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室收藏家 柳園 一九三七年 1
2024-10-02 03:52:32
作者: (日)大山誠一郎
黃昏時分,正對御所[1]的寺町大道毫無人跡。
鯰田千鶴環視四周後,悄悄步入柳園高等女校的校門。手錶的指針指向傍晚六點五十分。此時此刻,學校的正門已然上鎖,唯有正門旁邊的小門還開著。
穿過校門後,東西合璧的美麗校舍便映入眼帘。校舍共有兩層,算是所謂的「木結構文藝復興式」建築。校舍正面玄關緊鎖,只有值班室與校工室的窗口亮著燈,其他房間則是黑漆漆的一片。每間屋子的窗口都拉著窗簾,千鶴不必擔心自己會被人撞見。
柳園女子高中是京都府首屈一指的名門私立女校,共有五百餘名學生就讀,下設五個年級。千鶴是這所學校的四年級學生。此時的女校,早已進入夢鄉。
她為何要趁著夜色溜進自己就讀的學校呢?事出有因。
校舍後方是種著一排柳樹的林蔭大道。今天午休時,千鶴來到柳樹下,專心閱讀從府立圖書館借來的巴納比·羅斯[2]的《X的悲劇》。傾情于吉屋信子[3]的同學們一看到偵探小說就皺眉頭,但千鶴偏偏喜歡看偵探小說,名偵探哲瑞·雷恩的神勇表現叫她如痴如醉。好書在手,適逢微風陣陣,好不舒爽。一不小心,千鶴便睡著了。不久後,宣告午休結束的鈴聲吵醒了她。她趕忙環顧四周,卻不見一個人影,只得睡眼惺忪地趕回教室上下午的課。放學後,她參加了排球社的活動。五點多回到家後,她脫下水手服,換上銘仙和服[4]準備繼續看《X的悲劇》。這時她才發現書不見了。書落在哪兒了?千鶴左思右想,這才意識到,她中午打盹時把書放在了柳樹下,沒有拿回來。明天一早去學校找找看好了。可要是到時候書不見了怎麼辦?就算書還在原處,也可能會被夜晚的露水打濕。那可是從圖書館借來的書,要是弄丟弄壞了,可怎麼得了。想到這兒,千鶴坐立不安。她匆匆用過晚飯,把碗碟清洗乾淨後,便換上外出時穿的洋裝,撂下一句「我出去散個步」,急急忙忙衝出了家門。
寺町大道是一條南北向的馬路。自高空俯視,柳園女子高中的校舍就是一個位於寺町大道東側的巨大E字。E字的縱筆畫與正中間橫線的交點西側,就是校舍的正面玄關。E字南側是操場,而千鶴看書的地方位於E字的東側。
千鶴在正對正面玄關的地方右轉,寬廣的操場映入眼帘。白天時,少女們就在這座操場上,沐浴著十月上旬的透明陽光歡笑嬉戲,可現在的操場已被黑暗籠罩,空無一人。恐懼頓時湧上心頭,千鶴能感覺到手臂上冒出了雞皮疙瘩。她開始為自己的魯莽之舉而後悔。
快點找到那本書,拿了就走。千鶴加快腳步,在拐角處左轉,左邊是一排漆黑的教室窗戶。她乾脆跑了起來,跑到校舍盡頭時,便看見了前方的柳樹。林蔭大道周圍尤其昏暗,白天這裡可是一片宜人的田園風光,黑暗中卻仿佛有怪物埋伏一般陰森恐怖。千鶴就是在左前方的那棵柳樹下睡的午覺。
她能隱約看見樹下有個長方形物體。找到了!千鶴趕忙衝上前去,拿起書本。書沒有受潮,也沒有受損。千鶴長舒一口氣,將《X的悲劇》放進手提包,正要轉身離去,卻發現音樂室竟然亮著燈。
音樂室位於E字中央那條橫線的東側,因此站在樹下的千鶴正對著音樂室的窗戶。音樂室的窗前都拉著窗簾,唯有一處留了一條縫,剛好夠千鶴用一隻眼睛向內張望。誰在屋裡?難道是某位音樂老師在練曲子?千鶴忘卻了恐懼,在好奇心的驅使下走近音樂室,透過窗簾的縫隙用右眼觀察室內的情況。
映入狹窄視野的,是正在彈奏鋼琴的君塚慎吾,本校的音樂老師。他穿著白色長袖襯衫,下身是深藍色長褲。音樂室最近剛裝修過,隔音效果非常好。千鶴明明就站在窗外,卻只能聽見微弱的琴聲。老師正在彈奏的貌似是海頓[5]鋼琴奏鳴曲。
君塚老師大概三十五六歲,尚未成家,身材高瘦。不喜歡君塚老師的學生大有人在,千鶴也是其中之一。為什麼呢?因為君塚老師相當神經質,對「準確性」異常執著,要是學生沒有達到他定下的標準,他便會繃著臉嘮叨半天。學生演奏樂器時,他注重的並不是學生在情感上的表現力,而是一味追求準確。音樂本是千鶴最喜歡的科目,可拜這位君塚老師所賜,最近連她都開始討厭音樂了。今天第二節就是音樂課,君塚老師因上班時有軌電車晚來了一分鐘,火冒三丈地發了一通牢騷,讓學生們很是不快。有軌電車在馬路上跑,總免不了受汽車和自行車的影響,遲到一分鐘也情有可原嘛……
突然,君塚老師的雙手停了下來,起身朝千鶴視野左端的房門走去。好像有人敲過音樂室的房門,老師將門朝走廊推開。
隨後,君塚老師往後退了一步。千鶴看出定是有人進了屋,可沒看到進屋的人是誰。因為她只能透過窗簾的縫隙窺視房門的右半邊,看不到門把手。別說進屋的人,她連君塚老師抓著門把的手都看不到。這時,房門關上了。來訪者似乎站在視野的左側,但千鶴還是看不見那個人的身影。君塚老師的左半邊臉出現在千鶴眼前。他好像在跟來訪者說話。
就在這時——
「砰!」輕微的響聲傳來,君塚老師的身體猛然一晃。千鶴的心臟險些停跳。「砰!」響聲再次傳來。老師再次搖晃,隨即倒地。只見他橫趴在地,雙臂前伸。左手手肘前方的部位伸向了更靠左的地方,超出了千鶴的視野。她只能看見房門再次打開,隨即又被關上……
來訪者開槍擊中了君塚老師!剛才的聲音是兩發槍聲!千鶴這才意識到事態的嚴重性。然而,透過窗簾看到的景象太缺乏現實感,好似電影橋段,叫人難以置信。莫非她剛才看到的是一齣戲?可槍聲每次響起,老師的身子都會猛烈搖晃,實在不像是在演戲。千鶴一看便知,這搖晃絕不是裝出來的,而是外力作用的結果。老師倒地後再也沒動彈過。他真的中槍了。千鶴雙腳發軟,下意識地看了看手錶,現在是七點十分。
得趕緊通知值班老師!千鶴趕忙沖向值班室。她的雙腳不住地打戰,跑起來踉踉蹌蹌的。
音樂室位於E字形校舍正中橫線的最東端,而值班室則在這條橫線與豎線交點的下方不遠處。若是從音樂室出發,直接穿過中間的走廊,再拐個彎,就能立刻到達值班室。問題是,此時校舍的門窗皆已上鎖,千鶴無法進入校舍,只得原路返回,在校舍南側繞個大圈子。
七點十二分,千鶴總算跑到了值班室窗外。她喘著粗氣,拼命敲打值班室的窗戶。
片刻後,嘩啦啦……只見教英語的橋爪泰夫老師探出上半身,一聲怒吼:「大晚上的,誰在敲窗戶!」原來今晚是他值班。這位老師才二十五六歲,性格外向開朗,長相也頗英俊,平時注重衣著打扮,深得學生喜愛。他今晚也披著一件時髦的外套。
「啊呀,這不是三班的鯰田嗎?這麼晚了,你怎麼還在學校?剛才敲窗戶的人是你嗎?」
「是的……」
「你為什麼要敲窗戶……」話音未落,老師便察覺到千鶴的臉色不太對勁,「你怎麼了?臉色慘白慘白的。」
「我剛看見……君塚老師在音樂室中槍了……」
「你說什麼?」
千鶴道出她方才目擊的情景,橋爪老師驚愕不已。
「我這就去看看!」
見橋爪老師要把身子縮回屋裡,千鶴趕忙喊道:「啊,老師,我要跟您一起去,請您稍等一下!」
「傻孩子,誰會願意回到兇案現場去!你就老老實實等在這兒吧!」
「可是……兇手可能會趁我一個人等在這裡的時候偷襲我!」
「真拿你沒辦法,我拉你進來。」
千鶴先通過窗口將手提包送進值班室,之後在橋爪老師的幫助下鑽進屋裡。她母親要是見到這一幕,怕是要氣暈過去。
橋爪老師打開值班室的門,按下走廊照明燈的開關。天花板上的電燈泡發出昏暗的燈光,照亮了走廊。老師借著燈光,朝音樂室衝去,千鶴緊隨其後。音樂室前的走廊邊竟有一扇敞開的窗戶,窗鎖旁邊的玻璃上有一個直徑十五厘米左右的大洞。兇手應該是在玻璃窗上開了個洞,把手伸進來,打開窗戶的鎖,並通過這扇窗溜進了校舍。
橋爪老師與千鶴來到音樂室門口。這時,千鶴下意識地看了看表,現在是七點十四分。橋爪老師握住門把,想把門打開,可事與願違,房門被鎖上了。
「房門好像是鎖著的。」橋爪老師一臉凝重地說道。
「鎖著的……難道兇手還在裡面嗎?」
「也許吧。」
千鶴毛骨悚然。她本以為兇手已逃之夭夭,誰知他又殺了個回馬槍。她仿佛能聽見躲在門後的兇手發出的喘息聲。
「要不我們從窗口翻出去,像我剛才那樣從窗簾的縫隙看一看?這樣興許能看見屋裡的兇手。」
「好,就這麼辦!」
老師從敞開的走廊窗戶翻到屋外。千鶴也翻了出去。
橋爪老師透過窗簾的縫隙往音樂室里看,臉色頓時嚴肅起來,也許是因為他看見了趴在地上一動不動的君塚老師。他嘗試打開音樂室的窗戶,可每一扇窗都上了鎖,根本打不開。
「站在這兒看不到兇手的人影。也許他正躲在我們看不到的死角。」
「有可能……」
「砸開窗玻璃開窗進去也未嘗不可,可藏在暗處的兇手可能會發動偷襲。還是去校工室拿鑰匙開門,請校工來幫忙也更保險。」說完,橋爪老師再次翻回走廊。千鶴也在老師的幫助下爬窗進入了校舍。
校工室位於E字形校舍縱筆畫的北端。橋爪老師與千鶴沿著中間的橫向走廊飛奔,轉彎進入縱向走廊,衝進校工室。校工堂島源治大概五十五六歲,皮膚黝黑。他在這所學校工作了近三十年,乍看一臉兇相,其實非常和善,深受學生們的愛戴。見到千鶴,堂島瞠目結舌。兩人向堂島解釋了一番後……
「君塚老師中彈了?」堂島一臉驚愕地說道,「好,我跟你們一起去!」
校工室的牆上掛著好幾把鑰匙,每一把鑰匙上都繫著牌子,寫明鑰匙的用途。堂島取下牆上的鑰匙,與橋爪老師和千鶴一道回到音樂室門前。
堂島將鑰匙插進門鎖一轉。「咔嚓。」音樂室的房門是朝外開的。橋爪老師握住門把,緩緩拉開房門。音樂老師就趴在正對著房門的位置。見到這一幕,千鶴的腿劇烈顫抖起來。橋爪老師蹲下身來,摸了摸君塚老師的脈搏。他試了好幾次,最後搖頭說道:「君塚老師已經過世了。」接著,他望向堂島說道,「跟我進屋抓兇手!」
堂島帶著緊張的神色點點頭,與橋爪老師一道走進屋裡。千鶴心裡七上八下,就怕屋裡傳來兇手與兩位老師的怒吼與慘叫。可片刻後,橋爪老師與堂島便走了出來。
「屋裡沒別人。」橋爪老師一臉茫然地說。
「啊?」
「音樂室里沒別的人。桌子底下一目了然,壓根藏不了人,況且屋裡也沒有柜子、架子這種能躲人的地方。」
「兇手會不會翻窗逃跑了?」
「不可能。我跟堂島師傅一一確認過,每扇窗的旋鈕鎖都好好鎖著。」橋爪老師望向堂島,「堂島師傅,能不能麻煩您用鑰匙開一下校長辦公室的門,用那裡的電話報個警?等您報完警,再陪這孩子在校工室休息一會兒。我就在這兒等警察來。」
「好!」堂島點點頭,帶著千鶴回到校工室。他從牆上取下校長辦公室的鑰匙,打開辦公室房門,再打開電燈。辦公室的內部裝潢十分豪華,正中間放著一張厚重的橡木辦公桌。電話就在桌上。堂島趕忙拿起聽筒報警。打完電話後,他又帶著千鶴回到校工室。
十五分鐘後,千鶴聽見數輛警車停在校外的寺町大道上。警察終於來了。片刻後,幾個男人的腳步聲從走廊傳來。一個四十五六歲模樣的男子打開校工室的房門,探頭說道:「喲,千鶴,嚇壞了吧?」
「舅舅!」
來人竟是千鶴母親的弟弟,圭介舅舅。這位舅舅,是京都府警察部刑事課的警部。
「這起案子由我負責。請多關照。」
看到舅舅的面容,千鶴忍耐已久的淚水終於奪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