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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2 03:48:40 作者: (日)大山誠一郎

  然而,事與願違。自那時起,調查工作便陷入了僵局。

  

  無論是在囚禁悅夫的地方,還是在柳澤遇害的現場,主犯都沒有留下任何線索。他的身份依然成謎。雖然柳澤有好幾個住在京都站以北的熟人,但他們都沒有在案發十天前的4月8日去過廣島周邊。而且他們在悅夫被綁架的時間都有確鑿的不在場證明,也沒有特別缺錢。

  半年過去了,一年過去了。警方全力開展調查,卻遲遲無法鎖定主犯。

  兩年過去了,三年過去了。搜查本部的規模大幅縮小,只留下了少量的探員。悅夫的案子幾乎已成懸案。

  歲月的沖刷,將失去悅夫的悲痛深深沉入我與早紀子的心底。旁人也許看不出來,不知那悲傷屢屢浮現,撕扯著我們的心。

  然後——四年前,2000年10月15日。

  早紀子去附近的商店購物,回程路過白川大街,卻看見一輛駕駛員瞌睡駕駛的車沖向人行道上的幼兒園小朋友,立刻衝上前去把人一把推開。多虧早紀子及時相救,小朋友只擦破了皮,她自己卻避讓不及,被車撞了。人們將她送往附近的醫院。

  接到醫院的通知時,我正在「Media Now」。當我趕到醫院時,她剛做完緊急手術。我聯繫了在北區平野的家中翻譯的香苗,她立刻趕來了醫院。

  我們在醫院大堂聽負責手術的醫生講述早紀子的情況。除了右臂、肋骨骨折與腦震盪,她的內臟也在撞擊中受到了損傷,全身也有多處擦傷。

  我抓著醫生的胸口問道:

  「醫生,她到底怎麼樣啊!我愛人能撐過去嗎?」

  醫生垂下眼,用謹慎的口吻回答:

  「手術已經順利結束了,她應該不會有事的。」

  我抓住醫生的肩膀,使勁搖晃。醫生的頭前後搖擺。

  「求您了,請一定要救救我愛人啊!」

  醫生被我的氣勢嚇到了,不禁後退一步。

  「我們會盡全力救治的。」

  說完,他就快步走開了。

  我們走去病房門口的長椅坐下,焦急等待著。我的妻子剛失去了獨生子,現在自己也身負重傷,天知道能不能撐到明天。憑什麼要讓早紀子經歷這些?她比誰都善良,從沒有過害人的念頭,為什麼非要讓她遭受這樣的命運呢?

  到了傍晚,主治醫生帶著護士進入病房。片刻後,他出門對我和香苗點了點頭。

  「二位可以進去看一看病人,但只能待五分鐘。」

  我們跟觸電一般從沙發上站了起來。

  伸手碰到房門的時候,我感到了幾絲不安和畏縮。也許早紀子已經傷得不成樣子了。但無論她變成什麼樣子,她永遠都是我的早紀子。我緩緩拉開房門。

  只見妻子躺在床上,毯子蓋到胸口。頭上纏著繃帶,右臂打著石膏,左臂掛著點滴。

  早紀子注意到門開了,動了動擱在枕頭上的頭,望向我和香苗。她臉色蒼白,笑容卻平和如常。

  「姐姐,你怎麼這麼傻啊!」香苗大跨步走到床邊,張口便是一聲怒吼,「你怎麼能衝到車子跟前啊!萬一被撞死了可怎麼辦啊!」

  「對不起,害你們擔心了……」

  「要是道歉有用,那還要警察幹什麼!要不是你受了傷,我絕對要打爆你的頭!笨蛋!笨蛋!笨蛋!」

  香苗連珠炮似的說著,氣也來不及喘。說到這裡,眼淚奪眶而出。她轉過身去,拿出紙巾擤了擤鼻涕。

  我用儘可能輕描淡寫的口氣說道:

  「你沒事就好。纏著繃帶的樣子也很有魅力嘛。」

  「哎喲,謝謝你呀。」

  「不過你這麼做是魯莽了點。又不是練田徑的短跑運動員……」

  「真的對不起……可是眼看著那輛車撞過去,有那麼一瞬間,我覺得那個孩子就是悅夫。我心想……我得去救悅夫啊……回過神來才發現,身子已經動起來了。但我又沒什麼運動細胞,害得自己被撞到了。我可真夠笨手笨腳的……」

  妻子微微一笑,隨即露出擔憂的表情問道:

  「老公,那孩子沒事吧?」

  「嗯,聽說就擦破了點皮。」

  「謝天謝地……」

  她自己受了重傷,卻還滿腦子惦記著別人。這讓我心如刀絞。

  香苗把紙巾扔進垃圾桶,吸了吸鼻子,又清了清嗓子。

  「咳咳,本電燈泡先撤了,你們慢慢聊吧。」

  她半開玩笑地說道,隨即走出病房。

  我和妻子對視了許久。

  「求你了,以後別這樣了。要是連你都不在了,我就真成孤家寡人了……」

  「別這麼愁眉苦臉的啦。我肯定不會死的。我會連悅夫那份一起活下去的,還要跟你白頭偕老呢。」

  「此話當真?一言為定哦!」

  「一言為定。答應你的事情,我什麼時候反悔過呀?」

  「那就拉鉤吧。」

  我們就像小男孩和小女孩一樣,鉤住對方的小指。妻子的小指白皙而纖弱。我是多麼希望自己所有的力量能通過這根手指注入她的身體啊!

  門開了,護士走進來說道:

  「今天的探視就到此為止吧,別累著病人。」

  我依依不捨地離開病床。走出病房時,我回頭望向妻子。

  「我明天再來。」

  早紀子對我莞爾一笑。

  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她的笑容。

  那天晚上,我遲遲無法入睡,熬到凌晨好不容易睡著了一會兒。早上7點多,醫院打來電話,說早紀子的情況突然惡化了。忽然間,我的世界仿佛變得一片漆黑。

  柏木和香苗在我之後趕到了病房。柏木面帶不忍地望著我,香苗則咬著嘴唇,強撐著不讓眼淚落下。早紀子已經陷入了昏迷,醫生和護士們在病床周圍忙個不停。據說是受損的腦血管破裂了。床邊放著心電監測儀,伴隨著富有規律的電子音,屏幕上顯示出一條又一條的光波。

  我不願相信眼前的一切。早紀子昨天還那麼清醒,還能跟我說話,此刻卻已不省人事了。

  後來——

  上午10點51分。心電圖的光線停止了波動,直得如同風平浪靜的海面。它再也不會起波瀾了。

  早紀子的表情十分安詳,就像是睡著了一樣。可那白如床單的臉色告訴我,那份安詳不過是假象而已。

  當醫生宣布她已離去時,我只覺得全身的鮮血都在倒流。視野變得模糊,身體不住地顫抖。周圍所有人的存在都從意識中消失了,只剩我與一去不返的妻子飄蕩在白茫茫的迷霧中。

  早紀子死了。與我相伴十七年、相濡以沫十七年的妻子不在了。這與我死又有什麼區別。

  早紀子的聲音突然在腦海中響起。

  ——還要跟你白頭偕老呢。

  這成了她此生唯一違背的諾言。

  每個人都有不可替代的摯愛,是摯愛讓世界擁有了意義。對墜入愛河的人來說,摯愛是他們的戀人。音樂家的摯愛也許是音樂。而我的摯愛,正是悅夫和早紀子。從命運將他們帶離人世的那一刻起,這個世界於我就失去了意義。

  早紀子的葬禮過後,我成了一具名副其實的空殼,沒有靈魂的空殼。那年,我四十二歲。我將迎來五十歲,然後是六十歲,一天天老去,走向死亡。而在那之前,我不得不忍受沒有早紀子與悅夫陪伴的漫漫空虛。一想到這裡,我就覺得自己快瘋了。為了逃避,我只能埋頭於工作之中。

  柏木每天早上在「Media Now」見到我,都是一臉擔憂的表情,仿佛有話要說。但他每次都支支吾吾,然後轉而談起工作上的事情。對我來說,其實這樣也好。寬慰的話語,我一點都不想聽。

  遠眺窗外,當西邊的天空逐漸染上紅色的時候,我的焦慮便會不斷升級。因為我不敢回家,不敢回那棟空蕩蕩的房子。我每天晚上都會在辦公室留到很晚,用工作麻痹自己,看著每個員工跟我道別回家。

  柏木總會留到最後陪我。在放下百葉窗、落針可聞的辦公室里,我們幾乎不與對方交談,只是不停地敲打鍵盤。片刻後,柏木會看看表,嘆口氣,站起來收拾東西。我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的朋友輕聲告別,離開辦公室。他要回家去,回到有香苗在等候的、溫暖的小家。

  直到午夜0點將至,我才會離開辦公室。開車駛過深夜的大街,回到沒有亮燈的家裡。不吃一頓像樣的飯就開始喝酒。喝到失去意識,沉沉睡去。第二天早晨在頭疼中醒來,發現洗臉台的鏡子裡有一張蒼白、消瘦、憔悴、滿眼血絲的臉,好似幽靈。

  最讓我無所適從的莫過於假日。待在空蕩蕩的房子裡叫我無法忍受,可是去辦公室吧,大樓的保安又會像看瘋子一樣看著我。我只得時而開車,時而步行,漫無目的地在京都的大街小巷遊蕩。

  然而,這種行為無異於用舌頭觸碰疼痛的牙齒。京都的角角落落,都有我、早紀子和悅夫的回憶。落下初吻的京都御苑樹蔭下、約會常去的新京極電影院、並肩走過的鴨川岸邊、包場舉辦了婚禮的北山餐廳、開啟了新婚生活的下鴨公寓、悅夫出生的北大路醫院,還有帶著悅夫去過的四條河原町的百貨店……

  一切都能勾起我的回憶,讓我想起永遠都回不來的那兩個人。沒有一個地方能讓我心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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