的辦法就是找外援,借個萬兒八千兵馬的先打起來再說。
關於求援對象,最合適的顯然是鄭成功的出生地——日本,這主要是因為當時中國周邊文化相近又能打且又跟他本人有著各種緣分的國家只此一個。
與此同時,儘管自朱元璋開國之後明朝就跟日本之間各種深深的孽緣,但在這亡國關頭,大明的遺臣們還是一致認為,最有打退滿人實力且和我泱泱中華最能產生共鳴的國家,唯有日本。
於是,背負著家仇國恨的國姓爺就這麼上路了。
面對遠道而來的鄭成功,德川家光表現出了極大的熱情,不僅安排了盛大的酒宴款待,還和對方進行了親切的交流會談,雖然在談話的過程中,家光的表情比較淡然,除了側耳聆聽之外一般不發表自己的見解,但從總體來看,雙方的這次見面還是很愉快的。
所以鄭成功也很愉快,他在宴會上把反清復明事業的前途說了個花好稻好,並且反覆強調明朝,日本,都是中華正統,滿清女真,則是不要臉的蠻夷,所以如果日本願意出兵幫助自己打敗女真人,那麼將來大家就真正是一家了,很多事情也都好商量了。
這裡的「很多事情」他沒明說,不過任誰也能想得到,不外乎事成之後國家利益讓你沾點邊兒而已,其實政治就跟做生意一般,今天你入股幫我,明天我給你分紅。
當天晚上的宴會結束後,德川家光召開了重臣會議。
議題無須重複,而家臣們也迅速地分成了兩派:支持派和反對派。
支持出兵救援的理由主要有兩方面:道義方面和利益方面。
從道義上來講,中日兩國一衣帶水宛如兄弟,儘管哥倆之間架沒少打,可終究是一脈相傳的好兄弟,現在冷不丁地從那關外冒出來一股人馬跑哥哥家裡燒殺劫掠甚至鳩占鵲巢,做弟弟的怎麼著也不該抄手看著不是?總得做點什麼。
而從利益的角度來看,不管什麼時代,想把手伸長到中國大陸來的日本人向來都不在少數,甚至可以說是很多人的夢想,現在平白無故得了這麼一個能光明正大帶著兵踏上中國土地的機會,實在沒有理由放棄。而且一旦幫助鄭成功復國,那麼幕府將會是南明的恩人,到時候想要從中國那裡得到點什麼,豈不非常簡單?退一萬步說,即便南明出爾反爾,說好了的東西不給你,那也無妨,畢竟派過去那麼多兵,真要鬧騰起來,自己絕不會吃虧,甚至中原大地鹿死誰手,都可能成為一個未知數。
更何況女真人新來根基不穩,戰鬥力也並非傳說中的那麼逆天,日本若真是派兵迎戰,勝算並不小。
所以在那天的會場上,支持派一度占據了很大的優勢,無論是人數還是理論。
順便一說,這一派的代表人物叫井伊直孝,是德川四天王之一井伊直政的兒子。
他的意思是不管怎麼樣,派一支軍隊跑到別人的國土上駐紮著,總歸是有好處的,打贏滿清,南明會給好處,當然這個難度比較高,所以最可取的做法應該是漂洋過海到中國後,調轉槍頭幫大清打南明,如此一來好處更穩更多,這些還都是眼前利益,萬一上蒼開眼天佑我大和,讓明國跟滿清打個兩敗俱傷,再由我日本軍裡應外合逐鹿中原,那就真的是做夢也不敢想的大好事了。
這應該是日本立國一千幾百年來第一次明確地表達了自己對中華大陸的野心。
由於該論調聽起來很有誘惑力,似乎三下五除二地日本就能入主中原天下無敵了,因此得到了很多幕府重臣的支持。
正當井伊直孝也為自己的睿智自得不已時,一個反對的聲音響了起來:
「在下認為,如果日本真的貿然出兵相救,那無異於火中取栗。」
說這話的,不是別個,正是智慧伊豆松平信綱。
火中取栗的意思就是為他人做嫁衣,買了炮仗給別人放,而且還是冒著風險的。
「掃部大人(井伊直孝官居掃部頭),在下想先問你一句話,平心而論,如今滿清消滅南明,可有絲毫的難度?」
井伊直孝想了想,搖了搖頭:「勢如破竹,指日可下。」
「好,我再問第二個問題,幕府的艦船,可勝得了他鄭成功的福建水師?」
「可以一搏,不過風險甚高。」
松平信綱當時就樂了:「掃部大人既知滿清滅南明毫無難處,那麼應該也很清楚有無日本的支持他們一樣可以一統中華這個道理吧?那他們又憑什麼要額外分好處給我們?這是其一,其二,如果日本真要出兵天朝,必然不會一下子就派數萬數十萬的大軍,肯定是先小部隊上陸,大部隊跟進,也就是所謂的『裡應外合』,掃部你既然明白日本艦船沒有十足的勝算打贏福建水師,那麼我們之後的大部隊如何突破海上防線登陸中原?既是無法登陸,則先頭那支部隊豈不成了任人宰割的孤軍?又談何分一杯羹?又談何逐鹿中原?」
一時間井伊直孝被駁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氣得胸部直顫,搜腸刮肚地好不容易想到了幾個詞兒,正要往外噴,卻被德川家光給攔住了。
「信綱所言甚是。」
既然是將軍發了話,那麼大家也就沒啥好說的了。
次日,家光召見了鄭成功,先是說了一通兩國友情源遠流長歷史悠久的客套話,接著坦言如今幕府困難重重,剛剛搞定了島原之亂,國內形勢並不穩定,正值微妙時節,因此實在是抽不出手來,所以這齣兵的事情,國姓爺,您還是找別人吧,咱真不是有意駁你鄭家父子兩代人的面子,實在是愛莫能助,勿怪。
所謂鄭家兩代人,指的是當年鄭芝龍在還沒投降大清的時候,也曾寫過好幾封信讓人帶去江戶的事兒,在信上,鄭芝龍求幕府看在他老婆是日本人的分上,幫忙出兵,共同抗擊女真人,但因為只是寫信,所以鬧得不大,沒有開會商討,只是交給了松平信綱,讓他自行處理。
松平信綱嘛你懂的,直接就把這東西拿去給人擦屁股了。
說句良心話,雖然現如今鄭氏一族裡鄭成功的名聲無疑是最大的,但真要論實力和能力,其實他們老鄭家是一代不如一代,鄭成功不如鄭芝龍,鄭經不如鄭成功,所以國姓爺很明白,他爹當年沒求來的東西,自己肯定也求不來,於是便沒怎麼多做糾纏,而是很客氣地表示既然貴國不方便,那這回就算了吧。
說完,大家便好聚好散了。
不過這個「散」純粹是暫時性的,截止到延保二年(1674年),光是鄭芝龍、鄭成功和鄭經這三代人就先後數十次請求幕府出兵相助,其餘的明朝遺老如著名思想家黃宗羲等人也或寫信或遣使求助於日本。
對此,德川家的做法是一律回絕。
其實不光是日本,包括琉球緬甸越南等國都收到過南明的求援信,甚至連羅馬教廷他們都找過,貌似還許諾說如果洋大人肯出兵助一臂之力趕走滿夷的話,那事成之後我大明一定尊耶穌為神靈,奉天主教為國教。
不過,無論是說得多誠懇,仍是被所有人給一口拒絕了,尤其是琉球,一聽要他們幫忙和滿清打仗,嚇得當場就給跪了,連連磕頭說大哥您就別難為窮人了,就咱家的戰鬥力,別人不知道你們還不知道嗎?
要說起來,大明當時的這些鄰居里,還是日本最夠意思,儘管沒有派兵援助,但幕府還是在鎖國的情況下,放寬政策,以貿易的形式賣了很多日本刀以及其他武器給南明,較之於那些平日裡一口一個兄長上國君父之幫叫得歡一到出事立刻能躲多遠就多遠的傢伙,著實稱得上有情有義了。
不過,幾把刀幾桿槍自然無法阻擋歷史潮流的腳步。
公元1662年,南明永曆帝朱由榔被吳三桂由緬甸擒獲送至昆明絞死,南明朝就此終結。
雖然有部分人認為此時的南明政權還不算完全滅亡,因為公元1663年時寧靖王朱術桂被鄭成功的長子鄭經接去了台灣,使得朱家小朝廷得以勉強續存,所以南明的真正滅亡時間,應該是公元1683年大清攻克台灣。
說實話,做人還是務實一點的好,別總那麼虛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