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超越盛唐,吉備真備的強國夢
2024-10-02 04:04:02
作者: 櫻雪丸
天平六年(公元734年)十一月,四艘從大唐返回日本的遣唐使船在中國的東海遭遇了大風暴。
因為當時造船技術的問題,所以船都不怎麼靠譜,曾經有一位不知名的遣唐使在日記里這樣寫道:「當一個巨浪從右面打來的瞬間,整個船艙里的所有人都滑去了左邊。」
這次的風浪比日記里的那次更大,整個船艙里不光人都隨著船身顛簸而左右亂滾,就連東西也撒了滿地。
有點經驗的人都已經看出來了,這船要翻。
於是一下子場面就亂了,各種哭爹聲叫娘聲跪求祖宗顯靈聲不絕於耳,還有的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了,只是號啕不已,覺得自己眼看著就要學成歸來光宗耀祖了卻碰上這等倒霉事,太不幸了。
在這一片混亂中,有兩個人顯得格格不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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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人緊緊地抱著一個巨大的箱子,雖然一言不發一動不動但卻滿臉的害怕。
還有一個傢伙則跟沒事人似的在那裡笑看著一切。
兩人四目相對,沒事人先開口了:「喲,你是留學生?」
抱著箱子的那個仍是不說話,只是點了點頭。
「我是留學僧,叫玄昉,你不用怕,這艘船不會沉的。」
所謂留學僧就是去長安留學的和尚,他們主要學習大唐的佛法佛經,不用去太學專攻孔夫子的聖賢書。
「你怎麼知道不會沉?」
「因為我有這個啊!哈哈哈!」那留學僧一邊說笑一邊從懷裡摸出一張髒兮兮的畫,然後往那書生跟前一亮,「看到沒,這是南海龍王的畫像,只要有了它,就會在海上得到庇佑,此船必然不會沉。」
留學生很無語地看著他,什麼也沒說,只是更緊地抱了抱身前的那個大箱子。
或許真的是南海龍王附身在了那張都快皺成菜皮的畫上了,這一次的遣唐使團,四條船里沉了三條,唯一剩下的,就是帶畫的那和尚跟留學生所在的那條。
不過他們也夠嗆,被衝到了種子島,只好下船上陸安頓幾天,再坐船北上去福岡,雖然要花費些許日子,但也總強過沉海。
當腳踏上了陸地,那個留學生的臉色明顯好轉多了,也開始和那個和尚聊了起來。
和尚只是一臉的得意:「怎麼樣,我說我們的船沉不了吧?正所謂大難不死必有後福,我們在長安留學了十六七年,現在終於能衣錦還鄉了。」
「是啊,我在長安整整十七年,連家父病故都不能回家送葬盡孝。」留學生一臉的憂桑。
「人活一世豈能不死,回不去又不是你的錯,過去就讓他過去吧。」或許是因為死者為大,和尚在說這話的時候,臉上已經完全沒有了笑容。
「你倒是挺會開導人啊。」
「廢話,貧僧乾的就是這個啊。」瞬間和尚又笑了起來,「話說回來,你小子在快翻船的那會兒真有意思,你就那麼怕死嗎?」
「不是怕死,我是怕我那個箱子沉了,那裡面可全是無價之寶啊。」
話說到這裡和尚才發現,留學生不知什麼時候讓僕人把那個大箱子也給拖了出來,這會兒正坐在上面呢。
「我說,這裡面有什麼寶貝值得你這麼費力地把它背來背去?」
「書。」
「書?」
「這裡面裝的都是大唐儒學、律法、曆法等各種經典,如果日本想要有未來,那麼就必須要學習大唐,要學習大唐,那麼這些書是必不可缺的。我死了不要緊,只要把這些書帶回日本就行了。」
「誒……看不出來你還這麼有抱負,你叫什麼?」
「下道真備。」
「嗯,我記住了,等到了奈良之後有緣再見吧。」
下道真備,備中國下道郡(岡山縣內)出身,他們家本是當地很有實力的豪族,但大化改新之後,豪族的土地領民都被沒收了,於是真備的父親下道圀勝只能應朝廷召喚,來到了京城當了個右衛士少尉。
右衛士少尉就是宮廷近衛兵里負責看守皇宮四周的小軍官,官階從七位上,待遇地位跟在老家那是完全不能比的。
家道中落固然不幸,但好在兒子下道真備相當有出息,自幼便有神童之稱,年僅十七歲就進了大學深造。
大學就是那會兒日本的最高學府,很顯然是仿效了大唐的國子監,由國家挑選全國的精英在裡面讀書,然後再在精英中挑選出精英送出去留學。
養老元年(公元717年),年僅二十一歲的下道真備被選為留學生,坐船前往長安讀書。
到了大唐之後,他的天才神童屬性徹底爆發了。
雖然那會兒去長安的日本留學生主要學的是儒家經典,但在讀聖賢書的同時,他們中的很多人還要學其他東西,大致可以分為三類:律法、建築、工藝,工藝就是金屬加工以及陶瓷製作之類。
而下道真備則是奇葩,因為他什麼都學,無論是聖賢書律法建築工藝還是兵法醫學天文學,甚至是琴棋書畫這種娛樂活動他都沒落下,而且還學得相當好,一般中國讀書人都不如他。
所以當時的皇帝唐玄宗李隆基數次希望他能留在唐朝做官,但都被婉言謝絕。
一連苦讀了十七年,到了天平六年(公元734年)年底,一來是感到該學的都學了是時候回國報效了,二來是正好有一團遣唐使從長安出發準備回日本,於是下道真備便也搭上了順風船,同船的還有幾個跟他同一年去大唐留學的人,比如玄昉。
一行人走了數月,一直到第二年(公元735年)的年初,才回到平城京。
正如前文所說的那樣,遣唐使回到日本,基本都能得以富貴,下道真備當然也不例外,作為資深海歸精英,他一踏進平城京,就接到了升官的通知,官階從原來的從八位下一躍升至了正六位下。
雖然八和六之間只差個七,但在當時日本的官階里,從八位下和正六位下之間,差了整整十級。
不過這也算不了什麼新鮮事,畢竟誰都知道那會兒最重入唐人,下道真備真正在平城京內引起軒然大波讓大家都知道他名聲的契機,還是因為數日之後,他把那個拼死也要保住的大箱子獻了上去。
在這個箱子裡,有總共1600卷經典,除了常規的儒家書籍和史書之外,還有天文學,音樂和兵法等著作,其中的《唐禮》130卷、《大衍曆經》1卷、《大衍曆成立》2卷、《樂書要入》12卷等,都堪稱是無價之寶。
和各種書一起獻上去的,還有弦纏漆角弓、馬上飲水漆角弓、露面漆四節角弓各一張,射甲箭二十支,平射箭十支,日時計一個以及樂器若干。
這次獻寶行動在京城裡引起了轟動,天皇還特地搞了個展覽讓王公貴族們前來觀摩,而在各種圍觀的過程中,有兩個人同時注意到了下道真備,他們都是朝中的重臣,一個叫葛城王,一個叫藤原仲麻呂。
葛城王是敏達天皇的後裔,藤原仲麻呂的曾祖則是藤原鐮足,兩人都是當時平城京里能呼風喚雨的人物,但同時也是一對冤家。
對於這個帶了一箱子寶貝回來的精英下道真備,兩人都想把他拉攏到自己的陣營,於是卯足了勁兒跑去套近乎,先是葛城王非常禮賢下士地讓人把真備召到了自己的王府噓寒問暖了一番,而藤原仲麻呂則更加一步到位,親自跑到下道家,說明天跟我一起去皇宮,天皇要見你,不是以前的那種團拜會,而是皇上單獨會見你一個。
當時執政的是聖武天皇,此人好佛,極端好佛。
所以他見到下道真備後的第一句話,是問先生你既然從大唐帶了那麼多佛經回來,那麼自己對佛法又有什麼心得呢?
下道真備回答說自己雖然也讀過佛經,但更主要的是讀律法,讀經典,儘管偶爾也想想佛家的哲學,可考慮得更多的,是如何讓日本變得更強大。
這很明顯是在指責天皇,你一國之君不思如何治國天天想著拜佛,乾脆去廟裡得了。
但信佛之人畢竟是信佛之人,聖武天皇聽完後沒有任何不快,而是順水推舟地問道:「那麼如何才能讓日本變得更強大呢?」
「回稟聖上,想要讓日本變得強大,只有學習大唐的一切。」
「從大化改新的時候我們就已經開始學大唐了,如今都過了七八十年了,可日本仍然不能與大唐相比,這又是為什麼?」
「臣以為是學得不夠。」
「學得不夠?此話怎講?」
「誠然,自多年前開始日本便一直在學大唐,可學的僅僅是律法、佛經等極少數東西罷了。臣以為,所謂學習大唐的一切,就是完全模仿大唐行事,無論是朝堂還是民間,所用所行的一切,都做到和大唐一樣,如此一來,日本必定會強盛。」
「要多久?」
「大唐開國至今,已經一百餘年了。」
顯然聖武天皇對一百年這個概念是無法接受的,連忙轉換了話題:「那麼下道真備,你自己又有何願望呢?說出來,朕可以幫你實現。」
「我自己……」下道真備還真沒想到過這個問題,所以顯得有些手足無措,「我自己……並沒有什麼想要的啊。」
「沒事,你但說無妨。」天皇笑著說道。
「那……那臣就說了……臣有高堂在上,想要一間足夠大的宅子奉養老母……」
或許是多少年來沒聽到過如此樸實的言論了,故而此話一出,在場的大夥都愣住了。
當時在場的,還有藤原仲麻呂的姑姑——聖武天皇之妻光明皇后。這也是為什麼藤原仲麻呂能輕易讓下道真備進宮面聖。
光明皇后是日本歷史上第一個從藤原家出來的皇后,同時也是史上最初的非皇族出身的皇后。她的出現,代表著之後長達幾百年的藤原家稱霸後宮的歷史被拉開了序幕。
光明皇后的父親叫藤原不比等,不比等是藤原鐮足的次子。皇后在年僅十五歲的時候就嫁給了尚且還在太子時代的聖武天皇。她自幼就是一個超級大美女,而且不僅臉長得好看,心靈也異常善良,被當時的歷史記載為一個「聰明、富有善心且一心向佛」的完美女性。
這是真的。
光明皇后在世的時候,自己出錢興建了日本最初的孤兒院,名為悲田院,而在奈良的法華寺內,至今仍然尚存著一個浴室,據說這是當年皇后因考慮到貧困的窮人洗不起澡而開設的免費浴室,這位尊貴的女性甚至還親自來到浴室里為那些生病的窮人們擦背。
除此之外,她還開設了日本史上的第一個臨終關懷機構——將那些已經無藥可救命在旦夕的窮人們收容於此,給予他們生命中最後的關懷和照顧。
總之這是一個平易近人的好人。
所以當下道真備謙遜地表示自己一無所求只想要小木屋一間安頓家鄉老母時,光明皇后著實被感動了,正當她想說些什麼的時候,突然背後響起了一個聲音。
「既然你只要小屋一間的話,要不就帶著你家裡人住在宮中的馬廄里如何?聽說你們鄉下都是人馬同住的。」
說這話的是聖武天皇和光明皇后的女兒,阿倍內親王。
這姑娘自幼深得父母寵愛,整日裡口無遮攔肆意橫行,幾乎就是皇城一霸,並且無人敢管。
下道真備也是久聞這位千金小姐的大名,所以並不回話,只是低頭不語。
倒是光明皇后開了口了:「下道大人,在唐國對於這樣的女子,該如何管教呢?」
「回稟皇后,大唐人對於子女的教束是相當嚴格的。」
皇后一笑:「無妨。」
「那請借筆墨一用。」
「可以。」
下道真備拿過已經潤了墨的毛筆,徑直走到阿倍內親王跟前,拉起她的手,在掌心中寫下了一行字。
接著,狠狠地就是一記掌擊。
「啪」的一聲,把周圍人都給嚇了一跳。
姑娘低頭去看,發現手上寫了六個字:
「君子泰而不驕。」
這便是兩個人的初會。
在後世的無數影視文學作品中,下道真備被描繪成了阿倍內親王的初戀甚至是唯一的摯愛,然而因為命運的束縛兩人最終沒能走到一起。或者說,即便沒有發展到那一步,但至少情竇初開的公主在豆蔻的年華遇上了成熟的飽學大叔,那種小小的粉紅曖昧還是有的。
雖然兩人的感情世界我們不得而知,但是在這次見面過後,聖武天皇和光明皇后達成一致,任命下道真備為宮廷老師,學生只有一個:阿倍內親王。
主要教授《漢書》和《禮記》。
教課之餘,兩人當然也會聊天,老師給學生講在大唐的種種見聞,而學生則告訴老師宮廷的各種內幕。
說著說著,就提到了一個人:藤原宮子。
藤原宮子是藤原不比等的另一個女兒,嫁給了文武天皇做妃子,同時也是聖武天皇的生母,那一年已經五十多歲了。
不幸的是,她在生下聖武天皇的當年(公元701年),就得了一種病,症狀是整天躲在一個小房間裡一會兒哭一會兒笑,有幾次甚至還想自殺,別說照顧孩子了,就連生活都不能自理。
在生活在現代的我們眼裡,這其實是很明顯的產後憂鬱症,稍加調理就能治癒,但在飛鳥奈良時代的日本,醫學完全沒有到達這個程度,人們只以為她是著了魔,可畢竟是天皇的生身母親,於是只能把她關在一間小屋子裡養起來,整天由著她瘋。
可憐的聖武天皇從出生之後就沒見過自己的親媽。
不是他不想見,而是不敢見,因為藤原宮子此時的症狀已經發展到了生人勿近的地步,發起病來甚至連一直服侍在旁的僕人都不敢靠近。
這是一個比較傳奇的故事,以至於下道真備在當天課程教完出宮後,把這個故事告訴了來自己家裡做客的玄昉——兩個人此時已經混得很熟了,再加上那時候在日本,同期留唐相當於後來中國的同科進士,算是相當了不得的緣分,所以彼此之間也幾乎到了無話不談的地步。
本來這就是個八卦,但奇怪的是向來說話比阿倍內親王還差勁的玄昉,聽完後卻是一臉的嚴肅:「此事當真?」
下道真備說具體是真是假我也沒親眼見過,但總不至於有人拿自己的奶奶來開這種玩笑吧?
玄昉想了想,說道:「你能讓我見到太后嗎?」
下道真備很認真地考慮了一會兒,表示如果去拜託阿倍內親王的話或許可以,但問題是玄昉見了之後想幹嗎?
「我想給她治病。」
「宮中那麼多有名的大夫那麼多年都治不好她的病,你憑什麼去治?」
「宮中的大夫無非是世代醫家,靠了祖宗的名氣才能混上一口飯罷了,並不代表他們有多大的能耐,更何況從你所說的症狀來看,這太后應該得的是心病,心病讓我這個開導普度別人的高手來治,那是最適合不過的了。」
下道真備知道玄昉在想什麼,和一回國就加官進爵,備受天皇皇后寵愛,還在親王身邊當老師,正值春風得意的自己相比,同樣是遣唐留學生,同樣在專業領域裡奮發讀書了十七年,同樣受到過玄宗皇帝的青睞(曾受賜三品紫衣袈裟),同樣也帶了大批經典回國(玄昉帶得更多,佛經5000卷),但這時的玄昉不過是個普普通通的大和尚,從天皇那裡得了一些最基本的俸祿和賞賜罷了,和當時在船上那滿心衣錦還鄉的憧憬全然不符,他並不是沒有能力獲得這一切,只不過缺少一個機會罷了。
大家都是朋友,幫一把也是應該的。
「不過,給太后治病可不比平常,萬一出了什麼事你可別連累我。」真備說道。
「那時候貧僧自行了斷就是,放心吧。」
天平八年(公元736年),通過下道真備和阿倍內親王的溝通,玄昉走進了皇宮,又走進了藤原宮子住的那間小屋。
眼看著藤原宮子就要鬧將起來,玄昉連忙揮手趕走了左右,然後說道:「你別怕,我是海龍王派來的使者。」
一邊說,一邊從懷裡摸出了一張已經變得更加皺更加髒的南海龍王畫像。
奇蹟出現了,老太太一下子就鎮定了下來,呆呆地看著眼前的和尚與那張畫。
「你有何不快,可以對我說,我一定會轉達給海龍王大人。」
結果當天這事就傳遍了皇宮,說老太后多年來頭一次在沒有一哭二鬧三上吊的情況下,非常平和地見了一個陌生人。
之後一連數月,玄昉天天往太后寢宮裡鑽,緊接著各種流言蜚語層出不窮,尤其是坊間,甚至連太后已經為當今聖上生了個小弟弟這種謠言都有,以至於聖武天皇不淡定了,他很想從此不再讓玄昉進宮,可又做不到,因為除了最初的那幾次,之後每回玄昉來給太后治病,都是應太后召喚前來的,你真要在門口擋駕,保不齊老太太又折騰出什麼么蛾子來。
只是天皇怎麼都弄不明白,那玄昉到底是怎麼做到的,難道他真的有神力?
當然不是。
這就要從藤原宮子的出身說起。
這位老太后雖說明面上是藤原不比等的女兒,但其實只不過是以藤原家女兒的身份嫁進皇宮的,她真實的出身是在紀州(和歌山縣),也不是什麼貴族千金,而是個海女。
海女就是潛水魚師的女兒,潛水魚師就是以下海摸珍珠摸鮑魚為生的人,在古代日本是個很常見也很危險的職業,往往是夫妻搭檔,由妻子帶著繩索負責潛水。繩索上有稱為「分銅」的重錘可以加速潛入,浮上時海女會拉扯繩索為信,由丈夫拉繩加速上浮。
名著《枕草子》中,就有關於海女家族的描述。
卻說當年文武天皇出巡紀州行宮的時候,在海邊邂逅了或許正在捕魚或許正在曬太陽的某個連名字都沒有的海女,見慣了宮廷里的矯揉造作,猛地遇見這麼個原生態的姑娘,就好像王子看到了灰姑娘一般一見鍾情上了。
但海女畢竟是海女,地位那是相當下賤,就算再漂亮也不可能娶進宮裡當妃子,要知道當時皇宮裡頭哪怕是給天皇端馬桶的,都是豪族家的女兒。
就在這個時候,藤原不比等橫空出世了,他把那個海女收養為自己的女兒,改名藤原宮子,有了這個身份,那海女便能名正言順地嫁進皇宮了。
可這顯然並非是什麼好事。
雖然嫁入豪門,從此過上了所謂的幸福生活,但宮廷內部的鉤心斗角,和周圍人之間身份的巨大差異,都讓藤原宮子沒有辦法習慣自己的新生活。
你或許可以用自由來換富貴,但你終有一天會發現,自由永遠是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取代的。
這也就難怪會得產後憂鬱症了。
而玄昉正是在知曉了這一切後,才會以海龍王使者的身份進宮,代表海龍王來傾聽這位海的女兒的心聲。
果然很有效。
其實治心病跟治身病一樣,也是「望聞問切」四個字,只要掌握了一切,再加上足夠的開導,自然能妙手回春。
經過一年的努力,天平九年(公元737年),藤原宮子的產後憂鬱症痊癒了,老太太幾十年來頭一回走出了那間小屋子,也頭一回見到了自己的兒子聖武天皇。
同樣,天皇活了大半輩子也第一次看清了自己親娘長啥樣,這一份內心的激動不言而明。
激動之餘,他決定好好賞賜大功臣玄昉一番。
葛城王不失時機地上奏表示,玄昉這一年裡實在勞苦功高,應封他做僧正。
僧正就是僧官的一種,地位相當高,比它高的只有大僧正,通常即便是大寺院的住持不到一定資歷也是坐不到這個位置的。當時的玄昉不過三十來歲,但天皇依然是准奏了。
同時,因舉薦有功外加把阿倍內親王調教得很好,下道真備也受了賞,官階被升到了從五位下。
兩位遣唐使就這樣出人頭地了。
就在玄昉給太后治病的當年(公元736年),葛城王放棄了皇族的身份,用了自己母親家的姓,改名為橘諸兄,名義上說是為了更好地幫助天皇處理政務,實際上是為了更好地對付藤原家,畢竟你堂堂一個王爺跟一個大臣鉤心斗角地過不去,總歸不大體面。
順帶一說,日本古代有四大姓氏:橘、藤原、源、平,藤原的祖先是藤原鐮足,而橘氏的祖先,正是這位橘諸兄。
改名後的第二年(公元737年),橘諸兄出任右大臣,接著正式開始行動。
他首先提拔了下道真備,任命其為從四位下右衛士督,等於是管皇宮四個大門中的一個,而玄昉自然也沒給落下,除了之前推薦他擔任僧正之外,還把大內皇家專用的佛道場也交給了他管。
這種擺明了就是拉幫結派想要對抗藤原家的舉動,很自然地惹毛了藤原仲麻呂,為了和橘諸兄對抗,他決定聯合藤原家的全部力量,與之一較高下。
可惜他做不到,不是能力不夠,而是藤原家的人突然都死光了。
就在這一年(公元737年),一場天花降臨了平城京,一時間整個京城裡頭死屍遍地,無論是達官顯貴還是平民百姓都無法倖免。
藤原不比等當年生了四個兒子,分別是藤原武智麻呂、藤原房前、藤原宇合和藤原麻呂。
結果這四位都在這場天花中被奪走了性命。
其中藤原武智麻呂是藤原仲麻呂的親爹。
好好的一個藤原家一下子倒了四根中流砥柱,他藤原仲麻呂就是再能耐這會兒也翻不出跟頭來了。唯一能做的,就是看著家裡人畜平安的橘諸兄不斷地擴張自己的勢力。
實在是被逼得不行了,也只能背後搞搞小動作,比如搜集一些八卦新聞出去散播,八卦的對象主要是玄昉,因為這禿驢成天待在太后寢宮不說,出了宮在外面也是整日花天酒地享樂人生,全然沒有一副出家人的樣子,並且還多次慫恿天皇說要造一尊大佛,讓百姓來祭拜,這個建議連下道真備都表示了強烈的反對,理由是過於耗費民脂民膏。
藤原仲麻呂正是利用這些事情,讓人天天傳流言,打算用最惡毒的言語來將玄昉擊倒,或是傳到天皇耳朵裡頭讓他自行清理門戶。
但這顯然不太可能,玄昉本身是個二皮臉,早就修得了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的胸襟,想用這種坊間傳聞來打擊他簡直就是白日做夢,而對於聖武天皇來講,玄昉是救母恩人,多吃點多喝點又算得了什麼?
所以藤原仲麻呂最終得出的結論是:只能忍,靜靜地等到橘諸兄他們自己露出破綻,然後再將其一舉拿下。
然而,終究還是有人忍不住的。
話說藤原仲麻呂那得天花死去的叔叔藤原宇合有個兒子叫藤原廣嗣,當時在朝中擔任治部少輔,本來毫無威脅的一個孩子,不想因為出身藤原家而遭到了橘諸兄的惦記,他和玄昉一起在天皇面前進言,指摘藤原廣嗣的種種不是,天皇心一動,便在天平十二年(公元740年)把廣嗣那倒霉孩子派到大宰府去任大宰少貳了。
大宰府,是設立在九州北部筑前國(今福岡縣)的行政機構,最高長官叫大宰帥,從三位,主要職能是監視朝鮮半島以及中華大陸的一舉一動,以防變化。
大宰少貳是大宰帥的副官之一,品級跟治部少輔相當,但因為這地方太過偏遠,所以讓他去當大宰少貳等於就是發配邊疆了。
再說那藤原廣嗣到了九州之後,自然是心懷著千萬分的不滿,整日裡也不幹活,天天拿著個酒碟在那喝酒,邊上人知道他是藤原家的公子,也不敢管他,只得由著他去。
某天,廣嗣又一個人坐在辦公室里喝悶酒,一邊喝一邊發牢騷,嘴裡念叨著把橘諸兄玄昉以及下道真備那幾個的十八代祖宗都問候了個遍,罵著罵著,突然猛地把酒碟子一摔,用力一拍大腿,怒喝一聲:「老子宰了他們!」
手底下人照例當他發酒瘋,於是圍上去好言相勸,說其實九州也蠻不錯的,要啥有啥還離大唐挺近,大人您就別折騰了云云。
廣嗣低頭不語,琢磨了一會兒後,又是一聲大喝:「起兵!」
當時大宰帥跟其他幾個高級的大宰官剛好空缺,故而大宰少貳藤原廣嗣實際上是統領了整個大宰府,手底下管著萬把人,所以當天他就點起了所有人馬,浩浩蕩蕩地往東面殺將過去。
同時提出了口號:清君側,誅奸臣。
奸臣是誰也說得很清楚,一個是玄昉,一個是下道真備。
玄昉也就罷了,這廝確實欠揍,但下道真備確實很冤枉。長久以來他雖然一直為橘諸兄重用,卻從來都不是橘諸兄那一派的,事實上他誰的人都不是,儘管橘諸兄確實不止一次地明示或者暗示過真備,但卻全都被他以君子不黨為由而拒絕,此時的下道真備完全是一副安居樂業的腔調:主要工作是專心教阿倍內親王讀書,剩下的時間就去皇宮門口走走,看看有沒有不法分子,其餘的一律不管不問。
但藤原廣嗣顯然顧不了那麼多,既然下道真備是橘諸兄提拔的,那麼在廣嗣眼裡,必然是和橘家一夥的,萬丈高樓平地起,弄不掉橘諸兄先弄掉你們哥倆。
消息傳到京城,聖武天皇倒也鎮靜,兵來將擋地派出了名將陸奧按察使兼鎮守將軍大野東人,封他為大將軍,頃刻率兵一萬七千征討藤原廣嗣。
雙方在板櫃鎮決戰,不到一天,廣嗣軍便兵敗如山倒。
其實早在剛拉開戰陣那會兒,大野東人就吼了一嗓子說老子奉詔討賊,主犯千刀萬剮,從犯一律不咎。
喊完之後大宰府的部隊就哄地散了一大堆。
這還不算什麼,更加悲催的是藤原廣嗣兵敗後打算坐船逃往新羅,不想剛剛踏上了船,海面上狂風驟起,活生生地把船給吹回了岸邊。
廣嗣見狀,連忙跪了下來,先拜天后拜海,口中稱道:「我藤原廣嗣乃是大忠臣,如果老天爺您也這麼認為的話,那就請平息大風,助我前往新羅吧!」
說完,還把駅鈴給丟進了大海。
所謂駅鈴,就是古代日本朝廷賜予外放官員的信物,拿著這個可以沿途在各驛站公款吃喝,並接受保護。
只聽得「撲通」一聲,剎那間,海浪高達數丈。
風,更大了。
這是真事。當年十一月,藤原廣嗣被擒獲,遭斬首之刑。
廣嗣之亂對玄昉觸動很大,這傢伙一直以為藤原家的人最多也就是聒噪兩下過過嘴癮,沒想到居然來真的,這使他終於明白了政壇險惡,於是也不再整日裡往太后房間裡鑽跟太后打小報告了,而是回到了廟宇,安安靜靜地抄起了佛經。同時每日焚香發願,不為別的,只求自己下半生能有個安生。
不過他最終還是沒能逃過一劫,天平十七年(公元745年),藤原仲麻呂上奏聖武天皇,列舉玄昉數條罪狀,於是大和尚就被剝奪了一切官職財產,然後下放到了九州的一個寺廟裡當住持,於第二年(公元746年)病逝在了那裡。
其實藤原仲麻呂還想順手把下道真備一起給趕出京城的,只不過沒法下手,因為對方背後有人。
此時的阿倍內親王已經在天平十年(公元738年)的時候被冊立為日本史上唯一的女太子了,下道真備也因管教有方而被任命為東宮學士,就是太子的老師,繼續教授女太子功課。在他的悉心調教下,當年那位大大咧咧口無遮攔的野姑娘,如今已然變成了知書達理謙謙溫和的皇家閨秀。
顯然,在這個時候去招惹那位看起來溫文儒雅教書先生實在不是個明智之舉。
天平十九年(公元747年),下道真備官升從四位下右京大夫,也就是半個京城的市長,不僅如此,天皇還賜其新姓:吉備。
出身地方豪族的書生成為了掌管京城的朝廷大員,並且還獲得了天皇賜姓,這在當時的日本是絕無僅有的。
兩年後(公元749年),聖武天皇退位,女太子繼承大統,稱孝謙天皇,改年號天平勝寶。
或許是吉備真備教得太好了的緣故,孝謙天皇確實如名號所說的那樣,是個不折不扣的孝順女兒,當時光明皇后還活著,女皇剛剛即位那會兒,幾乎事無巨細都會找媽商量。
於是皇后最喜歡的外甥藤原仲麻呂就如同跌進了米缸里的老鼠,再加上他的那幾個得天花而亡的叔叔的孩子們在此時也差不多都長大成人了,所以藤原家終於又迎來了第二春。
同年,仲麻呂升任右大臣,並在光明皇太后的推薦下兼任中衛大將,同時掌握了軍政兩大權力的他,終於完全壓倒了左大臣橘諸兄,並且使得後者再也沒有了翻身的機會。
現在,總算只剩下吉備真備一人了。
天平勝寶二年(公元750年),在並沒有經過天皇點頭認可的情況下,藤原仲麻呂突然任命吉備真備為肥前守,也就是肥前國(佐賀縣)的地方長官,將其下放邊疆。
吉備真備倒也不在乎,接到文書之後就默默地收拾好了行李,然後一聲不吭地去九州上任了。
因為他知道在乎了也沒用。
巧的是就在這時候,日本開始準備又一次的遣唐使赴唐事宜,於是吉備真備便趁機上奏朝廷,表示自己擁有豐富的在唐生活經驗,既可以和大唐溝通各種事情,也能幫助後輩儘快適應那裡的生活,所以還請皇上批准,讓他參加這次使節團。
孝謙天皇沒有任何猶豫就准了這道奏摺,而藤原仲麻呂也大力支持,因為在他看來,吉備真備即便在邊疆那也終究是個隱患,還不如讓他徹底滾出日本,眼不見心不煩。
天平勝寶三年(公元751年),吉備真備第二次出發赴唐,並且他還擔任了整個使團的副使,這一次的大使叫藤原清河,是藤原房前的四兒子。
真備此次去大唐有兩個原因:第一當然是不想再風餐露宿地這麼守邊疆了,畢竟那時候的九州還荒涼得很;第二則是想去長安把留在那裡的一個好朋友給帶回日本,然後組成攻守同盟,一起抵抗正不斷擴充著自己勢力的藤原仲麻呂。
那個好朋友是誰,下一章再說,只不過事與願違,他並沒有被成功地帶回來。
天平勝寶六年(公元754年),吉備真備回到了日本,歸國後的第二年(公元755年),唐朝發生了一件大事,也就是「安史之亂」。
「安史之亂」雖然發生在中國境內,但對日本的影響也不小,主要是擔心安祿山史思明他們會在奪取大唐全國後又把矛頭指向日本,因此當時有很多日本的官員要求孝謙天皇整備邊關防務,以備不測。
吉備真備就是這類人,他甚至還認為新羅也很有可能趁火打劫,所以這回是主動要求去九州守邊疆,擔任了大宰少貳,之後又升至僅次於大宰帥的大宰府第二高官大宰大貳,掌管了整個九州的防務。
天平寶字元年(公元757年),從養老四年(公元720年)開始修編的《養老令》終於完稿,由孝謙天皇親手頒布,昭告全國。
從律令的文本內容來看,可以說是《大寶律令》的升級版,該律令仍是參考了隋唐兩代的中國律令,再融會貫通,並結合日本國情之後的產物。
儘管如此,這份仿效隋唐律法的《養老令》卻是此後一千多年裡日本唯一的根本大法,一直用到明治年間才被廢除,由此可見大唐對日本的影響之深。
天平寶字二年(公元758年),孝謙天皇宣布退位,由舍人親王的兒子大炊王繼承寶座,史稱淳仁天皇。她自己則擔任太上女皇,稱孝謙上皇,居於幕後攝政。
孝謙天皇讓位的原因,一般被普遍接受的說法是:當時她娘光明皇太后得了重病,為了騰出時間來照顧親媽,於是便不得不放棄了自己心愛的天皇事業。
這是扯淡,要知道她即便不當天皇了也仍在執掌朝政,國家的實際統治者仍是她,每天撲在政務的時間一點也不比從前少,而且就算要照顧光明皇后也不用女皇本人親自端茶送水,能花多少工夫?
真正的緣由是因為藤原仲麻呂給了壓力。
仲麻呂之所以能夠權傾天下,完全是得益於姑媽光明皇后。他和孝謙女皇之間的關係其實並不怎麼樣,故而在光明皇后病重之後,考慮到萬一姑媽這次沒挺過去,而自己又不願意在後台倒了之後也跟著一起倒,那麼最好的辦法就是把孝謙天皇給弄退位,然後再和新天皇搞好關係,這樣一來,不管姑媽死不死,自己都能做一棵政壇常青樹了。
這一切都進行得非常順利,儘管淳仁天皇是孝謙天皇在位時就立下的皇太子,但很快,他就被藤原仲麻呂給拉攏了過去,兩個人打得一片火熱。
不過女皇卻對這些事情並不怎麼在乎,在她看來,以太上女皇的身份攝政非但沒什麼不好,反而還離自己的偶像更近了一步。
她的偶像是一代女帝武則天。
在孝謙上皇尚且還是阿倍內親王的時候,她的老師吉備真備上課之餘跟她說得最多的,是大唐的事情,在各種大唐故事裡,說得最多的,是帝王世家——畢竟學生以後或許要當天皇,總得有針對性地搞教育。
而在那些帝王里,最常被提起的,是武則天。
在那個時候,姑娘就會經常對老師說,如果自己有一天真的能繼承父位,那一定要做一個不輸給武則天的千古女帝。
她是這麼說的,也是這麼做的。
在女皇執政的時代里,國內政務全部參照唐制,就連官名也都改成了唐朝風格(一說藤原仲麻呂主導),不僅如此,她在個人修為方面,也極力靠近武則天,幾乎就是日本版的武媚娘。
武則天廢太子,她也廢太子。聖武天皇臨終之前(公元756年)曾留下遺囑,立新田部親王的兒子道祖王為皇太子,結果他才死了一年(公元757年),孝謙天皇就把道祖王給廢了,給他改了一個很蠢的名字之後,再一頓棍棒,將其活活打死在了牢里。
武則天執政期間大興告密之風,孝謙天皇也有樣學樣地猜忌群臣。橘諸兄因為在聖武天皇病重期間於自己家裡擺了一桌酒席喝了兩杯小酒,便被懷疑有不臣之心,被迫辭去了左大臣一職。
而他的兒子橘奈良麻呂更慘,被藤原仲麻呂告發說要謀反,然後女皇還真的信了,將其和其所謂的黨羽全部關押進了大牢,然後或殺或流,涉案人員多達440多人。
武則天好佛,孝謙天皇也好佛。她在位期間,不僅在日本奈良造起了巨大的佛像(奈良大佛),甚至還請了一位大唐的得道高僧來給自己授戒。
那個得道高僧就是著名的鑒真和尚。
武則天據說有四大男寵,孝謙天皇……也有,不過就一個,叫弓削道鏡,是個和尚。
這個道鏡說起來跟吉備真備倒也有些淵源,他是玄昉的師兄弟,哥倆都是出身日本一代高僧義淵和尚的門下。
要說兩人還真是一對師兄弟,不光各自最大的技能都是忽悠,就連發家史都如出一轍。
且說天平寶字五年(公元761年)的時候,孝謙上皇生了重病,然後也不知道是誰,把正在學梵語的道鏡給推薦進宮,說是能看病,結果他這一進去,女皇的病倒真是治癒了,可道鏡也沒出來,兩人就這麼好上了。
其實這也正常,一輩子單身沒結過婚的女人喜歡上一個男人,這完全是天公地道,誰都沒資格多說什麼。
道鏡因此就成了上皇身邊的大紅人,地位也雨後春筍節節高,當年(公元761年)就被封為少僧都。
古代的日本和尚從高到低分十個等級,最高的是大僧正,少僧都排在第六,玄昉當年能當僧正不光因為他治好了太后的病,更因為此人留唐十七年,帶回五千卷經書,而現在這道鏡幾乎無尺寸之功初出茅廬都能混上個少僧都,除了潛規則上位還是潛規則上位。
而且正所謂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弓削家的其餘閒雜人等也因此而各自升官,大富大貴了起來。
道鏡的升官以及仗著孝謙上皇的寵愛逐漸開始干涉朝政的行為,很快就引起了藤原仲麻呂的不滿,他數次上奏,希望上皇不要再和那和尚鬼混在一起了,但所有的奏章都如肉包子打狗,一去再也沒了音信。
不得已,仲麻呂只能讓淳仁天皇親自出面,要求上皇自重守禮,順便再把道鏡趕出京城。
上皇當然不願意,反而還把淳仁天皇給罵了一頓。
一國之君被這麼一罵,面子上自然掛不住,於是便在藤原仲麻呂等一干藤原派的支持下,接二連三地和女皇關於道鏡一事展開激烈的爭吵。
爭吵的結局就是,本來就已經出現關係裂縫的兩人,現在終於徹底撕破臉,開始大鳴大放地對立了起來。
藤原仲麻呂要的就是這樣的局面。
話說自從橘諸兄辭職,他兒子橘奈良麻呂因涉嫌造反而被搞死之後,仲麻呂在朝中再也沒了敵手。可以說,在他數十年的苦心經營下,藤原家的勢力遍布了整個平城京,幾乎就要達到一統廟堂的境界了。
當時的朝政雖然大體上還是被孝謙上皇掌控著,但實際上底下的群臣沒幾個喜歡這位女皇,嚴格說來大家都討厭她,但又怕她,自己不敢出頭又天天盼著有個英雄來力挽狂瀾。故而藤原仲麻呂認為,只要自己和淳仁天皇君臣齊心然後振臂一呼,那必然響應者群起,然後孝謙上皇也一定會土崩瓦解,淪為手下敗將。
女皇其實也很明白眼下的局勢,她也知道朝中大臣幾乎都願意聽藤原仲麻呂的,不光是因為自己多年來對他們的嚴控,更因為自己是個沒有孩子的女人。
這個道理很簡單,君王無後等於根基不穩,在這種時節,又有幾個臣子願意跟著一個風雨飄搖的皇帝?
至少有一個。
天平寶字八年(公元764年),大宰大貳吉備真備奉詔回京,出任造東大寺長官。
東大寺是日本最著名的寺廟之一,之前提過的奈良大佛就在該寺之內,造東大寺長官,就是建造東大寺的一切事務總管。
這是一個掩人耳目的閒職,畢竟不用他親自去搬木頭看圖紙,吉備真備這次回來的真正目的,是來對付藤原仲麻呂的。
仲麻呂感到自己壓力很大。
太上女皇自不必說,心狠手辣無堅不摧,那道鏡雖說是靠潛規則出人頭地的,可畢竟是玄昉的師弟,並非泛泛之輩,本來單靠這對「神鵰俠侶」,就已經能基本壓制住藤原仲麻呂和淳仁天皇以及他們背後的文武百官了,現在再加上一個一手把女皇調教出來的萬事通吉備真備,仲麻呂的勝算還剩多少?
人的壓力一大就容易焦慮,一焦慮就容易走錯路。
當年九月,在尚未出現任何敗象的情況下,藤原仲麻呂莫名其妙地就想到了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這句千古名言,接著突然集結了六百人,宣布兵變。
從者有淳仁天皇的兩個兄弟船親王和池田親王,而天皇本人因為蹲在深宮大內出不來,只能表以精神上的支持。
這真是出人意料的一招,別說吉備真備了,就連仲麻呂的心腹們都沒想到。大家日子過得好好的冷不防呼啦啦一下子就都跟著成反賊了,很多人一下子心理上就沒能承受住。
九月五日,藤原家家臣大津大浦因不想參與這種會讓自己遺臭萬年的行動,於是便跑去皇宮,告發了自己的主人。
十一日,孝謙上皇派兵圍住了淳仁天皇所在的中宮院,將其軟禁在內,並沒收象徵皇權的玉璽。
藤原仲麻呂聞訊後,也派人全京城地串聯,希望那些昔日裡緊跟自己步伐的權貴大臣們這一次能和自己共進退。
但卻從者寥寥,或者說沒有從者。
這是出乎仲麻呂意料之外但卻在情理之中的一件事,畢竟不管什麼世道,比起雪中送炭來,大家更喜歡錦上添花。
不得已,仲麻呂只能率部逃出了京城,以圖在外圍決勝負。
女皇則下詔任命吉備真備為從三位中衛大將,全權統御全國人馬,追剿藤原家反賊。
這個任命讓當時的日本軍政兩界都很看不懂,因為即便藤原仲麻呂再怎麼彪悍,國內仍不乏可以與其一戰的大將。退一萬步說,就算國內無人了,也犯不著把吉備真備給請出來,要知道老爺子當年都已經七十歲了,在那時候的日本,這種年紀能走路不用拐杖就算不容易了,更何況千軍萬馬地白進紅出呢。
但唯有孝謙上皇知道,自己的任命沒有錯。
吉備真備到位之後,先召集了部將開軍事會議。會上,他問手下,你們怎麼看?
部將紛紛表示,藤原仲麻呂帶著小部分人馬連夜逃出京城,說明他勢單力薄心裡發慌,我們應該果斷集合人馬,全線追擊。
「首先,藤原仲麻呂出京,固然是失道寡助,但卻並非害怕。」吉備真備搖了搖頭,「其次,如果我們整兵一處傾巢出動追著他們打的話,贏是肯定沒問題,但傷亡會很大。」
將領們不屑一顧地表示,打仗就是要死人的,不死人打什麼仗?
「上兵伐謀,不戰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老爺子長嘆一聲,「雖然此戰不可避免,但還是要儘可能地減少傷亡。」
說完,他開始排兵布陣:
「日下部子麻呂,你去把勢多橋給燒了,然後帶兵在那裡守著,仲麻呂要是來了就將其擊退,但不用深追。
「佐伯伊多智,你用最快的速度帶兵趕往越前(今福井縣),把越前守砍了之後再南下愛發關,一定要守住那裡。
「你們切記,如果碰到亂軍,只要把他們打退,千萬不要去追,各自守好自己的地盤就行。老夫會親率主力人馬從琵琶湖東側繞至三尾,然後在那裡和藤原仲麻呂決戰。」
勢多橋就是日本三大名橋之一的瀨田唐橋,位於今天的滋賀縣內,琵琶湖東南端,相傳建造於垂仁天皇之子景行天皇治世時期,是連接京都東部與南近江國(滋賀縣)以及美濃(岐阜縣)等地的重要通道。
愛發關,也位於現在的滋賀縣,在琵琶湖東北,是古時候近江國與越前國之間的重要關隘。
三尾,即如今的滋賀縣高島郡,就地理位置上來看,它在琵琶湖中段靠西。
誠然,三個地方都是戰略要地,但諸將領們仍是不明白,這和打藤原仲麻呂有什麼關係,天下關隘要道多了去了,難道仲麻呂偏偏得走一南一北的勢多橋和愛發關,最後再回到三尾來決戰嗎?
但吉備真備卻是一臉的不容置疑,表示兵貴神速你們趕快各就各位,真要出什麼問題老夫在上皇那裡擔責任就是。
這邊大夥懷著將信將疑的心態出發了,那邊的藤原仲麻呂帶著那六百人馬先是一路逃到平城京正北的宇治,也就是今日京都境內,接著,果然是一路向東,來到了琵琶湖南的勢多橋,想要過橋去南近江但卻發現橋已經被燒毀,正在猶豫中,只聽得喊殺聲震天,日下部子麻呂率領伏軍殺出,雙方大打出手,但仲麻呂並不敢戀戰,調頭從琵琶湖西岸北上,準備去越前。
但是在愛發關被佐伯伊多智給攔住了,不僅如此,他還看到了越前守惠美辛加之的人頭。
那是他的親生兒子。
不得已,仲麻呂只得原路返回再度南下,在經過三尾的時候,他碰到了吉備真備的主力部隊。
「我已經等候多時了。」真備說道。
這是真話,三尾是從近江走琵琶湖西畔去越前國的必經地點,所以早在藤原仲麻呂敗退勢多橋後北上去愛發關時就有經過那裡,而那時候吉備真備其實已經到了,但卻按兵不動,坐視藤原軍離開,因為他知道他們肯定還會再回來。
當時吉備真備的部隊總共有三千多人,並且士氣高漲還以逸待勞,而另一邊的藤原軍這會兒已經被殺得只剩下三四百人,同時不僅軍容不整,還疲憊不堪。
所以這是一場沒有任何懸念的決戰。
藤原仲麻呂大敗。
兵敗之後,他跳上了一條小船,沿著琵琶湖一路遊蕩,此時他身邊只剩下了三四個人,其中還包括了他老婆,所以想接著打是肯定沒希望了,幾個人只能商量著先找個地方躲起來再說,留了這條性命之後再作打算。
正在船上說著事呢,只聽得遠處傳來一聲大喝:「船上的可是叛賊恵美押勝?」
恵美押勝是藤原仲麻呂在天平勝寶年間給自己改的名字,意為「施美麗和恩惠於百姓,將一切政敵鎮壓(押)後取勝」,因為太過拗口以及太非主流等原因,才在文中一直沒用。
再說那仲麻呂聽得有人喊,連忙循聲望去,看到了一艘正朝著自己開來的大船,船上站滿了士兵。
他知道這是衝著自己來的,於是連忙擺手否認,說我就是個路過的而已。
「叛賊還敢否認,早認出你來了!」一個士兵跳上了仲麻呂他們的船,拔出腰間砍刀,照著他的脖子就砍了下去。
仲麻呂那一年五十八歲。
那個士兵的名叫石村石楯,原先真的就是個跑龍套的大頭兵,結果卻因為這一刀,他的人生軌跡徹底被改變了……
著名的藤原仲麻呂之亂就此被畫上了一個句號,同時被終結的,還有另一件事情。
那就是他的攻打新羅計劃。
安史之亂爆發後,唐朝國力大幅度衰退,對周邊國家的掌控力度也大為減弱,故而藤原仲麻呂認為,這是日本擴張勢力的最佳時機,當然,本著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這一基本原則,直接去惹大唐他是鐵定不敢的,只能把目光對準了新羅。
原本作戰計劃都已經定下來了,沒想到還沒動手自己就被幹掉了。
有人說白村江之後將近一千年的時間裡,日本再也沒敢打過半島的主意,這顯然是誇大了白村江的影響,同時也是極為錯誤的。正確的說法應該是,日本從來就沒放棄過對朝鮮半島的野心,只不過因為各種機緣巧合而在白村江之後的近千年裡沒機會動手罷了。
話再說回吉備真備那邊,雖然打了勝仗大夥都很高興,但諸將領們的心裡卻都一直堵得慌,因為他們怎麼都不明白,這一場勝利到底是怎麼來的。
慶功會上,有人實在是忍不住了,問吉備真備,說大人您怎麼知道那藤原仲麻呂會去那幾個地方?難道您還會算卦不成?
老爺子很淡然地笑了笑:「藤原仲麻呂是近江國兵事使(公元764年封的),所以出了事肯定會想往那跑,既然要去近江,則必然要過勢多橋,所以肯定要派兵守住那裡。」
大夥點頭稱是。
「勢多橋被燒,近江國去不了,那麼仲麻呂必然會去越前。」吉備真備依然很淡定,「因為越前國守護惠美辛加之是他的兒子,然而因為事發突然,所以京城的事情當時也未必會那麼快傳到越前,於是我才讓佐伯伊多智搶先一步去那裡,先下手殺掉辛加之,再扼守愛發關,不讓仲麻呂北上。至於三尾,那是他的必經之路,在那裡決戰,最適合不過了。」
說完,老頭還悠悠地背了兩句書:「兵法雲,知己知彼,百戰不殆。」
那些久經沙場的戰將們,頓時油然而生一股崇拜之情。
其實吉備真備還有一個名號,叫日本兵法之祖。當年在他帶回日本的那個百寶箱裡,還放著《六韜三略》《孫子兵法》等用兵教材,而真備自己也根據中國兵法的精髓外加自己多年讀書用兵的經驗寫就了一本適合日本人看的兵書,叫《虎之卷》。
傳說中這本書的真正傳人只有兩個,一個叫源義經,另一個叫武田信玄。
藤原仲麻呂死後,淳仁天皇也自然難逃悲催的命運,不但被從天皇寶座上趕了下來,還被流放到了淡路島(兵庫縣內),淒涼地度過自己的餘生。
天皇沒了,那就得再立一個,畢竟國不可一日無君。
天平神護二年(公元766年),孝謙天皇再度出山稱帝,史稱稱德天皇。
同年,吉備真備被任命為右大臣,和左大臣藤原永手一起共同輔佐天皇處理朝政。
藤原永手是藤原房前之子,藤原清河的親兄弟。
神護景雲四年(公元770年),稱德天皇病倒了,然後就再也沒有起來過。
女皇的臨終應該說是相當令人傷感的,因為她身邊一個人也沒有,包括那個曾對她山盟海誓的道鏡,在得知她無法起身後便不再在宮中露面了,連一次探病都不曾來過。
這是一個一輩子都不曾出嫁,也不曾有過自己孩子的女人,雖然她貴為天皇,卻仍然是一個孤獨的人。
在生命的最終,留在榻榻米旁陪著的,只有一個人,她叫吉備由利,是吉備真備的妹妹。
藤原仲麻呂之亂後,由利便作為宮廷女官開始侍奉稱德天皇,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唯一擁有女皇寢宮自由出入權的,不是道鏡,而是她。
這代表了什麼,不好說。
所謂歷史,其實就是挖掘真相,所謂真相,關鍵在於證據。
有了證據,無論你多不願意相信,但那終歸是事實的真相;沒有證據,無論你多麼想去相信,但它依然只能算是虛構。
然而我們仍然願意去相信,在很多年前,有一位公主,愛上了她的家庭教師,她用從他那裡所學到的一切治理著自己的國家,而他即便被政敵趕出京城甚至趕出祖國,卻依然承諾一定會用一生來守護她和她的國家,當巨大的危機真正降臨時,一生信奉不戰而屈人之兵的他毅然決然地統御千軍萬馬,拿起手中的利劍,擋在了那個自己當年曾經恍惚愛過卻又最終無法相愛的女人身前,縱然年過古稀垂垂老矣,卻仍義無反顧在所不惜。
當年八月四日,稱德天皇駕崩,享年五十二歲。
九月,道鏡被吉備真備等人趕出京城,兩年後(公元772年)死在了下野國(今櫪木縣),之後,他留在京城的全部親屬都遭到了逮捕,然後被流放至土佐(今高知縣)。
同月,右大臣吉備真備和左大臣藤原永手立天智天皇之孫白璧王為天皇,史稱光仁天皇。
新天皇登基後,真備以年老體弱為由遞交了辭呈,光仁天皇雖然准奏,但還是讓他兼任中衛大將一職,同時保留右大臣身份。
寶龜六年(公元775年),已經是正二位右大臣的吉備真備病逝,享年八十歲。
這是一個堪稱完美的人,因為在那個時代的日本他幾乎是無所不能的,但這並不代表吉備真備的人生毫無缺憾,至少他從第一次遣唐留學到八十高齡去世,整整努力了近六十年,卻都沒能實現自己的夢想。
在這六十年裡,日本更加拼命地去學習唐朝的一切,幾乎已經達到了事無巨細的程度,可日本依然是那個貧窮、混亂的日本,即便吉備真備耗盡一生精力去打造但也和六十年前一樣,沒有絲毫的變化。
明明已經從大唐那裡學來了無數東西,無論是行政律法還是生產工藝,幾乎完完全全就是大唐的複製品,可為什麼仍然不能變成像大唐那樣的強國?
這是包括吉備真備在內,當時無數日本官僚和政治家們所一直在捫心自問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