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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2 03:49:01 作者: (日)大山誠一郎

  根據成瀨正雄的手記,柳澤幸一常去的那家咖啡廳,也就是他獲得不在場證明的那家店,叫「Charade」。

  峰原和明世離開五條坂的咖啡廳「坂屋」後,在附近找了個電話亭查閱京都市的黃頁。萬幸的是,在案發十二年後的今天,他們依然能在黃頁上找到「Charade」這個店名。地址在出町柳,應該不是同名的另一家店。峰原將地址抄錄在記事本上,揚手攔下一輛路過的計程車。

  計程車沿東大寺大街一路向北。四條、三條、二條……然後開到了京都大學的校舍和醫學院附屬醫院所在的區域。車在百萬遍[10]的路口左拐,進入今出川大街。開到橫跨鴨川的加茂大橋跟前再右轉,沿川端大街北上一段路,最後停在睿山電鐵的出町柳站門口。

  車站對面,商鋪鱗次櫛比。蛋糕店、音像出租店、拉麵館……「Charade」便是其中之一。

  清流在腳邊流淌。岸上栽著成排的柳樹。水流與綠樹組合而成的美景看得明世與峰原如痴如醉,吸引他們走向水邊,而不是直接前往咖啡廳。

  他們走過架在河面的小橋。只見前方竟然還有一條河,兩條河在左手邊不遠處匯成一股。交匯點周圍形成了長滿綠草的三角洲。

  「這條河是鴨川嗎?」

  峰原望著水面的粼粼波光問道。來過京都好幾次的明世回答道:

  「準確地說,這並不是鴨川。我們剛才過的那條河是高野川,前面那條是賀茂川——賀年卡的賀,茂盛的茂。兩條河在那邊的三角洲匯合,這才形成了鴨川。對了對了,告訴您一個有趣的小知識。高野川和賀茂川匯合,就成了鴨川,而在地圖上,這三條河形成了一個特別標準的Y字。所以京都這座城市的東邊有一個巨大的Y。」

  

  峰原微笑道:

  「有一個巨大的Y啊……真有意思。在京都發生與Y字有關的綁架案,大概也是命中注定的吧。」

  然後,兩人望向南方,也就是兩條河匯合形成鴨川的地方。在三角洲的草坪上,許多人在地上鋪了餐墊,坐著野餐。遠處的加茂大橋上車來車往。回頭望去,下鴨神社的糺之森映入眼帘,更遠處則是北山山脈。

  「話說成瀨正雄在手記里提到的那張照片,應該是在距離這邊幾百米遠的下游處拍攝的吧?因為照片的背景中有北山山脈、糺之森和加茂大橋。」

  明世忽然想到了這一點,開口說道。在十二年前那個春日,成瀨正雄、早紀子和悅夫也欣賞過同樣的風景。然而此時此刻,他們三個都已不在人世了。想到這裡,明世頓感悲涼。

  兩人走回睿山電鐵出町柳站,走進「Charade」咖啡廳。店裡沒有其他客人。吧檯後,五十多歲的老闆正在擦杯子。他長了一張神似不倒翁的臉。好像也沒有其他服務員在。峰原和明世坐在了吧檯旁的位子。

  「歡迎光臨,兩位來點什麼呀?」

  老闆慢悠悠地說道,帶著顯著的大阪口音。峰原點了咖啡,明世則要了一份巧克力芭菲。

  老闆送來的芭菲分量驚人,令明世感動不已。峰原品了一口咖啡,用沉穩的語氣對老闆說道:

  「聽說柳澤幸一先生是這家店的常客?」

  老闆正在擦杯子的手頓時停住了。

  「……柳澤幸一?這位先生,你提起的這個名字可有些年頭了。你是怎麼知道他的啊?」

  「是這樣的,我們是自由記者,正在從一個全新的角度調查十二年前柳澤先生參與過的那起案子。如果您不介意的話,我們想找您了解點情況。」

  「自由記者?」老闆把杯子放在吧檯上,盯著峰原和明世細細打量,「你們是東京人吧?說話沒口音,打扮得也時髦。東京的自由記者都是你們這樣的吧?不過我是真的煩透了記者。十二年前剛出事那會兒,就因為共犯是我們店裡的常客,各路媒體都找了過來,可把我折騰慘了。」

  老闆可能要拒絕採訪。明世頓感擔憂,急忙說道:

  「我們不會提及店名,也不會給您添麻煩的,只想問幾個關於柳澤先生的問題。求您了!」

  她深深地低下了頭,不料因用力過猛,腦門磕在了吧檯上,傳來「砰」的一聲。慌忙抬頭一看,只見老闆面露苦笑。

  「這位小姐好有活力呀。好吧,閒著也是閒著,我就陪你們聊聊吧。」

  峰原拋出兩個疑點,以及通過它們推導出的假設。

  「你說主犯的真正目的是殺掉那個孩子?說倒是說得通……柳澤知不知情啊?」

  「這裡存在兩種可能性。第一種是柳澤先生知道所有的內情。而他當時暗示過近期會有一大筆錢進帳,因此主犯極有可能是以金錢引誘他參與謀殺計劃。第二種則是柳澤先生被主犯矇騙,認定綁架就是為了索要贖金。」

  「我是更願意相信第二種可能性的。柳澤確實犯了罪,不是什麼好東西,但我實在不願意相信他會狠毒到明知殺害一個孩子才是計劃的真正目的,卻還要參與進去的地步。」

  「當時柳澤先生缺錢到要鋌而走險、為錢犯罪的程度嗎?」

  「是啊。他在案發三年前從親和化學辭職,回到京都接手了家裡的印刷公司,但公司的業績實在是不理想啊。他們原先也考慮過找銀行貸款擴大印刷公司,誰知父母去能登旅遊的時候遇到了大巴墜車事故,雙雙去世,貸款的事情也沒有了下文。柳澤對銀行是一肚子的怨氣,但是據說銀行不批貸款的真正原因是柳澤做事太不負責任了,所以銀行不敢批。柳澤接手公司沒多久,老員工就全都不幹了,這就是最好的證據。大家好像都挺看不慣他的。」

  「據說4月18日上午8點到8點半,還有4月19日傍晚6點到7點,柳澤先生來這邊用了餐,給自己製造了不在場證明對吧?當時他的表現還正常嗎?」

  「事後回想起來,他當時確實非常心神不寧。動不動就看表,跟他說話吧,他也答非所問。既然心裡惦記著事情,幹嗎不早點回去呢?可他就是坐在店裡不肯走。我當時還納悶呢,不知道他到底是怎麼了。其實他18日早上來吃晨間套餐這件事本就反常得很。」

  「怎麼反常了?」

  「那段時間,柳澤也不好好工作,每天睡到大中午才起來,哪裡會來吃什麼晨間套餐啊。平時都是1點多過來,早午飯一起吃的。所以18日早上看到他的時候,我都吃了一驚。後來警察告訴我,柳澤是來店裡製造不在場證明的,我才想明白了。」

  峰原望向明世說「你也問幾個問題吧」,於是明世便放下勺子開口問道:

  「聽說在案發十天前,也就是4月8日下午,您在京都站烏丸口碰巧遇到了柳澤先生。能請您講一講當時的情況嗎?」

  「那天我打算坐新幹線去東京來著。我坐公交車到了京都站,走進烏丸口的時候,剛巧碰上了柳澤。是我先注意到了他,拍了拍他的肩膀,結果他嚇了一跳,回頭看我。其實他也是坐同一班公交車來的,但我們到了京都站才看見對方。」

  「他有沒有表現出誤以為是別人拍了他的樣子?」

  「你所謂的『別人』就是案子的主犯吧?嗯……不好說啊……這個我也不太確定。我問他上哪兒去啊,他說要去廣島探親。我要坐的那趟車還有一會兒才開,我就想跟他隨便聊聊,他卻說去廣島的新幹線就要開了,可他還沒買票,沒時間磨蹭了,然後就急急忙忙跑去了售票處。誰知跑到半路,他又停了下來,拐去了售票處附近的紀念品商店。我正納悶他在幹什麼呢,只見他買了盒八橋餅回來,說『我忘了給廣島的親戚買伴手禮』。車要開了還去買什麼伴手禮,能趕上才怪了。他買了票,衝上電梯,但很快就回來了,說『沒趕上』。我是越想越覺得不對勁。而且我也從沒聽他說起過在廣島有什麼親戚。後來警察告訴我,他是約了主犯在烏丸口碰頭,我才回過味來,心說原來是這麼回事。他等的人還沒來,所以只好坐後一趟車,可他又不能說他在等人,萬一我提出要見一見那個人呢。他要見的是案子的主犯,當然不能被我看到。他實在沒辦法,只能假裝忘了買伴手禮,拖延時間,誤了一趟新幹線。警察還說,柳澤那天正準備和主犯一起去親和化學廣島分公司的工廠倉庫偷炸藥和電雷管呢。」

  「那您多久之後上了去東京的車呢?」

  「大概十分鐘後吧。」

  明世心想,如果當時老闆沒有去坐新幹線,而是在暗中觀察柳澤,那就肯定會目擊他和主犯碰頭的那一幕。有了這位目擊證人,案子恐怕早就破了。

  「聽說在案發一星期前,柳澤先生在離開這家店的時候說過『好像還沒人發現,那Y是冒牌貨』,對吧?」

  「那Y是冒牌貨……?」老闆苦思片刻,然後兩手一拍,「對對對,我想起來了。是他臨走時說的,臉上還帶著冷笑。那笑法有種目中無人、沉浸在優越感里的味道,讓人看著很不舒服。我當時還納悶呢,不知道這傢伙在想什麼。不過話說回來,你知道得可真多啊。」

  「小男孩的父親在手記里提到過。」

  「手記……?欸,還有那種東西啊?」

  「你知道他說的Y是誰嗎?」

  「嗯……不知道啊。當年警察也問過我,可我一點頭緒都沒有。柳澤的熟人我也不是個個都認識,但我至少可以確定,他在我們店裡認識的人的姓名縮寫都不是Y。」

  明世有些失望,不過她決定往好的方面想,這樣好歹排除掉了一些嫌疑人。至少,Y——本案的主犯並不在這家店的常客中。

  峰原環顧店內。明世不動聲色地打量他的側臉。她就喜歡看峰原的側臉。突然,那輪廓分明的臉微微一緊。視線集中在一個點上。好像有什麼東西突然引起了他的注意。怎麼了?明世順著峰原的視線望去。

  峰原正盯著店門。那是一扇普普通通的玻璃門。透過店門,可以看到遠處的睿山電鐵出町柳站。大概是電車剛剛到站,只見乘客們陸陸續續走出車站。

  「柳澤先生是在臨走前提起Y的對吧?」

  峰原用平靜的語氣問道。明世能感覺到,他在強壓心中的興奮。

  「對,在收銀台付完錢以後。」

  「那他當時應該就在門口吧?」

  「嗯,就在店門邊上。」

  「那我們是不是可以這樣假設——柳澤先生看到了路過門外的Y,所以才說出了『那Y是冒牌貨』?」

  明世恍然大悟。老闆抱著胳膊說道:

  「噢,這思路倒是挺有意思的,搞不好真被你猜對了。可你為什麼非要找出那個Y呢?」

  明世激動地說道:

  「其實我們懷疑那個Y就是綁架案的主犯。Y是某種意義上的冒牌貨,而且這是個絕不能被人知道的秘密。可不知怎麼的,悅夫發現了這個秘密。於是,Y決定殺害悅夫滅口,並把整件事偽裝成綁架勒索案。」

  「你的意思是,那天主犯路過了我們店門口……」

  「你還記得柳澤先生說『那Y是冒牌貨』的時候大概幾點嗎?」

  「應該是1點半左右吧。我剛才也說了,那段時間他天天睡到大中午。1點多來店裡,吃個早午餐,差不多就是1點半。所以那句莫名其妙的話應該也是1點半左右說的。」

  1點半左右……鎖定真兇的條件又多了一個——在案發一周前的4月11日下午1點半左右路過「Charade」門口的人。

  「不過,既然『Y是冒牌貨』是那麼要緊的秘密,那柳澤又怎麼會說出來呢?」

  「根據我們對柳澤先生的了解,他似乎是一個相當輕率的人。所以當Y恰巧路過店門口的時候,他就忍不住提起了Y是個冒牌貨。」

  「嗯,按柳澤的性子,這倒是完全有可能。那傢伙的確輕率得很。」

  輕率之人——這四個字仿佛成了柳澤幸一的墓志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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