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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鑒真和尚的六次「偷渡」

2024-10-02 04:04:11 作者: 櫻雪丸

  日本人晁衡在長安的活躍與種種傳奇讓很多中國人對日本這個東鄰產生了極大的好感,儘管明知道日本的物產肯定沒有大唐豐富,生活質量當然也不會有大唐高,但依然有不少人願意去那裡走一走,看一看。

  還有一些人則覺得日本是兄弟之邦,應該為兄弟做些什麼。

  話說在大唐的揚州,有一座大明寺,寺里有個和尚,叫鑒真。

  他俗姓淳于,揚州江陽縣人,十四歲時出家當沙彌,得法名鑒真。

  唐神龍元年(公元705年),十七歲的鑒真和尚正式受戒,之後遊學於長安、洛陽等地,二十二歲時,他已經成為了一名精通佛法的律宗僧人。

  律宗就是以戒律為立宗原則的佛法門派,重視從內心鞏固和發展「止惡興善」的作用,內部又分為南山、相部、東塔等派別。鑒真本人屬於南山律宗,不過他同時也研究法相宗跟天台宗,涉獵相當之廣。

  二十五歲時,鑒真結束了遊歷生涯,回到家鄉揚州,進了大明寺當和尚,經過二十年的刻苦努力,在開元二十一年(公元733年)時成為了大明寺方丈,同時也是當地的佛門領袖。

  後面那句話不是唬人的,因為當時在鑒真手底下受戒的信徒高達四萬多人,所以他也被譽為「江淮之間,獨為化主」。

  他本以為一輩子就這麼平平淡淡地過了,但卻沒想到還是意外地轟轟烈烈上了。

  唐天寶元年(公元642年),兩個日本留學僧來到了大明寺,一個叫榮睿,一個叫普照。

  

  兩人是奉了聖武天皇以及舍人親王之命,以留學僧學佛法的名義來到大唐物色得道高僧的,目的是為了將其聘請回日本,主持佛教工作。

  之所以要請外來的和尚,倒也事出有因。

  此時的日本,雖然有佛經,有寺廟也有和尚,同時還不乏高僧,但卻沒有正規的戒律和宗派。

  我們都知道,通常你要當和尚的話,得受戒法之後才能成為正式的僧尼,但日本當時壓根連戒律都沒,所以自然就無從談起受戒二字了,基本上只要有個師傅肯帶你,你就能當和尚,最狠的是後來許多人乾脆連師傅都不要了,直接自己悟道,悟出來後再剃個光頭,那就算是僧人了,專業術語叫做「自誓受戒」。

  這種情況造成的嚴重後果就是產生了很多佛門敗類。

  更糟糕的還不在這兒。

  自聖德太子起,日本就是個敬佛之國,對於出家和尚,朝廷有很多優惠政策,比如免除課稅。

  所以很多農民為了逃避沉重的複製品「租庸調」制度,從而選擇了自行出家當和尚,反正沒戒律,即便光著頭也照樣能喝酒吃肉,跟原來沒有任何區別。這種行徑直接導致了大量的勞動力流失以及社會風氣敗壞,但奈良朝廷卻一籌莫展,因為他們也不知道該怎麼來控制這日益增多的光頭黨人數,想來想去,最後得出的結論就是把「真正的佛教」引入日本,用正統的戒律來清洗目前混亂的日本佛教界,把那些不合格的和尚趕回去繼續種地。

  再說那榮睿、普照兩人到了大唐之後,四處打聽篩選,最終認定,只有揚州大明寺的方丈鑒真,才是能夠真正拯救日本佛教的救世主。

  說白了就是想挖牆腳。

  不過,在聽明白對方的來意之後,鑒真卻答應了他們的邀請。

  其原因本章開頭就說過了,當時中國和日本之間的往來交流相當頻繁,兩國的人都各自對對方有著很大的好感,其實早在榮睿、普照兩人來大明寺之前,鑒真就和遣唐使中的留學僧接觸過,也聽說過有個叫阿倍仲麻呂的日本人,不但高中進士還當了大唐官員,儘管那會兒還沒考慮過去不去日本這種事情,但鑒真本人對日本以及日本朋友有好感卻是真的。

  所以現在既然日本那邊需要自己去普度眾生,傳播正統佛法,那無論是出於對日本的好感私情還是出於一個一佛門弟子的責任,都是有必要走一遭的。

  當然,不管怎麼說這也是大事,不能隨隨便便,說走就走,所以在某天晚上吃過飯,鑒真召集了全體弟子開了一個會,主要討論去日本的事情。

  會上,老和尚本人先表了態,說自己為了弘揚佛法,以及履行答應日本友人的承諾,決定親自前往日本,普度日本人民。

  然後問道,有誰願意同去?

  底下很安靜,沒有人說話。

  弟子們知道,自己的師父是一個言出必行的人,今天敢當著那麼多人的面說要去日本,那肯定不是在開玩笑。

  可關鍵是日本並不是那麼好去的。

  首先,唐朝時代朝廷對於民眾出海出國有著很嚴格的規定,一般沒有上頭許可,是決不允許邁出國門一步的,違者一律依法嚴辦;其次,所謂去日本傳播佛教這個想法,並非是鑒真首開先河,早在他之前,就有大唐高僧道福、義向、圓載等三四人坐船出海,目標日本列島,但卻無一例外地被那洶湧的海浪波濤給奪去了生命。

  所以眾弟子認為,於公於私,去日本都不是一個明智的想法。

  其中,有個叫祥彥的說道:「日本實在太遠,路途也太艱難,真要去的話,那簡直是九死一生,我覺得完全沒有必要去冒那個險。」

  這種事一般有了個開頭接下來也就好說話了,繼祥彥之後,大夥你一言我一語地七嘴八舌了起來,但不管怎麼說,宗旨卻只有一個,那就是希望老師放棄去日本的念頭。

  鑒真只是靜靜地看著眾人,微笑著,一句話也不說。

  等所有人發現沒得好說了又重歸安靜之後,他才緩緩地開口道:「既然大家都不願意去,那麼就算了吧。」

  弟子們長長地鬆了一口氣。

  「那就貧僧一個人去吧。」

  說這話的時候,鑒真仍是一臉的微笑,但眼睛裡卻閃爍著看起來很帥氣的堅毅光芒。

  這天會議結束時,全場四十名弟子全都表了態,異口同聲地表示願意同師傅一同前往日本。

  一場偷渡計劃就此開始了,再怎麼樣唐玄宗也不可能讓一個寺的和尚都出國啊,更何況鑒真還是整個江南地區的佛教領袖。

  天寶七年(公元743年),鑒真率弟子二十一人,日本留學僧四人,以去天台山考察為名,拿了當朝宰相李林甫的從兄弟李林宗的介紹信,在揚州打造了一艘出海大船,本來一切都準備停當了,結果卻發生了意想不到的情況。

  且說在偷渡隊伍里,有兩個弟子,一個叫道航,一個叫如海,道航跟如海開玩笑,說你修行不夠,不太適合去日本。

  本來這真的是一句說著玩的話,但沒想到如海當真了,氣急敗壞之下就跑到衙門檢舉揭發,說自己師父鑒真勾結海賊,想要攻打揚州城。

  因為鑑真怎麼說也是佛門名人,所以這番胡言亂語當地的知縣大人是肯定不會信的,不過聽說老和尚造了一艘出海大船,便還是過來探個究竟,這一探自然就露了餡,於是鑒真的第一次東渡日本計劃也只能擱淺了。

  不過他並不灰心。

  第二年(公元744年)一月,鑒真花錢買了一艘二手的軍用船,然後僱傭了八十個壯勞力,一番準備之後便帶著十七名弟子第二次乘船出海了。

  結果還沒開出長江口就碰上了大浪,把船給打漏水了。

  不得已之下,一伙人只好上岸找人修理,好不容易把船給弄好再度出發了,卻沒想到又在海面上遇到了狂風,這次船倒是沒沉,但卻被吹到了舟山群島,整整輾轉折騰了五六天,才又重新回到了浙江本省的海面上,剛剛想重整旗鼓繼續一路向東,結果迎面開來了一艘巡邏兵船,只聽得上面的人喊了一嗓子:「你們是幹嗎的?」於是這一次的東渡又失敗了。

  好在兵船上的人久仰鑒真大名,所以並沒有以偷渡罪將其法辦,只是把他們送去了寧波的阿育王寺安頓。

  本來鑒真是想在阿育王寺待兩天之後馬上接著出發的,但沒想到浙江的老百姓一聽說大明寺的鑒真方丈來了,於是便四方八里地跑來圍觀,甚至連安徽河南等地的信徒也不遠千里而來,只為一睹高僧風采。

  這樣一弄當然就不好出海了,老和尚只能留在阿育王寺開壇講經,一直到天寶四年(公元745年)開春,才有了準備第三次出海的工夫。

  不過這一次的計劃才剛剛開始準備就宣告流產了,原因是阿育王寺的和尚們擔心此時已經快要六十歲的鑒真這麼來回折騰身體受不了,所以提前通知了官府,把老和尚給攔在了寺里。

  第四次跟第三次的遭遇差不多,還是在同年,鑒真帶著三十多個徒弟從阿育王寺出發準備從福建走海路去日本,然後還沒出浙江就被官兵攔住了,原因是鑒真的弟子靈佑擔心師父年紀大了,長途跋涉會有危險,苦勸官府前往阻攔。

  一連四次失敗,雖然鑒真仍是沒有絲毫放棄的打算,不過因為兩三年裡出海四次實在太招搖,故而他決定先低調地在揚州過幾年安生日子,等風頭過了,官府不再惦記他的時候,再去日本。

  這風頭一避就是三年,天寶七年(公元748年)六月二十八日,鑒真率僧人十四名,水手三十五名,自福建出海,開始了第五次東渡。

  為了避免像之前那幾次被風浪打沉船隻這樣的情況,一伙人先跑去了舟山群島待機,一直在那裡待到了當年十一月才重新出發。但沒想到的是仍舊碰上強風,一船人在海上漂了整整十四天才看到陸地,等上岸之後,驀然發現自己已經漂到了海南島。

  四次東渡四次失敗但仍不改初衷的鑒真,在第五次失敗後,終於動搖了。

  不過他並非是灰心喪氣後悔東渡,而是因為海南島離天竺很近,所以鑒真一度懷疑這是不是佛祖在暗中指點,要他去佛教的發源地深造。

  但很快這個念頭就被放棄了,因為就在天寶八年(公元749年)剛入春的時候,榮睿因長途勞累外加水土不服而一病不起。

  臨終前,已經看出了鑒真正處於猶豫中的他,流著眼淚懇求老和尚無論如何也請去日本,鑒真點頭答應。

  這不是臨終關懷,而是真正的承諾。

  同時他還立下了誓言:「不至日本國,本願不遂。」

  很多徒弟都覺得這個誓言立得很不是時候,因為此時已然六十二歲的鑒真剛剛大病過一場,雖然經過救治生命沒什麼大礙,可是老和尚的視力卻大受損害,險些到了失明的地步。

  但在送走了榮睿之後,鑒真毅然決定北上先回揚州,然後準備第六次東渡。

  或許是連佛祖都被這種執著所感動,所以他派出了天使前來助一臂之力。

  天使是我們的老熟人——晁衡。

  話說鑒真陰差陽錯週遊了大半個大唐只為了東渡日本的事情很快就在全國傳開了,身為日本人的晁衡聽說之後自然是非常感動,恰巧天寶十二年(公元753年),日本遣唐使團來到了長安,其中的副使吉備真備,是跟晁衡當年一起扛過槍一起分過贓的人,所以他找到了真備,說起了鑒真的事情,問問對方有沒有什麼辦法。

  向來很淡定的吉備真備在聽說了鑒真五次東渡的故事後,也顯得有些感動,他決定這就南下揚州一趟,去見一見這位老和尚。

  就這樣,哥倆來到了大明寺。

  晁衡是個詩人,詩人總是容易感動的,雖然此前已經聽過了鑒真的諸多事跡,但在大明寺見到本人以及聽到了更多感人故事後,他便更加激動了,並且當場就表示自己願意出手相助。

  而偉大的政治家、軍事家吉備真備,倒是非常冷靜,他對鑒真表示說這事並不難辦,只要唐玄宗點頭答應,你再跟著我們一起回日本不就得了?

  至於如何讓唐玄宗點頭答應,吉備真備也說了,此事同樣簡單,畢竟這裡不還站了個皇上眼前的大紅人晁衡嗎?

  本來還挺激動的晁紅人一聽這話,連忙擺手說幹不了。本來還有希望,但現在根本不行,因為唐玄宗不久之前親口說過,不允許一個叫鑒真的和尚去日本。

  這是真事兒,而理由相當幼稚。話說玄宗這人比起佛教來更喜歡道教,也曾經想跟日本那邊分享自己的信仰,所以提出來要往平城京送幾個道士過去,但被孝謙天皇給拒絕了,因為日本人覺得日本已經有神道教了,不太需要道教,但這麼一來唐玄宗就不高興了,感到自己很沒面子,作為小小的報復,特地下旨不讓鑒真出國。

  也就是說如果現在晁衡跑去跟皇上說這事,下場鐵定得是撞南牆。

  吉備真備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然後說道:「不管怎樣,你還是跟皇帝說一下吧。」

  晁衡實在不明白這小子想幹嗎,因為在他看來,既然是偷渡,那就得偷偷地幹活,你要是先跟皇上說了,皇上再不准,那肯定會有所防範,到了那時候再想著偷渡,那難度就鐵定得提高了。

  可又拗不過吉備真備堅持,於是只能答應去找唐玄宗說說。

  果然,在一行人回到長安後,晁衡剛跟玄宗提起鑒真東渡一事,便被斷然拒絕了。

  吉備真備得知後只是點點頭,一副意料之中的表情。

  然後他問和他們一同來到長安的鑒真:「大師父,大唐皇帝現在已經明令禁止您出海了,您打算怎麼辦?」

  鑒真一臉的微笑:「也就是說,你們不能帶我去日本了,是嗎?」

  「不,您現在有兩個選擇,一是由我們遣唐使團帶著您偷渡去日本,二是回到大明寺當方丈。」

  「那就勞煩你們帶我去日本吧。」

  說這話的時候,他仍是微笑著。

  吉備真備卻是一臉的莊重嚴肅:「您放心,我們一定會帶著您去日本的。」

  其實,他當然知道唐玄宗不會讓鑒真出國,但還是讓晁衡去問了,為的是要一個明白清楚的答案回來,如果鑒真在明知皇上不讓他走的情況下,仍堅持要去日本,那麼為了報答他的這種真誠和對日本的感情,遣唐使團即便是違背了某些外交規則和慣例,也有責任把這個和尚帶去日本。

  當年十一月,遣唐使團坐船離開了大唐,也就是之前說的大家揮淚送晁衡的那次。

  因為晁衡的朋友實在太多,走到哪兒都是一群群的,考慮到萬一這些朋友上船相送,然後撞見了鑒真那就麻煩了,所以吉備真備特地安排晁衡與大使藤原清河坐一條船,而自己和老和尚共乘另一條船。

  後來的事情你也知道了,船開到一半碰上了大風暴,晁衡他們被吹到越南去了,而吉備真備跟鑒真等人則被刮到了一個島上。

  這是一個不知名的小島,船上的經驗豐富者也只能憑藉著周圍環境大致判斷出它的地理位置應該在薩摩(鹿兒島縣)靠南的海域。

  就在這個時候,鑒真看到了島上的土人正對著一尊刻得相當粗糙的石像行跪拜禮,於是佛心頓起,撿起一根樹枝就跑了過去,用簡單的手勢跟沙畫和當地土著開始了交流,想問問他們拜的是哪位佛。

  但土人搖了搖頭,他們並不知道何謂佛。

  鑒真指了指那個石像,問道這是何方神聖?

  土人回答:「阿兒奈波。」

  後來在鑒真所著的《唐大和上東征傳》一書里,那地方便被叫成了阿兒奈波。

  再後來被日本人給翻譯成了假名,寫作おきなわ。

  再後來到了江戶時代,大學者新井白石把那四個假名切換成了相對應的漢字,因為在日語中,おき能被寫作「沖」,而なわ通常寫為「繩」,所以連起來,就變成了「沖繩」。

  明治年間廢藩置縣將此地改名沖繩縣,其來源正是此處。

  離開沖繩之後,一行人一路北上,終於在十二月二十日踏進了日本地界,來到了薩摩,第二年(公元754年)的二月四日,鑒真和尚抵達了平城京。

  他受到了最盛大的歡迎,孝謙天皇、聖武上皇、藤原仲麻呂等核心人物親自前來將其接進皇宮並設宴接風。

  其實本來以好佛崇佛而著稱的光明皇太后也要出場的,只不過當時她正值病重,全日本的名醫們清一色束手無策,故而只得躺在床上靜養,順便依靠自己本身的免疫能力和病魔作鬥爭。

  鑒真在聽說了這個情況之後,便立刻主動要求在飯局之後去給太后看病。

  對此沒有任何人反對,因為包括天皇上皇在內,所有人都想看看這個老和尚到底有什麼能耐。

  在一番望聞問切後,鑒真開出了一張藥方,方子的具體內容,如今已然不得而知,只知道那一劑藥下去之後,沒幾天,光明皇太后的病就好了。

  一時間朝野震撼,整個平城京無不將鑒真視為神人。

  日本天平勝寶八年(公元756年),孝謙天皇下聖旨,封鑒真為大僧都,統領全日本的佛教事務,主要負責規範僧眾戒律,同時天皇親自請鑒真為自己授戒,以為全國榜樣。

  雖然獲得了莫大的榮譽,但鑒真卻第二次動搖了。

  而且這一次是真正開始反省甚至反悔東渡日本一事了。

  原因就出在他的工作內容上。所謂的規範僧眾戒律,具體講來就是要鑒真帶頭想辦法杜絕那些以出家做和尚為幌子實際上想逃稅漏稅的不法之眾,為此,孝謙天皇還專門下了一道聖旨:「自今以後,傳授戒律,一任和尚。」

  明面上,朝廷是在極力推廣鑒真的精嚴戒律,但實際上是想通過戒律來提高成為僧人的門檻,從而達到減少僧侶數量,避免勞動力流失的目的。

  其實本來這也沒什麼,但鑒真卻覺得這種行為的本質等於是在利用自己為國家增加壯勞力,佛門之人被人打著佛門的招牌利用,顯然是不會太高興的。

  據說因此鑒真曾一度想到要回國,但這顯然不現實,畢竟都快七十的人了,根本就沒有精力再這麼來回折騰,於是也就只能隨遇而安地作罷了。

  就在迷茫和猶豫的時候,光明皇太后突然隻身來到了寺里拜訪了他,然後帶他去了自己為窮人開設的澡堂,為孩子們開的悲田院以及那所臨終關懷機構。

  「大師您所看到的這些人,在我的感化之下全都一心向佛,但他們沒有一個是和尚。」當那一天的參觀結束了之後,光明太后這麼對鑒真說道。

  「太后的意思是……」

  「大師難道不覺得所謂的普度眾生,並非僅限於僧侶嗎?」

  鑒真頓悟了。

  一直以來,他耿耿於懷日本朝廷對自己的利用,卻忘記了自己來日本的初衷。所謂普度眾生宣揚佛法,跟對方是不是和尚又有什麼關係?既然沒有關係,那麼用戒律來提高成為僧人門檻又有什麼錯?如果沒有錯,那麼又為什麼要猶豫動搖?

  擺脫了迷惘困惑的鑒真開始依照孝謙天皇的意願,著手改造起了日本佛教界,不過最終他還是根據日本當時的國情,說服天皇認可了「自誓受戒」的情況,當然,也不能無條件地自誓,根據鑒真制定的規矩,即便是自己給自己授戒,也必須要有三師七證,即僧尼受具足戒時,戒場必須要有得戒和尚、羯磨和尚、教授和尚這三師外加七名作為見證的僧人。

  在鑒真的努力下,日本終於建立起了最初的戒律制度。

  天平寶字三年(公元759年),淳仁天皇將已故的新田部親王宅邸賜予鑒真,當年,鑒真和他的弟子們就在王府的地盤上蓋起了一座寺院,還得了天皇的賜名,曰唐招提寺。

  與此同時,淳仁天皇還下旨一道,要求全日本的僧人在受戒之前,都必須去該寺學習戒律,這使得唐招提寺就此成為了當時日本佛教界的最高學府。

  之後,朝廷又封鑒真為傳燈大法師。

  而在民間,大家則都稱他為「天平之甍」。

  天平就是日本奈良時代那一系列天平開頭的年號,包括天平年,天平勝寶年,天平寶字年等等,大致涵蓋了公元729年到765年這段時間。

  甍,就是屋頂。

  也就是說,鑒真是天平年間日本文化界最高峰的象徵。

  這絕不是誇張。

  如果你以為這老和尚就是一個類似於唐三藏的普通得道高僧,那就大錯特錯了,事實上他對日本的貢獻遠不止宗教一樣,保守講來,至少包括了醫學、建築、書法和雕塑這四個方面。

  我們一樣一樣說。

  先是醫學。

  除了剛到日本妙手回春給光明皇后治病外,鑒真還在日本大力傳播了中醫學,所使用的宣傳資料則是東漢名醫張仲景所著的《傷寒雜病論》。

  同時,他又把麻黃、芍藥、芪、甘草、苦參、當歸、柴胡、川芎、玄參、地黃、肉桂等三十六種中草藥帶入日本並大力推動普及,此外,鑒真本人還著有醫書《鑒上人秘方》,可以說是當之無愧的日本漢方醫學之祖。

  一直到江戶時代,在日本很多藥店的藥袋子上,都還清晰印著鑒真的畫像。

  時至今日,日本人在感冒咳嗽時,還能從醫院裡配到葛根湯,這個普及率很高的方子正是來自於鑒真帶來的那本《傷寒雜病論》。

  接著來說書法。鑒真在來日本時,曾帶來王羲之《喪亂帖》真跡一副,他兒子王獻之行書真跡三幅,以及其餘中國名家真跡五十餘卷,這對當時以及日後的日本書道都起到了直接的巨大影響,而且鑒真本人也是書法高手,曾經寫過《請經書帖》,現在還存放在日本,是國寶級別的文物。

  說完了書法然後來說建築。跟著鑒真一塊兒來日本的弟子中間,很多都是建築高人,那座著名的唐招提寺就是他們和鑒真一起設計監工並且建造完成的,寺內的大堂,也稱金堂,坐北朝南,闊七間,進深四間,三層斗拱式形制,是座單檐歇山頂式的佛堂,被譽為整個奈良時代最大最美的建築之一。

  這金堂不光漂亮,而且還牢固,歷經一千兩三百年的風風雨雨仍然屹立不倒,並且還成為了現如今世間罕有的保存完美的中國唐代古建築樣本。

  唐文化在日本,這句話不是蓋的。

  最後再來說一說雕塑。且說中國在東晉時代發明了一種叫夾紵法的雕塑方法。簡單來說就是先用泥塑成胎,後用漆把麻布貼在泥胎外面;待漆干後,反覆再塗多次,最後把泥胎取空,因此也叫乾漆法。用這種方法塑像不但柔和逼真,而且質地很輕。到了唐朝時,該技術已經達到了一個很高的水平,然後被鑒真及其弟子傳入了日本,並且用此技術製造了日本史上第一尊人物肖像——鑒真乾漆像。

  這尊雕像後來在昭和五十五年(1980年)時被唐招提寺從奈良請至鑒真的故鄉揚州,當時全城轟動,前來膜拜瞻仰的民眾超過了三十萬。

  總之,鑒真的到來,讓日本掀起了一場前所未有的文化革新。

  日本天平寶字七年(公元763年)五月六日,一代高僧鑒真坐化於平城京唐招提寺內,享年七十五歲。當時的他雙腳結跏趺坐,神態安詳,死後三日,體溫猶在。

  鑒真的徒弟後來回憶說,自己的師父來到日本後,雖然也遇上過各種不快各種心煩,但卻從來都不曾流露出悲傷的神情,無論是面對朝廷的大員還是普通的信徒,抑或是悲田院裡的孩子們,他都永遠是一副發自內心的微笑表情。

  話說在昭和五十五年唐招提寺請鑒真乾漆像去揚州的那次,日本方面對於佛像在飛機上的安全標準只有一個,那就是哪怕飛機失事,也要確保其不得有絲毫的損傷。

  不光因為這是國寶,更因為他是鑒真。

  其實,有的情誼是真的可以跨越時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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