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中日初戰白村江
2024-10-02 04:03:54
作者: 櫻雪丸
蘇我入鹿位極人臣獨掌大權後,很快就展現出了當年蘇我馬子的風範,從內到外都搞起了大包大攬,一副唯我獨尊的派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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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外交方面,他則表現出了前所未有的警覺,尤其是對大唐,他一直認為唐朝會入侵倭國,然後就拼了命地鼓吹倭唐必有一戰,嘴上說了還不算,手裡的活也沒停下——不僅調用工匠民夫建造了各種城池工事,還攢了很多兵器,同時也不斷地派遣使者入唐,名為友好往來,實則為了刺探各種情報,總之是大有決戰就在眼前的架勢。
對此,其餘的大臣們當然是不爽的。
本來嘛,當時日本但凡有點政治地位的人幾乎都是親唐派,不但熱愛中土文化還能說幾句唐話,你在這些人跟前扯兩國交戰的論調就已經很遭人厭了,再加上蘇我入鹿築壘屯糧都是未經請示寶皇女的擅自行動,雖說女王本身無論公開還是私下都沒說什麼,但在別人眼裡,這簡直是大逆不道,而最糟糕的是,入鹿還大興土木給自己修建宮殿。
如果說鼓吹倭唐必有一戰和擅自備戰備荒,多多少少還打著一面愛國主義大旗的話,那麼給自己造房子一事則是完全出於蘇我入鹿的私慾了,這讓大夥對他的不滿又更上了一個台階,幾乎就快要超越他爹蘇我蝦夷了。
但蘇我入鹿卻似乎對此一無所知,或者說他知道,但也無所謂,因為自認這幫傢伙拿自己沒辦法,故而在之後的數年裡,入鹿一如既往地打壓政敵獨掌朝綱,並變本加厲地擴充私人勢力。
但寶皇女仍是一言不發。
她不是在韜光養晦,而是真的支持蘇我入鹿——當然不是支持他給自己造豪宅搞腐敗,而是支持他的倭唐戰爭論。
這不是沒有原因的。
話說在公元643年,唐太宗李世民御駕親征對高句麗用兵,征討泉蓋蘇文,雖然最終無功而返,但唐軍的戰鬥力依然震驚了東亞諸國,以至於即便是親唐派的女王大人,也不得不心有忌憚地防他一手。
說白了,對於寶皇女而言,大唐的威脅比蘇我入鹿更大。
有了最高領袖的支持,蘇我入鹿愈加大鳴大放,因此積怨日深。
公元645年春,在飛鳥寺,一場看起來相當冷清的蹴鞠比賽拉開了帷幕。
蹴鞠就是古代的足球,由中國人率先發明,然後在隋唐時期連同佛教一塊兒傳入了日本,並且很快就成為了上流社會的專享。
當時飛鳥寺的這場蹴鞠比賽的主角只有一個,名叫中大兄王子(中大兄皇子),時年十九歲,是舒明天皇和寶皇女所生,也是下一屆王位熱門候選人古人大兄王子同父異母的弟弟,同時他和古人大兄還有另一個關係,那就是翁婿——古人大兄的女兒倭姬王是中大兄的老婆。
這一天中大兄王子和往常一樣,同幾個僕人一起玩著必贏不輸的蹴鞠對抗賽,只不過小哥的實力不咋地,一腳過去球沒踢著,鞋子反倒飛了出去。
望著那幾個想笑又不敢笑的狗奴才,王子有點尷尬,正要抬手叫人去拿鞋,突然斜刺里躥出一個黑影,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把那隻鞋撿了起來,然後跑到中大兄跟前,單腿跪地,再雙手捧鞋,恭恭敬敬地奉了上去。
中大兄王子著實有些感動,更難能可貴的是,那個給自己撿鞋的人從穿著打扮上來看並非是自家的奴僕,非但不是,甚至還應該是個貴族出身的傢伙,所以他懷著感激,用真摯地語氣說了一句:「真是謝謝你了。」
然後又問道:「你是何人?」
「鄙人名叫中臣鐮足。」
中大兄王子點了點頭,意思是我聽說過你。
中臣鐮足,原名中臣鐮子,是神袛伯中臣御食子的兒子,同時也是當時日本著名的秀才(優秀之才)。
神袛伯是當時日本神袛官中最高的一階,故而中臣御食子的地位很高,在很多事情上都有發言權,比如當年推古天皇駕崩那會兒,就是他聯合蘇我蝦夷,然後和其他重臣一起,推薦了田村王子,於是才有了後來的舒明天皇。
可中臣鐮足似乎和他爹一直都合不來,他不僅沒有子承父業地繼承神袛官一職,並且在政治立場上也並不喜歡舒明天皇,而是非常傾心於聖德太子,不過由於在他成人的時候聖德太子已經不在人世了,故而只好愛屋及烏地去追隨他兒子山背大兄王,還記得之前我們在說高表仁訪倭那會兒有個黑影跟著山背大兄王一起跑出飛鳥寺嗎?不錯,那正是中臣鐮足。
且說自從那次飛鳥寺事件之後,鐮足便時常出現在山背大兄王身邊,儘管兩人關係未必到了那個程度,但他本人卻儼然一副大兄王左右的模樣,很是英姿勃發。
結果天有不測風雲,沒過多久山背大兄王就被蘇我入鹿滅了,於是既沒有繼承家業當上神官也沒有跟大兄王一起打下江山坐享榮華富貴的中臣鐮足就這麼一下子變成了無業游民,每天過著鬱悶的日子,並對蘇我入鹿產生了極大的怨念。
怨念之餘,他決心要把蘇我入鹿做掉。
這顯然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情,中臣鐮足自己也很清楚,所以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靠山,期待能找一個可以讓自己依靠的後台,然後在這個後台的籠罩下,完成自己的大業。
他首先找的是輕王子,因為輕王子對蘇我入鹿的種種行徑向來都很不滿意,還時常稱病不參與朝政,這讓鐮足很有一種自己人的感覺。
但輕王子畢竟是敢跟高表仁爭是非的人,膽識與智商兼備,中臣鐮足心裡的那點小九九從一開始就已經被看穿了,所以儘管史書上記載兩人關係是「來往頻繁,相交甚密」,但實際上大多數所謂的「頻繁」來往都是中臣鐮足單方面主動去找輕王子,而輕王子雖然也確實相當好客地跟鐮足談天論地東拉西扯,可一談到蘇我入鹿納小妾以及造武器庫之類的實際問題,他卻往往會裝傻糊弄過去。
久而久之中臣鐮足也就頓悟了,知道這個自己人未必靠得住,故而又調轉馬頭去尋找新的靠山。
就這樣,他尋上了中大兄王子。
於是讓我們把目光再一次地轉向那一天的飛鳥寺。
中大兄這一年十九歲,和輕王子不同的是這倒霉孩子還處於青春叛逆期,三觀尚未形成,本來有個貴族穿戴的人像奴僕一樣地跑過來跪在地上給自己撿鞋子就已經挺打動人了,再加上一聽名號居然是有名的才子中臣鐮足,所以王子當時就對鐮足頓生好感,在踢完球後就跟他聊了起來,聊得興起,鐮足還請王子去附近的山上一走。
兩人來到山頂,中臣鐮足將手往下一指,說道:「王子,您請看。」
順著中臣鐮足手勢,中大兄王子看到了山下的一處規模堪比王宮的宏偉建築。
「此乃何處?」王子問道。
「這是蘇我入鹿的家宅。」中臣鐮足一臉的憂國憂民,「這僅僅是其中的一處,而且裡面還存放了大量的武器。」
「這樣啊……」中大兄王子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這蘇我入鹿的宅子還真大呢……」
「這還僅僅是一處,他們蘇我家在飛鳥有五六處宅邸,每一處的規模都能和王宮相提並論。」鐮足不知何時已經換上了一副義憤填膺的面孔,「我估計用不了多久,他蘇我入鹿就會把王室朝廷置於自己的膝下肆意玩弄吧。」
對於這番言論王子顯然是信了:「那應該怎麼辦才好?」
中臣鐮足等的就是這句話:「與其等著蘇我入鹿篡權奪位,不如搶先一步把他消滅了。」
中大兄王子愣住了。很明顯,雖然他確實看蘇我家不爽也確實認為蘇我家對王室是個威脅,但你要他去把如日中天的蘇我入鹿弄死,這無論從主觀感情上還是客觀實力上來看,都不太可能。
中臣鐮足很明白這點,所以他又說道:「蘇我入鹿一直支持讓古人大兄王子當下一任大王,對於有實力的競爭者,都毫不留情地斬草除根,山背大兄王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而王子您的人望與德才都在王室里屬一流,所以也要小心謹慎哪。」
「你是說蘇我入鹿連我的命都想要?」
「那是自然,畢竟王子您也是下任大王的候選之一嘛。」
中大兄王子又愣住了,不過這一次他並非猶豫,而是一臉紅暈地期待了起來。
聽這意思,自己也能當大王?
中臣鐮足看出了對方的心思,笑著點點頭,並又再進了一步:「王子將來必定能背負起倭國的朝政,所以請不要再踟躕了。」
中大兄王子也笑了:「那麼,具體應該怎麼做呢?」
「此處並非議事的地方,以後我們就以南淵請安老師的塾校為據點,共商大事吧。」
南淵請安,日本飛鳥時代的學者,是被譽為繼王仁之後日本歷史上的第二位大儒。
且說當年小野妹子第二次帶著國書訪問隋朝時,曾帶去了八名留學生,這個我們之前有提過,而這南淵請安,就正在八人之中。
他是公元608年去的中國,在那裡一待就是三十二年,主要學習中國的古典文化和律法政治。在此期間,儘管中國大地歷經各種滄桑,先是隋亡再是唐興,但不管發生了什麼,都沒能影響到這位留學生每天在書案前的奮發努力。
一直到公元640年,他才被舒明天皇召回了倭國。
在那個時代,從中國回到日本的留學生通常從事的工作是文化傳播,就是把隋朝或是唐朝先進的文化政治理念和科學技術帶回日本的國土上讓其生根發芽乃至開花結果。說得具體一點,這些留學生的職業主要分為兩種:一種是登堂入閣官拜將相,把學到的東西直接用在國家政治的運作上;另一種則是在都城開一間私塾,將自己在中華所學的知識傾囊而出,傳授於貴族王公的子弟們。
一般來講,大家往往選擇後者,比如跟南淵請安同一批出國的一個叫旻的人,他回國比較早,公元632年時就離開了中土,回到倭國後便開了學校,然後結識了蘇我蝦夷,於是就當上了蘇我入鹿的老師。
比較有趣的是,在甲午戰爭之後,中國一度也出現了去日本留學的風潮,而那些學成歸國的留學生們大都步入軍政商界,肯從事教育的雖說不是沒有,但確實比較少。
這便是兩國之間的又一個差別,不過這是後話,我們放到後面再詳細說。
再說南淵請安,他在回國之後,也依照慣例在飛鳥川(流經奈良縣和大阪府的河流)的上流開了一家私塾,而中臣鐮足則正是他的高徒,成績相當地好,在當時有大才之名。
順道一說,蘇我入鹿也是有名的好學生,他的老師旻曾親口評價說:「在我的課堂里,要論成績,則無人能與蘇我太郎(入鹿)相比擬。」
不過,儘管南淵請安認為倭國想要強大就必須得模仿唐朝的制度律法,但他卻並不同意用武力除掉鼓吹倭唐必有一戰的蘇我入鹿,所以當中臣鐮足打著中大兄王子的招牌邀他一起入伙時,南淵老師拒絕了:「蘇我入鹿乃是國家重臣,豈能輕言謀殺?」
中臣鐮足說蘇我入鹿屯兵積糧想要謀反,不除不足以平國難。
老頭子又問你有確切的證據沒?
鐮足說現在還沒有,但以後會有的。
請安老師又問那麼你動手的話打算事先和女王打招呼不?
鐮足說自己準備暗地行事,如果讓女王知道了,她必然會包庇入鹿,那麼大事就成不了了。
請安說,那麼你這叫謀反,恕老夫不參與了,不過看在師生一場的情分上,老夫不會舉報你和王子,這學塾今後你也能來,只是一旦事發,無論成功還是失敗,都別跟我扯上關係。
在中土生活了三十多年,熟讀中華經典的南淵請安當然知道這種清君側意味著什麼。
恩師不肯入伙,這讓中臣鐮足有點不爽,但終究沒有灰心,因為他很快就找到了更好的幫手——蘇我石川麻呂。
蘇我石川麻呂是蘇我入鹿的堂兄弟,但卻一直都對入鹿不滿,主要原因是分贓不均,石川麻呂總覺得已經是萬人之上的入鹿對兄弟太小氣,給自己的榮華富貴還不夠多,久而久之就心生怨念,以至於當中臣鐮足找他商量時,兩人幾乎是一拍即合達成了同盟協議。
接著鐮足又找了幾個跟王子混得比較好的傢伙,一番封官許願後,大家都表示願意把蘇我入鹿那個人渣給做掉。
具體的操作手法是暗殺。
當年六月,一套相當詳細的流程方案出爐了:且說這個月的十二日,寶皇女將在王宮內會見來自朝鮮半島的使者,蘇我入鹿作為重臣當然也會出場,與此同時蘇我石川麻呂也會露臉,並且還擔任著念國書的重要任務,中臣鐮足正是打算在大家都聚精會神聽國書的時候,對蘇我入鹿下手。
包括中大兄王子在內沒有人反對,因為只有在上述這樣的場合,入鹿身邊的護衛人員才是最少的。
很快,二月十二日這個激動人心的日子到來了。
這一天,在飛鳥的板蓋宮前,正準備進去陪同女王一起會見半島使者的蘇我入鹿被門口的侍衛給攔住了:「蘇我大人,事關重大,為了以防萬一,無論是誰都不得帶刀入宮。所以還請您把佩劍暫時留在此處。」
這種標準章回小說於殺人之前的必要台詞居然真的把蘇我入鹿給忽悠了,他笑了笑,沒有任何戒備地解下了腰間的佩刀,遞給了那個侍衛,走進了板蓋宮。
眼瞅著該到的都到齊了,會見儀式便正式開始。
禮節性的寒暄過後,半島使者將外交文書奉上,女王象徵性看了一眼之後,又轉交給了翻譯官蘇我石川麻呂,由他現場翻譯成倭語並當眾宣讀。
此時此刻,中臣鐮足拿著弓帶著箭,躲在大殿深處,手下的十餘名刺客亦各自就位,中大兄王子也手持一桿短槍,伏在鐮足身旁,隨時準備行動。
國書已經讀了一半。
中臣鐮足拍了拍身邊一個叫海犬養連勝麻呂的武士,壓低聲音道:「上吧。」
這是行動暗號。
但海犬養的身體卻紋絲不動,手裡拿著短刀卻在不停地顫抖。
很顯然,他怯場了。
四分之三的國書讀完了。
中臣鐮足又指了指旁邊另一個叫佐伯連子麻呂的,意思是叫他去。
可佐伯連子也沒動彈——按照原定計劃,本來他就不是第一撥衝上去的,現在突然變更,難免會有壓力。
中大兄王子和中臣鐮足頓時就急眼了。
還有一個比他們更急的,那便是正在讀國書的蘇我石川麻呂,眼看著國書都已經念到最後一行了,原本該發生的卻什麼都沒發生,可到底出了什麼事他又不知道,所以急得滿頭是汗,讀的時候也連連讀錯字。
於是蘇我入鹿當時就覺得不太對了,還沒念完他就叫了停:「石川麻呂大人,你今天這是怎麼了?」
蘇我石川麻呂擦了擦額頭上的汗,努力擠出一絲笑容:「離王上太近,有點緊張。」
入鹿更加奇怪了:「你身為重臣面見王上乃是家常便飯,怎麼平時不見你緊張?」
石川麻呂無言以對,只好努力地接著擠笑,然後口齒不清地表示自己今天早飯沒吃,餓得慌。
就在兩人僵持的時候,中臣鐮足突然從埋伏的地方跳了出來,大喝一聲:「蘇我入鹿,你家著火了!」
趁著入鹿莫名其妙的那一剎那,鐮足彎弓搭箭,拉滿了弦然後一發射去。
沒射中。
只好再喝一聲:「動手!」
之前壓力山大的佐伯連子麻呂這時候已經緩過勁兒來了,於是應聲而出,衝上前去對著蘇我入鹿就是一刀,正中其肩膀,接著又是一刀,砍中了大腿,入鹿當場撲倒在地。
瞬間明白過來的他朝著女王的寶座奮力匍匐爬去,並且發出了歇斯底里的一聲大喊:「王上,為何如此?」
這時的寶皇女驚得臉都已經扭曲了,嘴巴一張一合可就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她也想知道為何如此。
「蘇我入鹿意篡國謀反,圖謀不軌!」眼看大功將成入鹿必死無疑了,一直躲在後面的中大兄王子也走了出來,「王上,我們今天將為國除害!」
「絕無此事!請王上聖斷!」蘇我入鹿趴在地上大喊道。
中臣鐮足揮了揮手,佐伯連子麻呂上前一步,對著蘇我入鹿的脖子揮下了第三刀……
緊接著,知道大勢已去的蘇我蝦夷在圍捕大軍前來砸門之前,於家中放火自焚。
因為公元645年是乙巳年,所以史稱「乙巳之變」。
蘇我入鹿之死讓寶皇女大為震撼,同時也以為這幫人下一個目標是自己,所以當即就宣布要退位,並表示準備把寶座讓給中大兄王子。
旨意傳到王子那兒之後,中大兄當時就喜滋滋地準備穿紅戴綠地走馬上任了,但卻被聞訊趕來的中臣鐮足一把攔住。
雖說這傢伙不是個東西,但腦子確實很好使,正如南淵請安說的那樣,蘇我入鹿即便是真有謀反之意,那也該和女王事先溝通之後再行殺戮,哪有一聲不吭直接在大王跟前把輔國大臣當場殺死的道理?這才是真正意義上的謀反呢,更何況蘇我入鹿也就是為人囂張跋扈了一點,做事心狠手辣了一些,真要說他謀反,那純屬莫須有。
所以乙巳之變的本質實際上就是中臣鐮足和中大兄王子等人一起發動的一場武裝政變,並且把女王給逼得退了位。如果這個時候中大兄王子再去當大王,那將沒有任何懸念地成為眾矢之的,用不了多時就會遭到不測,而身為王子的左右手中臣鐮足,自然也不會有什麼好下場。
因為本書主要說的是中日交往史而不是日本古代史,所以對於蘇我家在日本歷史上的貢獻和重要性以及蘇我入鹿到底是個怎樣的人就不費過多的筆墨了。唯獨想多一句嘴的是,雖然今天在各種日本歷史相關的圖書資料上我們所看到的蘇我家的形象都是相當的寒磣,但實際上這種觀點是明治維新之後才興起的,在明治之前的史學界,對於蘇我氏,至少對蘇我入鹿的評價,都是相當高的,反倒是中臣鐮足,大家普遍都覺得這廝不咋地。
再說那中大兄王子,雖然當不成大王心有不甘,但還是聽從了鐮足的話,推辭了女王的讓位,並且還和中臣鐮足一起舉薦了輕王子為下一任大王。
這是一個看起來相當莫名其妙的決定,以至於後世為此還產生了乙巳之變的幕後主使是輕王子的說法,但事實上只要稍微想想就會明白,輕王子是最合適的人選。
因為當時具備足夠人氣威望的王位候選人只有三個:一個是中大兄,一個是輕王子,還有一個是古人大兄。中大兄率先排除,那麼古人大兄又如何呢?
別忘了,他是蘇我入鹿的朋友,你中臣鐮足要敢讓他當大王那就等著有一天他反攻倒算為友報仇吧。
所以剩下的,只能是輕王子了。
要說這輕王子真是個聰明人,讓他做大王的旨意剛到,他就明白是怎麼回事了,然後表示了婉拒。
不但婉拒,還附奏摺一份,裡面說古人大兄王子德才兼備,在下推薦他當大王。
中臣鐮足知道後當時就想哭了,連忙跑去王宮求爺爺告奶奶地請寶皇女再下一道旨意,二請輕王子出山當大王。
輕王子仍是婉拒,仍是推薦了古人中大兄。
在心裡罵了無數遍之後,中臣鐮足仍是只能裝孫子,不僅求女王,又親自拜訪了一趟輕王子,跪求他行行好,當個大王混兩年吧。
三揖三讓之後,輕王子終於點了頭,然後於當年的七月十四日登上王位,史稱孝德天皇。
孝德天皇登大位後做的第一件事是立中大兄王子為太子,就是接班人,畢竟自己的寶座是中大兄和中臣鐮足哥倆拼命換來的,總也該表示表示。
而鐮足當然也沒落下,他被任命為內臣,就是王家政務總顧問,這雖然不是編制內的官員,但卻擁有比其他重臣更大的話語權。
還有蘇我石川麻呂,則當上了右大臣,當然這是對他棄暗投明的表彰,也是為了讓蘇我氏的人在朝中牽制那匹新興的黑馬中臣鐮足。
犒賞完有功之臣後,孝德天皇開始著手做起了第二件事:改革。
這主要是因為經過蘇我家幾代人那麼一折騰外加隔壁大唐看起來很有威脅,整個倭國堪稱內憂外患,不改不行了。
和聖德太子那次被各種牽制伸不開手腳只能搞搞表面功夫的皮毛之舉所不同,這一回的改革,將是全面而又徹底的。
至於如何徹底如何改革,孝德天皇自己心裡也沒譜,所以他找到了南淵請安,請他來幫忙當一回總設計師,拿出一個改革的總綱領來。
但南淵請安表示自己不干。
同時他還用了「聖人不喝盜泉之水」的典故,意思很明確:你們的這個政權是靠發動政變奪來的,老夫絕不同流合污。
但看在倭國黎民蒼生的份上,重民輕君的老夫子還是破例給了忠告:「目前的倭國只有以大唐為藍本,效仿大唐的一切,才有可能脫胎換骨。」
千金難買爺不干,於是孝德天皇只能退而求其次,把蘇我入鹿的老師旻先生給請了出來,順帶還找來了和他們同一批去隋朝的另一個老留學生高向玄理,任命這兩人為國博士,為改革提供理論基礎。
旻高兩人的政改理念和南淵請安基本相同,認為倭國當下的出路就是以效仿大唐為目標的幡然振興,而且還要做到全面效仿,哪怕是造房子的一磚一瓦,也最好跟大唐一個款式。
改革的第一步,是創立元號。
元號就是年號,用於紀年的名號,由中國的漢武帝首創,象徵著皇權的正統,在歷史上,很多中華周邊的藩屬小國往往會跟中國用一個完全相同的年號,以表臣服,現在倭國要創立自己的年號,則首先表示了他們是一個獨立的王國,其次也為了表達朝廷的唯一性和正統性。
當年六月十九日,孝德天皇頒布聖旨,從即日起創立元號名為大化,據說意思是偉大的變化,同時召集群臣要求他們發誓:第一,帝道唯一;第二,暴逆已被誅殺,從此往後,國無二君,臣無二心。
然後再宣布改革,史稱「大化改新」。
誓言中的暴逆當然指的是蘇我入鹿,由此可見乙巳之變未必得人心,不然何苦逼著別人又是表忠心又是發毒誓的呢?
當年九月,入鹿的死黨古人大兄王子被殺,罪名是企圖造反。雖然這時候的他已經出家當了和尚,但卻依舊被砍了腦袋。
大化二年(公元646年)元旦,孝德天皇頒詔四條,是為改革的具體內容。
第一條,叫公地公民制,就是廢除原有一切豪族私有的土地和領民,一律改為朝廷公有。
第二條,重新調整地方行政制度。
國家的核心地方自然是首都,首都外一圈叫近畿,同時在近畿之外的地方設令制國為行政單位,一國就相當於今天日本的一縣,管理令制國的地方官由中央任命,但大多是當地的豪族,國以下設郡,仍是交由豪族管轄,和之前的區別只是在於土地和百姓不再屬於他們了。
此外孝德天皇還開創了日本最初的傳馬制,用於將地方情報及時傳達給中央,以便加強統治。有了這個制度,自然少不了修橋開路,所以也就順理成章地規劃出了日本歷史上最早的官道。
第三條,效仿了隋唐的均田制,實行班田收授法。中國歷史在此我就不作介紹了,總之是朝廷計口授田,就是根據人口分土地,而所分土地不許買賣,死後歸還國家。
第四條,效仿了唐朝的租庸調製度,要求分到田地的農民必須每年向朝廷繳納穀物為租,服勞役或者以織布代役(庸),同時再上交地方土特產(調)。
這四條通稱改新之詔。
除此之外,對於其他的制度,孝德天皇也先後做了相應的變革。
首先頒布的是薄葬令,也就是針對古墳時代造大墳刻大碑的那一套,政令宣布,從即日起廢除「殉死」這種極不人道又嚴重扼殺勞動力的風俗,同時也規定,任何墳墓從開工到完工不得超出七日,包括大王的在內。
這條其實是只拍蒼蠅不打老虎,比如中大兄王子後來當了大王,史稱天智天皇,他的陵墓我們之前就有介紹過,乃是日本歷史上規模數一數二的著名古墳,這樣的陵寢只造七天,你信嗎?
其次是重新制定了冠階。儘管聖德太子的冠位十二階實行了沒多久,但這麼多年來要求進步的人士不斷增多外加搞死蘇我入鹿前後加封了那麼多人,十二個階顯然是不夠用的,故而孝德天皇在大化三年(公元647年)的時候將冠階分為了十三階,大化五年(公元549年)時又增加到十九階,等到了四十來年後的天武天皇十四年(公元685年),全日本的冠位總共分四十八階,每個階段穿的衣服戴的帽子都是不同顏色,當文武百官聚集一堂時,放眼望去,就仿佛置身於大染缸。
制定完冠階,接下來就得制定禮法了,每個等級的官員見到上級該行什麼禮,碰到下屬行禮該怎麼答覆,孝德天皇都制訂了相應的規矩。之前說的每個階級穿戴的顏色不同,這也是改革後禮法的一部分,此外大王還規定老百姓不許穿紅戴綠只許一身素白見人,這叫白丁,也是從大洋彼岸給引進過來的。
再然後是改革軍制,首都設五衛府,地方設軍團,老百姓要服兵役,叫做防人。
還有就是,繼續向大唐派出遣唐使學習吸收那邊的先進技術和華美文化,雖然這幾乎已然是慣例了,但既然大王都說了,那就姑且算它一條吧。
以上,就是日本歷史上最著名的兩次改革之一的大化改新的基本內容了。
另一次著名改革想必你已經知曉了,那就是「明治維新」。
總體而言,這次幾乎完全照搬了隔壁唐朝的改新確實在客觀上鞏固了當時日本的中央政權,並且大大提高了生產力,但實際上對於根本的東西並沒有起到多大的改變作用。這裡的根本指的是國力,倭國仍是倭國,並未脫胎換骨。
大化改新並沒有給日本帶來什麼奇蹟般的發展,相反,在改新之後的那幾年裡,列島上下一直處於混亂中。
這主要是由於改新的很多內容並不為廣大貴族所接受。
畢竟原先貴族們都是大地主,家有良田千頃不說,還坐擁苦力無數,結果一道詔書全部化為烏有,都歸了朝廷,歸了大王。
別扯什麼家國天下,這種事情擱在誰身上都不好受。
不過改新四條畢竟是國策中的核心部分,即便不服也沒人敢跨雷池去明目張胆地表示反對,只能在別的內容上做做文章,比如冠位十三階之類。
出頭鳥是蘇我石川麻呂。
這人估計被分了不少浮財,所以怨念挺大的,整天背地裡念叨著「一夜回到解放前」之類的反動言論,而且還不肯換新衣,身為右大臣卻仍是經常穿戴著聖德太子時代的衣冠,雖說沒有豪放到上朝時還敢標新立異鶴立雞群,但久而久之他的一些言論還是傳到了孝德天皇的耳朵里,大王當然是相當的不高興了。
也正在這個時候,石川麻呂的弟弟蘇我日向跑來檢舉揭發,說自己的弟弟想造反,要復辟。
這簡直是正中下懷,孝德天皇本人還沒開口,太子爺中大兄就先發話了,表示既然石川麻呂想要造反,那就先下手為強,把他給滅了吧。
接著,中臣鐮足也緊跟一步表示早就看出蘇我石川麻呂有反意,該殺,絕對該殺。
如此一來,原先也只是不太高興並不打算動真格的孝德天皇反倒是不好說話了,只能由著中大兄王子和中臣鐮足點起兵馬浩浩蕩蕩地向蘇我石川麻呂家殺過去。
寡不敵眾的石川麻呂且戰且走,一直退到了飛鳥境內的山田寺,實在是逃不掉了,於是只能自殺。
死之前留下一句話:「儘管蒙受如此冤屈,但我做鬼也依然是大王的忠臣。」
一般而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所以我們有理由相信蘇我石川麻呂真的只是個愛抱怨的小老頭,至於他對孝德天皇的忠誠,完全沒有去質疑的必要。
說白了中大兄王子跟中臣鐮足除掉石川麻呂是假,真正矛頭指向的是孝德天皇。
遠日無冤近日無讎的為什麼要針對他?這個我們稍後再講。
順便一說,孝德天皇有個王妃叫蘇我乳娘,她正是蘇我石川麻呂的女兒。
大化六年(公元650年)二月,穴門國(後改名長門國,今山口縣)國司意外得到了一隻渾身雪白沒有一絲雜色的雉鳥。一般來講在古代的東方,全白的動物幾乎都是被當作神獸來看待的,所以國司不敢私藏,轉手就貢獻給了朝廷,為此,孝德天皇龍顏大悅,不僅重賞了那名國司,還將該年年號改為白雉。
這是日本歷史上第二個年號。
正所謂新年要有新氣象,興許是覺得光改號還新得不夠多,於是在白雉二年(公元651年),孝德天皇又下了一道聖旨,說是要遷都,打算把首都從飛鳥遷到難波(大阪)。
當時沒有人說什麼,於是當年十二月,大王按照正常的搬家程序把東西都打包好,然後帶著后妃奴僕們歡天喜地地從飛鳥出發,住進了難波的宮殿裡頭,第二年(公元652年)再發聖旨,表示此地很好,並讓群臣們也迅速跟著一塊兒來,以便儘早展開工作。
然後就沒有下文了。
大家都表示待在飛鳥挺好,不想去難波。
還有膽大的乾脆上奏指責大王明明有飛鳥的板蓋宮卻一定要去難波蓋難波宮,實乃浪費民脂民膏,一點也沒有改新的派頭。
最後是中大兄王子和中臣鐮足,哥倆聯名上奏,請大王遷回飛鳥。
孝德天皇瞬間明白,該來的終於來了,這矛頭總算是對準了自己,於是並不甘示弱,打算以君威壓群臣,一口氣接二連三地又發了數道聖旨,但依然沒有效果,並且反對聲一片。
要說日本人也真夠膽大的,幾百年後的岳武穆能有這一半的魄力就不用上風波亭走一遭了。這孝德天皇的聖旨連發五六道,愣是沒有一個人肯上難波,當年舒明天皇換王宮那會兒好歹還有幾個小臣跟著,這回別說小臣了,連小僕都沒有。
於是大王被氣病了,而且還是一病不起的那種。
為什麼沒人跟他一塊兒去難波?
中大兄王子和中臣鐮足興風作浪當然是原因之一,但更因為大家都恨孝德天皇。
為什麼恨?
因為這些王公大臣們祖祖輩輩積累下來的土地和子民,都因為大化革新而化作了泡影。
所以就不用奇怪當年冰雪聰慧、膽識兼備,連大唐帝國的使者都不在他眼裡的輕王子,為什麼當了天皇就變得那麼弱了。歷史上的每一次重大改革都要付出代價,輕王子仍是那個文武雙全的輕王子,但他即便再厲害,也無法以一人之力抗衡那些因大化改新而失去了原本利益,並因此懷恨在心的舊貴族,外加存壞心搗亂的中大兄王子和中臣鐮足。
白雉五年(公元654年),被後世譽為尊佛好儒、用人無分貴賤的一代明君孝德天皇在鬱悶和寂寞中離開了人世,享年五十八歲。
王位的接替者出乎所有人意料居然是寶皇女。
這是日本歷史上頭一回已經退位了的大王梅開二度再登寶座。
不是中大兄王子樂善好施放著王位不肯要,實在是沒辦法。
孝德天皇被孤立至死,最大的原因不是他遷都也不是他幹了別的什麼,而是他乃大化改新的領導者,至少是名義上的領導者——四條詔書是他頒布的,薄葬令是他簽發的,一切遭人恨的事情不管到底是誰琢磨出來的,底下總刻著一個通紅通紅的王印,這理所當然要遭人恨了。
改革就像小二子討老婆,剝奪舊貴利益就如同上吊,你讓人剛娶了媳婦就上吊,是個人都要詛咒你。
所以擺在國家實際統治者中大兄王子和中臣鐮足跟前的只有兩條路:要麼是宣布大化改新到此結束,把土地百姓都發還給豪族們,讓諸君繼續祖先的好日子,這樣至少不遭人恨;要麼就是硬著頭皮扛下來,繼續孝德天皇未竟的事業,在仇恨與唾棄中把倭國發展起來。
這兩條路堪稱兇險異常,要麼亡國,要麼亡命。
其實中臣鐮足和中大兄王子心裡很明白,大化革新再得罪人,但畢竟能強國,故而跟孝德天皇斗歸斗,可他頒布的那幾條聖旨跟政令卻都被認定為是不可動搖的基本國策。因為一旦把這些給廢除了,那麼這個國家的前途不堪設想。鐮足也好王子也罷,即便再不是東西,也不會拿國運來開玩笑。
讓他們亡命也不實際,畢竟這哥倆從來就不是大義凜然的貨色。
於是只能走第三條了:再找一個人來當大王,說穿了就是頂缸——背黑鍋你來,送死也最好你去。
當然了,為了國家的前途命運著想,這個背黑鍋的最好要把那口鍋牢牢地扣住,別像孝德天皇那樣風雨飄搖了幾年就撒手人寰了,然後最好也能把手底下那群亂折騰的貴族們給鎮住,在頂住巨大壓力罵名的同時,把大化改新繼續推行下去,讓倭國穩步發展。
這個活中大兄王子肯定幹不了,中臣鐮足也不行,放眼當時列島,唯一有這個威望有這個能力的,只有退位數年的寶皇女。
公元655年,時年已經六十有二的老太太重登王位,史稱齊明。
齊明天皇上位之後,開始穩步地繼續推行改革,順便再安撫貴族們的人心,具體的做法是從老百姓那裡多征一些民脂民膏上來打賞諸權貴——你丟了土地,我給你折現。
諸如此類的手段老太太在重出江湖之後用了很多,為此齊明一朝也一直被後人指摘過於鋪張浪費以及消耗民力物力。
這就叫「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此外,中大兄王子跟中臣鐮足這一回也相當地配合,畢竟女王是王子的親媽,再這麼往死里整實在說不過去。
於是國內的形勢便開始逐漸平穩了,只是沒想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朝鮮半島出了大事。
百濟被滅了。
此事的因果還要從多年前講起。且說半島上有三國:高句麗、新羅和百濟,三個國家之間明爭暗鬥了很多年卻一直未分勝負,在這種情況下,公元648年的時候,新羅和唐朝結成了同盟,打算藉助大哥的力量一統朝鮮半島。
對此,高句麗表示無所謂。從隋煬帝到唐太宗,天朝上國對其用兵不下五六次,但從未成功過,所以他壓根兒就不怕。
不過不怕歸不怕,但他們還是跟百濟結了盟,以防萬一。
另一方面,很多年來一直都相當弱勢的百濟當然就不能那麼灑脫了,在跟高句麗拉關係的同時,他們還做了另一手準備,那就是和倭國結盟——大化改新後不久,時任百濟國軍義慈王就主動要求和倭國結盟,還把他的兒子扶餘豐璋送到了飛鳥,實際上就是同盟國之間的人質,而倭國朝廷對扶餘豐璋也非常照顧,他的一切吃喝享用都和倭國王子一個級別,大化六年(公元650年)發現白雉的時候,孝德天皇還特地請他來一起觀摩神獸,甚至後來還給他找了一個倭國的老婆,可以說是極盡優待。
而另一方面,在知道百濟頻頻向倭國明著暗著送秋波後,新羅那邊也迅速展開了行動,大化五年(公元649年),新羅使者金多遂出訪飛鳥,明面上是開展兩國友好工作,實際上是告訴倭國朝廷,如果將來朝鮮半島上發生什麼戰爭了,你們最好別多管。
兩邊都想拉攏飛鳥朝廷,於是倭國在又一次成為香餑餑的同時,也面臨著巨大的抉擇:是選唐朝和新羅,還是選百濟?
正常人一般肯定選前者,畢竟前者很強,但在當時的倭國朝中,新羅派和百濟派之間的人數卻相差不多,尤其是最高層,幾乎是勢均力敵五五對分,孝德天皇贊成和新羅結盟,但中大兄王子卻堅定地站在了百濟一邊。
之所以要迎難而上幫百濟,是因為百濟對於倭國,並非是普通的同盟那麼簡單,說得露骨一點,其實那地方是倭國的小弟,是附庸,所以才會在結盟的時候把王子送來當人質。而對於倭國來講,百濟是他們在朝鮮半島的一個落腳點,只要這個落腳點在,那麼今後就能繼續在半島,甚至是在中華大陸擴張自己的勢力,所以現在顯然不是當牆頭草隨風倒的時候,而應該為了自己的切身利益,站出來爭上一爭。
更何況,大唐雖然和新羅結盟,可百濟卻也跟高句麗有一腿,中華帝國會不會為了新羅而出兵百濟還是個未知數呢。
但顯然孝德天皇並不贊同這種觀點,他堅定地認為,新羅和唐朝結盟就是為了打百濟,如果倭國幫百濟一起打新羅,那麼背後的大唐必定會出戰,倭唐一旦開戰,勝負根本不用說,這種明知道結果的戰爭,還有必要參與嗎?
於是雙方就槓上了。
這便是中大兄王子和孝德天皇之間如此水火不相容的最大原因。
可以毫不誇張地說,在那個時代,倭國和大唐之間關係的變化完全有可能導致前者國運的變化,同時也可以引起最高決策層之間的鬥爭與對立。
白雉二年(公元651年),左大臣巨勢德陀子上奏孝德天皇,說是乾脆出其不意搞個偷襲,毫無徵兆地直接攻打新羅,然後再結交高句麗,這樣就算唐朝反應過來想要來救,也來不及了。
雖然這個聽起來相當不靠譜的作戰建議就連中大兄王子都斷然否決,但在之後的兩年裡(公元653~654年),倭國朝廷還是連續派出兩批遣唐使跑去長安打探風聲。
這些使者歸國之後,口徑相當一致地表示:新羅準備攻打百濟那肯定就是這幾年的事了,而唐朝,也極有可能一同出兵。
雖然這間接證明了孝德天皇的觀點是對的,但很可惜此時他已經不在人世了,接任的齊明天皇和中大兄王子自然是母子同心,更重要的是這位能說唐話會寫漢字的老太太心裡宛如明鏡一般,她知道倭國如果還想要朝鮮半島的那一塊利益,那麼和唐朝之間直接的硬碰硬是絕對無法避免的。
當雙方所相爭的利益超過了一定程度時,即便是兄弟,也會翻臉。
其實朝鮮半島出身的蘇我入鹿當年早就料到了會有這一天,所以才會在一大堆親唐派大臣中間不斷地疾呼倭唐必有一戰。
齊明五年(公元659年),唐朝方面突然下令倭國來的遣唐使從即日起一律不許回國,另行等候通知,如有違反,以重罪論處。
女王明白,戰爭就在眼前了。
好在當年蘇我入鹿在給他自己造別墅的同時也沒忘了干正經事,經過數年奮鬥,還真的攢下了足夠戰爭開銷的兵糧和武器。此外,為了鞏固大後方,使倭國能全力面對可能到來的戰爭,齊明天皇還命令越國守(今福井縣到山形縣一帶的地方軍政長官)阿倍比羅夫水陸並進,征討蝦夷和肅慎。
蝦夷就是今天的北海道,至於肅慎,這個地方在中國的古典里,指的是東北松花江流域一帶,不過以當時日本的能耐不可能攻到那麼遠,故而一般認為日本古代所說的肅慎,應該就是北海道的一部分或者是現在的庫頁島。
經過兩三年的苦戰,兩地先後於齊明五年(公元659年)和齊明六年(公元660年)被徹底平定。
就在肅慎被擺平的同一年,新羅聯合大唐,向百濟發起了進攻,僅僅五個月,王城就被攻了下來,國君義慈王投降,百濟國宣告滅亡。
百濟亡國的主要原因出在國君義慈王本人身上,這人是當時全亞洲出了名的昏君加暴君,關於他的斑斑劣跡簡直是罄竹難書。比如有一年國家饑荒,這位仁兄自己照舊花天酒地,不開倉放糧也就罷了,還把前來勸諫要求拯救災民的大臣們殺了個精光。所以在攻下王城之後,唐軍將領特地立碑一塊,內容主要是十六個字:外棄直臣,內信妖言,懲殺忠良,咎由自取。
然而,儘管百濟國就這麼沒了,但國民卻還在,即便義慈王在位的時候常常視大夥如草芥,可不管怎麼樣,這亡了國沒了根的滋味畢竟不好受,所以一些百濟的遺老遺少們紛紛出錢出力,四處招募義軍,準備光復祖國。
百濟復國軍的總司令叫鬼室福信,他是義慈王的從兄弟。
但既然連正規軍都被打垮了,這臨時拼湊的鄉勇游擊隊當然就更不用提了。雖然一開始的時候,在鬼室福信的帶領下,一些尚未被攻下的百濟城池紛紛加入他們的隊伍然後也打了幾次勝仗,但隨著唐羅聯軍對百濟殘餘勢力掃蕩工作的展開,這夥人很快就支撐不住了,無奈之下只能遣使入倭,請求援助,順便再要他們把扶餘豐璋給送回來,想立他為新的百濟王。
使者到達飛鳥之後,倭國朝廷上下馬上召開了緊急會議,討論應對策略。
把扶餘豐璋送回去這個好說,但關鍵是要不要援助百濟,說白了就是要不要為了百濟和新羅乃至大唐開戰。
雖然此時最大的反戰派孝德天皇已不在世了,但飛鳥朝中仍有不少人反對和大唐動武,理由很簡單:打不過。
想想也是,當年百濟把王子送過來當人質的時候說得好好的,是一旦新羅和唐朝打過來了,讓倭國出兵相救,可現如今別說救了,還沒反應過來這百濟國就被滅了,這種戰鬥力誰敢惹?
但更多的人卻覺得如果就此坐視倭國在朝鮮半島唯一的勢力範圍消失,那今後必定將是一個無法彌補的損失,同時他們也相信,雖然大唐確實很強,但歷經大化改新的倭國,也不會弱。
因為不管怎麼說,即便沒有烏鴉變鳳凰那般的脫胎換骨,但通過這場變革而讓國力增強了不少也是真的,至少烏鴉差不多快要變成小黑鷹了,所以主戰派們自信滿滿地表示,即便大唐橫插一腳,我大倭的那些經過改新的兵勇防人們,也絕不會敗下陣來。
兩個國家,一個打百濟只用了半年不到,另一個打個北海道外加庫頁島這種原始部落都花了兩三年,這兩撥人要是放在一塊兒對陣,你說誰會贏?
但齊明天皇仍是下令出兵半島,為了鼓舞軍心,老太太還決定御駕親征。
是她不明白嗎?不是。
就在這一年的早些時候,高句麗也派了使者到倭國,並送來一封信,說如果倭國出兵百濟的話,我大高句麗也願意在適當的時候助一臂之力。
落款人是著名的泉蓋蘇文,當年被女王用來打比方教育過蘇我入鹿的那位。
雖然女王不怎麼待見他,可泉蓋蘇文是狠角色卻不假,如果有他相助,那麼這一場對大唐的戰爭,興許有的打。
抱著這樣想法,齊明七年(公元661年),齊明天皇率部西行,當年五月,第一批倭軍先遣部隊總共一萬多人一百七十餘艘船在指揮官朴市秦造田來津等人的率領下先行離倭,護送扶餘豐璋前往百濟。
朴市秦造田來津這個名字可能有點怪,我簡單說明一下,此人姓朴市秦造,聽起來有點像韓國人,實際上卻是中華後裔,乃是渡來人秦氏的子孫。
同月,女王抵達了位於今天福岡縣內的朝倉宮,然後一病不起。
這也難怪,本來就已經六十八歲高齡的老太太,在醫療不發達的時代長途跋涉,當然身體要吃不消。
七月二十四日,女王駕崩。
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大兄淚滿襟。中大兄王子是個孝子,本來這大王的位置怎麼著也該輪著他坐了,可他卻偏偏不肯上位,表示自己先要守孝七年,等七年過後,再登寶座。
王位繼承人行大王之實卻不登大王之位,專業名詞叫做「稱制」,在日本歷史上只有兩例,一例男一例女,男的是中大兄,史稱天智天皇,女的則是後來的持統天皇。
稱制歸稱制,該乾的活還是得干。
天智稱制元年(公元662年),第二批倭軍也出發了,這是主力部隊,總共兩萬七千人,帶隊的是當年平定蝦夷肅慎的名將阿倍比羅夫,帶戰船七百餘艘。
阿倍比羅夫是當時日本列島最能打的人。
大唐當時最能打的,應該是薛仁貴。不過他沒來。
還有第三批部隊,總共一萬餘,不過他們並不用出國作戰,只是在今天靜岡縣清水市一帶駐守待命,以防不測。
根據倭國大本營制定的構想,這次作戰的計劃應該是這樣的:先由百濟王子扶餘豐璋回國稱王,然後帶領百濟遺民在第一軍的配合下趕走新羅人,接著唐朝勢必會派大軍前來,到了那個時候,再由登陸半島的主力部隊第二軍與其最終決戰,將其擊敗。
平心而論,這個想法很美好,更難能可貴的是,在實際操作的過程中居然也意外地順利,至少在開始的時候是這樣的。
當年六月,兩萬七千人的主力部隊登陸半島,隨即在阿倍比羅夫的率領之下向新羅發起進攻,奪取沙鼻歧、奴江二城,使新羅與唐軍的聯繫通道幾乎被完全切斷。
唐軍之所以被打成這樣,並非戰鬥力不高,而是人數不夠,之前配合新羅滅完百濟後,覺得待著也沒啥意思,就撤走了主力,只留少數人協防,不曾想讓倭國人鑽了空子。
於是只能寫奏摺回國求援了,但正打得順手的阿倍比羅夫毫不在意,他和第一批一萬人的部隊合併一處,做好了和唐羅聯軍決一死戰的準備。
形勢喜人,形勢逼人。
就在所有倭國人都以為能一直這麼春風得意下去的當兒,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
百濟的內部出了大狀況。
王子扶餘豐璋雖然被護送回了國,也很順當地被擁護為百濟新一代國君,稱豐璋王,可是沒過多久,他就跟鬼室福信有了矛盾。
矛盾的主要焦點在於兵權,豐璋王想把復國軍統歸到自己麾下,因為他覺得自己才是唯一能夠擁有這支部隊指揮權的人,而鬼室福信自然是不肯,因此,兩人就這麼對立了起來。
對立的結果是豐璋王說鬼室福信要謀反,鬼室福信罵豐璋王是「腐狗痴奴」,然后豐璋王拍案而起先下手為強,於天智稱制二年(公元663年)六月率親信突襲鬼室福信,將其擒獲後斬首,並把頭顱掛於鬧市示眾。
這次行動所導致的直接結果就是百濟復國軍瞬間士氣大跌,因為不管怎麼說,這支部隊也是鬼室福信一手帶出來的,他豐璋王名為百濟王,實際上在倭國生活了十好幾年,復國軍將士除了知道他是義慈王的兒子,王室正統繼承人之外,幾乎就沒有任何交集了,現在這個路人甲把大家的老領導給弄死了,還想統領部隊,誰肯聽他啊?
鬼室福信之死,使得百濟復國軍就此變成了廢柴一根,幾乎再無戰鬥力。
這挑大樑的任務,終於落在了倭國人的身上。
而對面的唐羅聯軍自然不會放過如此機會,當年八月,大唐皇帝高宗李治派七千兵馬走海路抵達百濟,和留守部隊會師之後,分兩路展開攻擊,一路走陸地,一路走海路。
當時百濟復國軍的大本營在周留城(今韓國忠清南道內),那地方跟前是一條江,叫白村江,繞過周留城後再奔騰至海,入海口則名為白江口(今韓國錦江口)。
唐羅聯軍的水上部隊正是打算走白江口逆流而上配合陸軍夾擊百濟人和倭國人。
而在周留城的邊上,還有十來座小城,但都在半個月不到的時間裡被唐羅聯軍的陸地部隊逐一攻陷,唯獨剩下一座任存城,是進攻周留的必經之路,只不過那裡地勢險要,外加倭國大將阿倍比羅夫親自帶隊死守,所以聯軍一直無法拿下。
也就是說,是否能夠順利拿下周留城乃至此戰成敗,最終將由雙方的水軍來決定。
倭國水軍統領是朴市秦造田來津,這人不但負責水戰,還負責造船,當時倭軍所用將近千餘艘船隻都是他監工督造的。
而唐朝當時的水軍將領,叫劉仁軌,時任檢校帶方州刺史,時年六十二歲。
劉仁軌,河南人士,平民出身。本來家境就不怎麼樣,又恰逢隋末大亂,所以年輕時日子過得非常清貧,但即便如此,他卻依然專心於書本,素有恭謙好學之名。唐高祖時代,因受開國功臣任瑰賞識,在息州(今河南息縣)參軍,不久,出任陳倉縣尉。
本來以為一輩子就這麼安安穩穩地過了,結果卻攤上了大事。
話說貞觀年間,陳倉有個人叫魯寧,官居折衝都尉。
唐朝實行府兵制,基層組織的軍府叫折衝府,折衝府的長官叫折衝都尉,最低也是個五品官,要比陳倉縣尉的劉仁軌強很多了。
不過這個魯寧性格不太好,囂張跋扈喜歡欺負人,下到老百姓上到地方小官無一不遭受他的魔爪虐待,因為此人官大,也沒人敢管,屬當地一霸。
只是沒想到魯都尉運氣不好,有一天不幸惹了劉仁軌。劉縣尉知道這人的來頭,所以一開始好漢不吃眼前虧,擼著順毛說好話,但魯寧非但不領情反而越發張狂,終於把謙恭的劉仁軌給惹毛了,當即命令衙役把魯寧關入大牢,命其好生反省。
魯寧活了半輩子就沒碰到過這種事情,非但不反省,還罵不絕口,就這樣,劉仁軌徹底地憤怒了,叫人把魯都尉提出大牢,施以杖刑,就是打屁股。
喜歡欺負別人的人往往是最不經打的那種,一頓棍棒,魯寧就這麼被打死了。
縣派出所所長打死了地方軍區長官,這放到現在那也得上頭條,在當年更是大事,故而當地高官一面拘捕劉仁軌一面將經過上報朝廷,等候回音。
然後這事就傳到了唐太宗那裡,太宗首先是覺得非常不可思議:為什麼一個縣尉敢殺折衝都尉?多大仇啊?
百思不得其解之下,便將劉仁軌押至長安當面質問。
面對煌煌九五,劉仁軌毫無懼色,說道:「魯寧肆虐百姓侮辱朝廷命官,臣實在看不過去,憤而殺之。」
這話在朝堂之上說得相當鏗鏘有力,以至於唐太宗本人還沒說什麼,一代直臣魏徵就跳了出來,問太宗道:「皇上知道隋朝是怎麼滅亡的嗎?」
不等回答,他又補了一句:「隋末時期的官員,大多和魯寧一路貨色。」
李世民是聰明人,知道魏徵的意思,於是不但沒有處罰劉仁軌,反而還讓他做了櫟陽(今陝西境內)縣丞。
正所謂一粒沙一世界,一件事能看一個人,從這件事中我們可以看出:劉仁軌有過人的勇氣,不然他絕不敢殺魯寧;同時卻絕非匹夫之勇,做事相當有分寸,否則他也不會先禮後兵好言相勸不成再關入大牢;此外,也相當地有擔當,即使被綁上了金鑾殿,也絕不會放棄自我的立場。
因為篇幅問題,我們也就不再作更多的介紹了,總之魯寧事件之後,劉大人算是發了跡,雖然不敢說是青雲直上,但也至少算一個蘿蔔一個坑地穩步升官,高宗顯慶五年(公元660年),唐朝聯合新羅攻取百濟,此役中,劉仁軌也奉命出戰,擔任水軍統領。
不過,劉大人主要負責的是後勤糧草,而非攻城略地。
這主要是因為他沒作戰經驗,事實上除了早年當過幾天大頭兵之外,劉仁軌後來擔任的幾乎都是文職,並沒有怎麼帶過兵,也基本上沒怎麼打過仗。
其實這次跟倭國打本來也用不著他衝鋒陷陣,只是天有不測風雲,當時真正管打仗的左衛中郎將,熊津(今韓國公州)都督王文度突發疾病死了,這才讓劉仁軌這個管後勤的從幕後走到台前,負責水路的具體攻略。
八月十七日,四國雙方水師聚集白江口,大戰一觸即發。
唐朝兵力大約七千,戰船一百七十艘;倭國兵力一萬上下,戰船數量則超過了八百。
一方是七千人一百七十艘船,另一方是一萬來人八百多艘船,這意味著什麼?
沒錯,這意味著那八百多艘都是小船,屬於軍艦里的碰碰船。
當劉仁軌第一眼看到滿江撲面而來的倭船時,著實吃了一驚,還以為是附近漁民集體跑這兒撈外快來了,再仔細一看,發現真的是倭國的戰船,於是非常淡定地下了命令:不動如山。
而倭軍那邊也很快發現了自己的劣勢,故而從一開始他們就打定主意要以數量取勝,領兵大將朴市秦造田來津下令全軍衝鋒,自己站在船頭大喊:「只要我們拼死往前沖,敵軍自然就會退了!」
他說得沒錯,唐軍真的退了。
望著洶湧而來的倭軍越來越近,劉仁軌命令先頭部隊往後避退,以誘敵繼續深入。
大概也就一個多小時左右,八百餘艘倭船大部分都開進了唐軍的船陣之中。
劉仁軌下令:放火箭。
很快,倭軍船陣里一片火海,士兵們哭爹叫娘,或被火燒死,或跳海淹死。
但朴市秦造田來津卻依然保持著高度鎮定,大喝一聲:「我們也放火箭!」
這又不是什麼高精尖的玩意兒,你有,我也有。
於是倭軍也彎弓拉弦,萬箭齊發,因為人多箭也多,所以場面比大唐的還要壯觀。
但很快,一幕讓他們絕望的劇情上演了。
弓是一樣的弓,箭是一樣的箭,只不過船是不一樣的船。唐軍的戰船樓高甲厚,根本點不著。
遠程的不行,那就來近戰吧。已經被打急了眼的朴市秦造田來津決定孤注一擲,下令全軍劃足槳力,朝唐軍陣中衝去。
他的意思其實也很明確:我一條船撞不翻你,我十條撞你一條總能撞沉吧?
不得不重複一遍:船和船,真的是不一樣的。
倭船想跟唐船玩衝撞,這種感覺就跟拿雞蛋往石頭上碰差不多,你拿一百個雞蛋砸在一塊石頭上結果只能是一地蛋黃。很快,海面上不再火海一片了,而是漂浮著一水的碎木板。
朴市秦造田來津瘋了,造了一輩子的船,帶了一輩子的水軍,堪稱是日本歷史上最早期的水戰專家的他,被虐成了這樣,於是一下子就失去了理智。
在仰天長嘯一番後,朴市秦造田來津提起戰刀,沖向了已經跳上船來準備將自己生擒活捉的唐軍士兵,一口氣連殺數十人,但終究還是因寡不敵眾而被活活砍死在了船上。
這就是命啊。
經過一天一夜的奮戰之後,倭國水軍沉船過半,不得已退走岸上,而陸上部隊在親眼目睹了水軍慘狀之後,也頓時鬥志全消,紛紛表示這仗沒法打了,於是也從各個據點內撤出,水陸兩軍會師一處後,立刻馬不停蹄地展開了勝利大逃亡。當年的九月十九日,前來參戰的數萬倭軍全數離開朝鮮半島,帶著願意跟著他們一起走的百濟遺民浩浩蕩蕩狼狽不堪地逃回了倭國。
百濟復國運動宣告失敗,從此歷史上再無百濟這個國家的存在了。
而豐璋王則逃去了高句麗,後被唐軍所俘,流放江南,不知所終。
兩國第一戰,以唐朝的大獲全勝而告終。此役,唐軍破倭船四百餘艘,殲滅倭軍萬餘,劉仁軌也因此名聲大振,留芳史冊。
公元1935年,適值中日戰爭一觸即發的時候,一代學術大師傅斯年中年得子,取名傅仁軌,為的就是紀念這位在白村江大揚國威出盡了風頭的劉仁軌。
值得一提的是,這次大戰原本說好要來的高句麗雖然自始至終沒出現過,但絕非是這夥人不守信用,他們一直在北面跟大唐對峙,而大唐也確實不得不分出一部分力量來防止他們的偷襲。可以很負責任地講,如果這次沒有高句麗的牽制,一旦唐朝全力以赴打過來,那倭國絕對會死得更難看。
不過,儘管是一敗塗地,用日本人自己的話來講叫做「須臾間兵敗如山倒」,但在這場戰爭中,倭國的表現倒也不是一片漆黑,還是有一些能讓後人(只是日本人而已)津津樂道並引以為自豪的故事的。
在白村江之戰中,倭國那邊除了戰死的,還有很多被俘的,其中有五個人,分別叫大伴部博麻、土師連富杼、冰連老、筑紫君薩夜麻和弓削連元寶兒,這五個人估計平時關係很鐵,一起打仗然後一起被抓,接著又一起被送到了長安。
到長安之後,就沒人管他們了,於是五人組就成天四處打探如何回日本,當時長安城裡頭大家都在談論大唐和倭國的會戰,各種小道消息滿天飛,坊間還傳聞說唐軍準備勝勇追窮寇,跨海打到倭國去。
這本是人家茶餘飯後的談資,但那五個人卻真的相信了。
信完之後他們就急了,心想當俘虜已經夠悽慘的了,這要再當亡國奴那哪還有臉見祖宗啊,橫豎得把這個消息送回國內,讓祖國人民有所準備不是?
就這樣,問題又繞回了起點:如何回國?
其實回國不是問題,關鍵是路費,五個人身上沒一分錢,船家當然不肯幫他們渡海,只要解決了金錢問題,自然也就能回家了。
正當他們各自琢磨著是去搬磚還是擺攤來掙錢的時候,大伴部博麻發話了:「要不你們把我賣了吧,然後用賣得的錢作路費。」
他說的賣不是賣窯子,而是賣去當奴隸,唐朝時的中國流行用各種外國人當奴僕,市場上黑奴都有,學名崑崙奴,倭國奴應該也有人買,儘管可能價不高,但換幾張船票應該問題不大。
四個人齊聲叫好,當場就把大伴部博麻送去了人肉市場,接著買了船票就回了倭國。
而大伴部博麻在長安一直幹了三十多年的苦工,才被後來的遣唐使給搭救回了國。
然後他受到了持統天皇的親自接見,天皇都被這苦人兒給打動了,不僅賞賜了財寶和土地,還在史書中大書了一筆。
與此同時,大伴部博麻的這種自我犧牲精神也教育了後來一代又一代的日本人,到了江戶幕末,甚至還被尊攘派刻成了碑四處宣傳。
之所以要說這個跟冷笑話一般的感人小故事,是為了說明兩件事:第一,大唐對於戰俘真心挺優待的,不砍頭不坐牢任你到處溜達,只要有錢就能回家;第二,那就是唐朝並不打算乘勝追擊把倭國給攻下來,不然就會跟多年前準備對百濟用兵時一樣,不讓一個日本人回國。
但當時倭國人並不知道這點,戰敗的消息傳來以後,全國立刻陷入一片恐慌,人人自危,都覺得看不到明天的太陽了。
曾經有史學家把白村江戰敗評價為日本兩千多年歷史上最大的兩次亡國危機之一。
另一次是昭和二十年(公元1945年)第二次世界大戰無條件投降,日本列島面臨著被美國占領後瓜分的危險。
或許有點誇張,但倭國國內因此而產生的絕望和恐懼卻是真的。
而朝廷那邊也亂,應該說更亂,當時甚至有人把當年蘇我入鹿的那套倭唐必有一戰的論調拿出來老話重提,這顯然是針對消滅了蘇我宗家的中大兄王子和中臣鐮足,目的無非是想趁亂撈一票。
經過數個晝夜的緊急磋商,最終中大兄王子拿出了一套分兩步走的方案。
第一步是抽壯丁,當時倭國國內幾乎是見人就抓,抓到之後用繩子一套,送往九州北面修城牆堡壘,以期靠此來抵擋攻來的唐軍。
第二步仍是抽壯丁,不過這些壯丁不用幹活,而是當炮灰,即傳說中的防人,還是前往九州北面,駐紮在第一批壯丁修建的各種工事裡頭,如果唐軍來了,他們就衝出去送死。
不過實際上大家也知道,造城也好拉壯丁也罷,這些都是自我安慰,唐軍要真的渡海攻過來,誰也擋不住。
但大唐終究是沒有打過來。論其原因,首先當然是中華民族自古以來仁義為本的傳統美德,只要沒什麼深仇大恨不會把你趕盡殺絕,更何況這次倭國怎麼說也是為了百濟復國,說好聽點叫師出有名,說難聽點就是誤上賊船,儘管兩家真刀真槍地幹了一場,但並無直接仇恨,故而大唐舉國上下對這個東鄰小弟也沒什麼太大惡感,自然也談不上要乘勝追擊;其次,從客觀上來看,倭國當時還不具備讓唐朝出兵遠征的資格,此時唐高宗最大的敵人是高句麗,他之所以要跟新羅一起打百濟,主要是為了能對高句麗形成一個夾擊之勢。
事實確實是這樣,白村江之後僅僅三年(公元666年),泉蓋蘇文剛死,高宗就再度出兵半島,經過兩年苦戰,終於將高句麗這個一直懸在帝國東北的不定時炸彈給消滅了。
換言之,中日第一戰的本質,實際上是唐朝本來就沒想打倭國,也沒空打倭國,結果倭國自己湊上來白白挨了一頓揍。
不過這樣打一頓也有好處,百濟徹底亡國之後,很多百濟人都移民日本列島,其中有很多知識分子以及技術人員,同時還有不少壯勞力,就這樣,倭國因禍得福地又有了一次較大規模的產業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