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也子之屋為雪所覆 二〇〇一年 1
2024-10-02 03:53:43
作者: (日)大山誠一郎
佳也子一睜眼,白色的天花板便映入眼帘。暖和的毛毯蓋到胸口,後腦勺有柔軟枕頭的觸感。
佳也子用手緩緩撐起上半身。她發現,有人為她換上了睡衣。
她正躺在一間六張榻榻米大的房間裡。牆上貼著白色牆紙,地上鋪著白色瓷磚。屋裡的家具只有床、床頭櫃、椅子與冰箱。牆角有一台空調,送出陣陣暖風。
床頭柜上放著佳也子的手提包,還有疊好的衣物。佳也子探出身子,伸手拿起手提包,掏出手機,翻開屏幕一看——現在是一月三日上午七點零三分。
佳也子心想:我在哪兒?她只記得自己在元旦那天傍晚來到林中服下安眠藥企圖自殺。還有自殺時的地凍天寒,被暮色籠罩的天空,以及自己空空如也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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佳也子穿上床邊的拖鞋,走到窗邊。她感覺雙腿無力,也許是因為睡了太久。她拉開白色的薄紗窗簾,用手拭去窗玻璃上的霧氣。屋外是院子,地上鋪滿黑色的泥土,鋪著石子的小路延伸到鐵門。鐵門外是一條雙車道的馬路,馬路後方有一片蕭瑟的森林,森林背後聳立著銀裝素裹的群山。天空呈鉛色,無比陰沉。群山的輪廓好像有些眼熟,與元旦那天最後一眼看到的群山一模一樣。看來她目前所在的地方就在她自殺未遂的那片樹林的不遠處。
「咔嚓」,門開了。佳也子回頭一看,只見一位三十五六歲的女子走進屋裡。她身材嬌小,體格纖弱,身著奶油色毛衣與黑白格紋短裙,頭髮束在腦後。
「你醒啦。早上好。」
「早上好。請問,這裡是……」
「是我的醫院兼住家。」
原來是這樣,佳也子心想。原來這裡是病房。
「這家醫院叫『香坂內科』。我是這裡的院長,叫香坂典子。其實這家醫院就我一個醫生。」
「我怎麼會在這兒……」
「昨天中午,我去附近的樹林散步。走著走著,忽然看見落葉上躺著一個昏迷不醒的人。剛看到你時,我以為你已經死了,魂都嚇沒了,可走過去仔細一看,發現你還有氣,便趕忙把你帶了回來。好在醫院目前沒有住院病人,病房剛好空著。你昨天睡了一整天,今天才醒。這都三號了——別站著,快回床上躺著。你還沒完全恢復呢。」
「啊,好……」佳也子照醫生的吩咐躺回床上,蓋好毛毯。
「你是什麼時候吃的安眠藥?」
「元旦那天傍晚。」
「元旦那天傍晚?那就是說,你從前天傍晚一直睡到了今天早上。看來你服用了相當多的安眠藥。要是藥量再大一點,或者我再晚一點發現你,你恐怕已經不在人世了。」
「不在人世……」佳也子喃喃道。她並沒有為自殺未遂懊惱,也沒有因為自己去鬼門關走了一遭而恐懼。她的心中唯有空虛。
「你叫什麼名字?」
「笹野佳也子。」
「多大了?」
「二十五歲。」
「從哪兒過來的?」
「東京。」
「這麼冷的天,你居然特地從東京跑到這兒來……」
「嗯……」
「你為什麼要吃安眠藥?」
佳也子沉默不語。
——我兒子不能娶你。
伴隨著那段刺耳的話語,撕心裂肺的痛楚湧上心頭。
——因為你父親……
「對不起。你不想說就別說了。」
「對不起。呃……謝謝你救了我一命。」
「不用謝。救死扶傷是醫生的天職。」
女醫生是如此神采奕奕,惹得佳也子不禁將視線轉向窗外。這時,她瞥見一小片白色徐徐飄落。眼看白色越來越多,將街景染成一片白。黑土庭院也好,鋪著小石子的小路也罷,就連鐵門和門外的馬路,都變成銀裝素裹的模樣——下雪了。
「太郎正熟寐,屋為雪所覆。次郎亦熟寐,屋亦為雪覆。」同樣望著窗外的香坂典子自言自語。
「什麼?」佳也子反問道。
女醫生微笑著說道:「三好達治有一首叫《雪》的詩。你聽過嗎?」
「聽過。初中的語文書上好像有。」
「我特別喜歡這首詩。聽到這首詩,你會在腦海中描繪出怎樣的光景呢?」
「嗯……白雪悄無聲息地飄落在鄉間的房頂上。太郎與次郎是一對年幼的兄弟。他們在母親身邊沉沉睡去,就好像是被雪花催眠了一樣……大概如此吧。」
「你是這麼想的啊。我的詮釋和你的不太一樣。我覺得太郎跟次郎沒有任何關係,分別住在兩間離得很遠的房子裡。他們也許是孩子,也許是大人。太郎與次郎只是代稱,跟人物A、人物B沒什麼兩樣。也許除了太郎和次郎,還有三郎、四郎和無數其他人,只是作者沒把他們寫出來罷了。來自遙遠空中的雪花徐徐飄落,落在無數人家的房頂。這些人互不相識,卻都在雪花飄落時進入夢鄉。他們共享這種經歷,在夢境的層面上有了聯繫……每次回味這首詩,我都會聯想到這樣一幕。也許每個人都是孤獨的個體,但每個人的屋頂上都積著同樣的白雪。看得見,摸得著。一想到這兒,心中的寂寥也能減輕幾分。當然,也許三好達治壓根沒想過這些,可作品一旦離開作者之手,如何詮釋作品便是讀者的自由。」
「是哦……我覺得您的詮釋很有意境。」
雪下個不停,幾乎把窗外的一切都變成了白色。此時此刻,許多人家的屋頂都被白雪覆蓋。正如女醫生所言,一想到這兒,佳也子心中的孤獨便少了幾分。
「你想吃早飯嗎?」
「嗯。」
香坂典子走出病房,隨即推著一輛小車走回屋裡。小車上放著一碗粥和一杯茶。
「安眠藥很傷胃,我做了點比較養胃的粥。」
「謝謝。」
粥的香味撲鼻而來。佳也子感覺自己好久沒聞過這麼誘人的味道了。
「護士都放年假了,家裡就我一個,肯定會有照顧不周的地方,還請你多多諒解。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隨時開口就是。」
「謝謝。」佳也子眼角一熱,淚水奪眶而出。她不禁嗚咽起來,淚流不止。
「快吃吧。」
「嗯。」
佳也子用勺子舀了一口粥。每吃一口,身子便會暖和一些。
「你要不要聯繫一下家人和朋友?他們一定很擔心你。」佳也子吃完後,女醫生如此說道。
「嗯,是哦……」
佳也子猶豫了半天,決定打個電話給三澤秋穗。
「佳也子?是佳也子嗎!」摯友急沖沖地問道。
「嗯。」
「你在哪兒呢!」
「我在福島縣一個叫『月野町』的地方。對不起,害你為我操心了……」
話音剛落,電話那頭便傳來了秋穗的怒吼:「你元旦那天早上打電話來跟我告別,之後便杳無音訊,今天都三號了,你知道我找你找得有多苦嗎!我都快擔心死了,不知道給你打了多少通電話,可你就是不接!」
「對不起……」
「要是說對不起管用,還要警察做什麼!你知道我這三天裡擔心成什麼樣了嗎!」
佳也子對怒火中燒的秋穗連連道歉。不過摯友的怒罵反而讓佳也子打起了精神。至少還有一個人會為我擔心。想到這兒,她便覺得心中有暖流涌動。
「快點回來吧。」秋穗幽幽道。
「嗯,我過一陣子就回去。」
「說定了哦?」
「嗯。我一定會回去的。就這麼說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