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祖明皇帝下
2024-10-02 03:34:53
作者: 華杉
景初二年(公元238年)
1 春,正月,皇帝在長安召見司馬懿,派他將兵四萬征討遼東。參與謀議的大臣中,有人認為四萬兵多,徭役難以組織,軍費難以籌措。皇帝說:「四千里征伐,雖說是奇襲,但也要靠實力,不應當計較徭役軍費之類的事情。」
皇帝問司馬懿:「公孫淵會怎麼對付您?」司馬懿說:「棄城逃走,這是上計;據守遼水,抵禦大軍,這是中計;坐守襄平,那就要被我擒了。」皇帝問:「那他會出什麼計呢?」司馬懿說:「唯有明智之人,才能衡量敵我實力對比,然後預先有所捨棄。公孫淵沒有這個智慧,又認為我們孤軍遠征,不能長久,他一定是先在遼水抵擋一陣,然後據守襄平。」皇帝問:「來回需要多久?」司馬懿說:「去程一百天,攻戰一百天,回程一百天,中間休息六十天。如此,一年夠了。」
公孫淵收到消息,又遣使稱臣,求救於吳。吳國人要殺了他的使臣,羊衜說:「不可!這是逞匹夫之怒,而放棄了霸王之計,不如厚待他,派特遣部隊前往,見機行事,如果魏國不能取勝,那我軍遠赴救援,這是恩結遠夷,義形萬里。如果他們纏鬥不休,公孫淵首尾隔離,顧得了前,顧不了後,我們就擄掠他的郡縣,搶劫他們的財物,俘虜他們的百姓,滿載而歸,也可以降下上天之懲罰,報仇雪恨!」
孫權說:「善!」於是大舉集結部隊,對公孫淵使者說:「您請先回,等待我大軍到來,我們同仇敵愾,我一定與弟休戚與共。」(公孫淵來信,自稱燕王,求為兄弟之國,所以孫權就著他的話,稱他為「弟」。)又說:「司馬懿所向無前,我深為兄弟感到憂慮。」
皇帝問護軍將軍蔣濟:「孫權會救援遼東嗎?」蔣濟說:「他知道朝廷有充分的準備,占不到什麼便宜,如果要深入,他力所不及;如果要淺入,則勞而無獲。就算是兄弟子侄處此危境,他也只能按兵不動,更何況是異域漠不相關之人,再加上之前還有那樣的深仇大恨呢!之所以對外揚言要出兵,只不過是矇騙公孫淵的使者,給我們增添疑慮罷了。如果我們不能攻克,他就好讓公孫淵向他折節臣服。不過,沓渚(今旅順,孫權如果出兵,將在此登陸)距襄平還相當遙遠,孫權計劃淺攻,不會深入,如果我們不能速戰速決,他也可能搞出些輕兵掩襲的事情,那就不可預料了。」
【華杉講透】
公孫淵不出司馬懿所料,孫權的計策,則不出蔣濟所料,魏國此時,還是人才濟濟。
司馬懿所論公孫淵的上、中、下三計,說:「唯智者能審量彼我,豫有所割棄,此非淵所及。」這種智者思維方式是什麼呢?就是追求不敗,追求最小的目標,而不是追求最大勝利。對於公孫淵來說,最大勝利就是保住都城,魏軍退走。最小目標就是保住性命人口,等冬天到來。所以,對自己狠一點,堅壁清野,燒掉襄平城,遠遁北方,再跟司馬懿打運動戰,截斷他的交通線,等司馬懿糧盡撤退,再跟蹤追擊,讓他大軍一路餓死、凍死、戰死,這是上策。沙皇亞歷山大一世就是這麼對付拿破崙的,胡宗南攻延安,毛主席也是讓城而走。但是,司馬懿料定公孫淵捨不得他的城池,必定坐以待斃。
不過,要行上計,對公孫淵要求太高了,要有那智慧,要有那決絕的決心,還得有那個領導和動員能力,部屬和百姓都願意跟他同生共死。這三條,公孫淵都不具備,他只具備一條,就是僥倖心理,那就沒有僥倖了。
2 皇帝問吏部尚書盧毓:「誰能任司徒?」盧毓舉薦還沒做過官的處士管寧,皇帝不採用,再問其他人選。盧毓說:「敦厚篤實、品行最好的,是太中大夫韓暨;正直清廉、方正光明的,有司隸校尉崔林;堅貞穩固、純粹無瑕的,則太常常林。」二月十一日,皇帝任命韓暨為司徒。
3 漢主劉禪立皇后張氏,是前任皇后的妹妹。立王貴人之子劉璿為皇太子,劉瑤為安定王。
大司農、河南人孟光問秘書郎郤正,有關太子讀書及性情愛好等情況,郤正說:「侍奉父母,虔誠恭敬,讀書治學,從早到晚都不懈怠,有古代世子之風;接待群僚,一舉一動,都出於仁恕。」孟光說:「像您說的那樣,平民人家孩子也能做到,我問的是他的權略智謀如何。」郤正說:「世子之道,在於繼承君父之志,得到父母歡心,不要任性妄為。至於智謀,藏於人的胸懷,權略,則是應時而發,他有沒有,怎麼能預先知道呢?」孟光知道郤正謹慎,不願意放開談論,就說:「我喜歡直來直去,說話沒有什麼迴避。如今天下未定,當以智慧為先,智慧是天生的,沒法強求。儲君讀書,難道應該像我們這樣,竭力博聞強識,以備君王詢問;或者像太學裡的博士那樣,準備考試優等,求得爵位嗎?儲君應當急用先學,以備時務啊!」郤正對孟光的話,深以為然。郤正,是郤儉的孫子。
4 吳國鑄造千大錢(重十六銖,面值一千錢)。
5 夏,四月九日,南鄉恭侯韓暨去世。
6 四月十九日,大赦。
7 六月,司馬懿軍至遼東,公孫淵派大將軍卑衍、楊祚將數萬步騎兵屯駐遼隧,修築防禦工事二十餘里。諸將要進攻,司馬懿說:「賊軍之所以堅壁以待,就是想把我們拖死,如果去進攻,正好中了他的計。況且賊軍大部隊在此,巢穴空虛,我們直指襄平,一定能將他們擊破!」於是製作大量旗幟,虛張聲勢,假裝要向南迂迴,卑衍等盡出精銳,向南阻截。司馬懿秘密率軍向北,渡過遼水,直撲襄平。卑衍恐懼,連夜回撤。魏軍進至首山,公孫淵再派卑衍迎戰,司馬懿攻擊,大破卑衍軍,於是包圍襄平。
秋,七月,連日大雨,遼水暴漲,運輸船從遼口可以直接開到城下。大雨下了一個多月,還不停止,平地水深數尺,三軍恐懼,想轉移軍營,司馬懿下令軍中:「敢言移營者斬!」都督令史張靜違反禁令被斬後,軍心才安定下來。襄平城中仗恃有洪水保護,出城打柴放牧,泰然自若,諸將又想去攻擊那些打柴放牧的人,司馬懿不許。司馬陳珪說:「當年攻打上庸,八部俱進,晝夜不息,所以能在半月之內,就拔堅城,斬孟達。如今遠道而來,反而更加安然緩慢,我實在是看不懂!」司馬懿說:「孟達兵少,而糧食足夠支持一年;我們的兵力四倍於孟達,而糧食不夠支撐一個月,一個月對一年,怎麼能不速戰速決?我們四個打敵人一個,就算是損失一半,只要能攻克,也應該去做。所以,當時我不計死傷,那是在和糧食賽跑。如今呢,賊眾我寡,賊飢我飽,況且洪水不退,要攻城也沒法攻,著急什麼呢?我從京師出發以來,從來不擔心賊軍進攻,只擔心他們逃走。如今賊軍糧食將盡,而我們的包圍圈還未完成,這時候去搶他們的牛馬,打他們的樵夫,這不是攆他們走嗎?用兵是詭秘之道,要因事而變化,賊軍仗著人多,又有大雨,所以雖然又飢又困,還不肯投降,我們應該示弱,讓他們安心,不應該為了牛馬樵採一點小利而驚動他們,這不是正確的做法。」
朝廷聽說大軍遇到雨季,大臣們都想撤軍,皇帝說:「司馬懿臨危制變,擒獲公孫淵,指日可待!」
雨停了,司馬懿於是完成包圍圈,堆土山,挖地道,做盾牌,造樓車、衝車、雲梯,晝夜攻城,矢石如雨。公孫淵窘急,糧食吃盡,開始出現人吃人的慘劇,死者眾多,其將領楊祚等投降。八月,公孫淵派相國王建、御史大夫柳甫來見司馬懿,請求解除包圍,大軍稍往後退,公孫淵君臣將捆綁自己,出城投降。司馬懿下令將二人處斬,檄書告訴公孫淵說:「楚莊王包圍鄭國,二國是平等的列國,宋伯尚且自己肉袒牽牛羊迎降,我乃天子上公,而王建等居然要我解圍後退,他們懂禮貌嗎?二人老糊塗,傳達你的話,卻不能正確表達你的意思,我已經替你把他們斬了。如果你還有別的話要說,可以再派年輕的、腦子清楚一點的人來。」公孫淵再派侍中衛演,乞求定一個日子,送兒子為人質。司馬懿對衛演說:「軍事大要,就五種情況:能戰則戰,不能戰則守,守不住則走,另外兩個,就是投降與死亡而已。你不肯把自己綁了來投降,那就是已經選擇了死亡,不需要送什麼人質!」
八月二十三日,襄平陷落,公孫淵與兒子公孫修率數百騎突圍,向東南方向逃走,大兵急速追擊,斬公孫淵父子於梁水之上。司馬懿進入襄平城,誅殺公孫淵政權公卿以下及軍民七千餘人,屍體堆積成山,再以土覆蓋,稱為「京觀」。遼東、帶方、樂浪、玄菟四郡全部平定。
公孫淵將反之時,將軍綸直、賈范等苦諫,被公孫淵誅殺。司馬懿於是為綸直等墳墓封土加高,顯榮他們的子孫,又釋放公孫淵的叔父公孫恭。中原人士想回到故鄉的,自由返回。司馬懿於是班師回朝。
當初,公孫淵的哥哥公孫晃,在公孫恭在位時,作為人質被送到洛陽。在公孫淵還未反之時,數次陳說公孫淵將反,想讓國家征討。等到公孫淵謀逆,皇帝不忍心將他在街市上斬首,想在獄中行刑。廷尉高柔上書說:「我聽說公孫晃數次要求歸附國家,舉報公孫淵將要萌生禍亂,他雖然是罪犯家族,但他的本心可以寬恕。當初孔子安慰司馬牛不必憂懼,(司馬牛的哥哥凶逆,將要掀起變亂,司馬牛憂懼,孔子安慰他說:『只要自己問心無愧,就不必憂懼。』)祁奚也指出叔向沒有過錯(他的哥哥因為政治原因被處死),這兩件事,在古代都是美義。臣以為,公孫晃有言在先,應該寬免他的死罪。如果他之前沒有表明態度,那就應該綁到街市,公開處決。如今進不能赦免他的性命,退不能公開他的罪名,在監獄裡不明不白地逼他自殺,這會讓四方各國,批評我們的做法。」
皇帝不聽,派使者帶著金屑毒酒,強迫公孫晃和他的妻子喝下,賜給棺木壽衣,就葬在公孫晃家裡。
8 吳國改元為赤烏。
9 吳國步夫人去世。
當初,孫權做討虜將軍的時候,在吳郡,娶了徐氏為妻。太子孫登生母身份微賤,孫權讓徐氏做他的養母。徐氏生性好嫉妒,所以並不受寵。等到孫權西遷武昌,將徐氏留在吳郡,而臨淮步夫人寵冠後宮。孫權想立步夫人為皇后,而群臣都支持徐氏,就這麼拖延了十幾年,後來步氏去世,群臣上奏追贈皇后印綬,徐氏被廢除,後來死在吳郡。
10 孫權派中書郎呂壹典校諸官府及州郡文書,呂壹因此漸漸作威作福,羅織罪名,蓄意毀謗,排擠陷害無辜之人,詆毀大臣,揭人之短,就算是一點細枝末節的事,也要打小報告。太子孫登數次進諫,孫權不聽,群臣都不敢再說話,畏懼呂壹,到了不敢直視的地步。
呂壹誣陷前江夏太守刁嘉毀謗國政,孫權怒,逮捕刁嘉,投進監獄審訊。當時同案的人畏怖呂壹,都說聽到了刁嘉毀謗的話,唯獨侍中、北海人是儀說他沒聽過,於是審訊轉向是儀,窮追猛問,詔書一次比一次嚴厲,審了好多天,群臣嚇得大氣都不敢出。是儀說:「現在刀鋸已經架在我脖子上,我豈敢為刁嘉隱瞞,自取夷滅,成為不忠之鬼!我希望能把我所知道的前後經過詳細匯報。」於是據實回答,沒有改一句口供,孫權於是不再追究,刁嘉也得以免死。
上大將軍陸遜、太常潘濬憂慮呂壹亂國,每次談起來,就相對流涕。呂壹又舉報丞相顧雍的過失,孫權怒,詰責顧雍。黃門侍郎謝厷在閒談時問呂壹:「顧公的事怎麼樣?」呂壹說:「好不了。」謝厷又問:「如果顧公被免職,誰能替代他?」呂壹沒有回答。謝厷接著說:「會不會是潘太常呢?」呂壹說:「你說的也差不多。」謝厷說:「潘太常對您,可是切齒痛恨,只是彈劾大臣不在他的權限之內罷了。如果他今天取代顧公,恐怕明天第一個就要對付你!」呂壹大懼,於是自己把顧雍的事化解了。
潘濬請求到建業朝見,準備盡辭極諫,到了之後,聽說太子孫登已經進諫多次,而孫權不聽。潘濬於是大請百官,準備在宴會上當眾親手殺死呂壹,以身抵罪,為國除患。呂壹秘密接到消息,稱病不去。
西陵督步騭上疏說:「顧雍、陸遜、潘濬,志在竭誠,寢食不安,一心念著安國利民,見長久之計,可以說,都是心腹股肱、社稷之臣。應該對他們各有委任,而不要再派其他官員來監視考核他們。這三位大臣,工作考慮不周的地方或許有,但他們豈會欺瞞辜負君上呢?」
左將軍朱據的部屬應該領受三萬串錢,卻被工匠王遂欺詐冒領。呂壹懷疑朱據其實已經領了錢,拷問主辦官員,結果把人給打死了。朱據哀憫他的無辜,將他厚葬。呂壹又上表說,朱據的軍吏為他隱瞞,所以朱據厚葬軍吏。孫權數次責問朱據,朱據無法分辯,只是睡在草墊上待罪。過了數日,典軍吏劉助查明真相,匯報說是王遂所取。孫權大為感悟,說:「朱據尚且被冤枉,更何況其他官吏人民!」於是窮治呂壹之罪,賞賜劉助一百萬錢。
丞相顧雍到廷尉斷獄,呂壹以囚犯身份相見。顧雍和顏悅色,問他情況,臨走,又問呂壹:「你還有沒有其他話要說?」呂壹叩頭無語。當時尚書郎懷敘當面辱罵呂壹,顧雍責備他說:「國家自有法律,何至於此!」有司上奏說判處呂壹死刑,有人說應該判火刑、車裂,以彰明他的大奸大惡。孫權問中書令、會稽人闞澤意見,闞澤說:「盛明之世,不應該再有這樣的刑法。」孫權聽從。
呂壹伏誅,孫權派中書郎袁禮去向諸位大將道歉,並詢問他們對時事的意見建議。袁禮回來,孫權下詔責備諸葛瑾、步騭、朱然、呂岱等,說:「袁禮回來說:『與子瑜(諸葛瑾字子瑜,以下依次是另外三位的字)、子山、義封、定公相見,並諮詢各位對時事的建議,哪些事優先,哪些事放後。你們都說自己不掌民事,不方便說什麼意見,全部推給伯言(陸遜字伯言)、承明(潘濬字承明)。而伯言、承明見了袁禮,涕泣不止,言談悲苦,有心懷危怖,不能自安之心。』我聽說之後,十分悵然,深深地感到內疚和疑惑!為什麼呢?只有聖人才能沒有過失,只有聰明絕頂的人才能看清自己。人的舉措,哪能全都正確。我與諸君共事,從少年時代一直到老,頭髮都花白了,自以為表里如一、公私分明,大家相互都是看得很清楚的。名義上雖然是君臣,而實際上恩同骨肉至親,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忠臣不隱瞞實情,智士不隱瞞計略,大家的是非標準應該都是一致的,你們怎麼能袖手旁觀呢?同舟共濟,我不問你們意見,又去問誰?齊桓公有善行,管仲沒有一次不讚嘆;齊桓公有過失,管仲沒有一次不進諫。如果進諫他不聽,就一直進諫不停止。我自問確實沒有齊桓公那樣的品德,但各位諫爭之話還未出口,就已經自己在那裡猜忌擔心。從這一點來說,我自問並不比齊桓公差,而諸位又比管仲如何呢?」
【華杉講透】
孫權一番話,發自內心,不過,是自欺欺人的內心。所以,這番話也不會有任何效果,只會讓陸遜、潘濬,以及諸葛瑾、步騭、朱然、呂岱等國家重臣,更加生活在恐懼之中。當一個人成了最高領導,不管是國家的,還是公司的,就處在了一種絕對正義的地位,只要他認為自己正義,沒人敢揭穿他,都是附和讚頌的,他也就更加當真了。孫權已經弄得官不聊生,連太子進諫都沒有用了,他還說自己在納諫方面不比齊桓公差,指責大臣們趕不上管仲。所以,在不信任他人,以及剛愎自用的路上,他還會越走越遠,不會因為呂壹的案子而悔改。
這是人性,沒當領導的人也一樣,也經常是自欺欺人。要注意省察自己的自欺欺人之處。
11 冬,十一月二十四日,任命司空衛臻為司徒,司隸校尉崔林為司空。
12 蜀漢蔣琬率軍屯駐漢中。
13 十二月八日,皇帝患病。
14 十二月二十四日,立郭夫人為皇后。
15 當初,太祖曹操還是魏公的時候,任命贊縣縣令劉放、參軍事孫資同時為秘書郎。文帝即位,更名秘書為中書,任命劉放為中書監,孫資為中書令,二人於是執掌機密。曹叡即位之後,對二人尤其寵信重用,都加官為侍中、光祿大夫,並封為家鄉本縣的侯爵。(孫資是太原中都人,劉放是方城人,方城,就是今天的「我愛北京天安門正南50公里」固安。)當時,皇帝親自處理日常政務,又數次興軍打仗,腹心之任,全由二人負責。每逢大事,朝臣會議,常常令二人判斷是非、決策執行。
中護軍蔣濟上書說:「臣聽說,大臣權力太大,則國家傾危;左右親信太親,自己就會被蒙蔽。這都是自古以來最大的警誡。以前大臣掌權,內外不安,如今陛下卓然自覽萬機,則眾人無不肅然。並不是說大臣不忠,而是威權在下,眾人自然會怠慢皇上,這是形勢使然。陛下既然已經察覺大臣掌權的弊病,希望也不要忽視左右太親的問題。左右親信的忠心正直和深謀遠慮,未必超過大臣;但是,其諂媚取悅、投機鑽營,恐怕還有獨到功夫。如今外面談論政事,動輒就說『中書』如何如何。雖然他們恭敬謹慎,不敢與外臣交結,但是有這樣的名聲,恐怕也容易讓世人誤解疑惑。況且他們實際上掌握機要,整天侍奉在陛下跟前,如果陛下在疲倦之間,有些事就交給他們決定。眾臣看見他們確實能決定事情,自然就會奉迎他們的意向而行事。此端一開,則結黨營私、臧否人物、毀譽大臣,都會興起。功過賞罰,就會被篡改而不能恰當。直道而上的通道被阻塞,攀附左右親信的反而飛黃騰達,順著縫隙而入,逐漸發展壯大,而陛下認為是自己親信的人,不加懷疑警覺。這些事情,以陛下的聖智,當然早已知道了,如果再加以留意觀察,則他們的行跡就一目了然。
「有的朝臣,擔心自己的意見與陛下左右親信不合,招致他們怨恨,所以乾脆就不說話。但是,我認為,陛下潛神默思,對所有的意見都一樣地聽取和斟酌,如果事未能盡於理,物未能盡其用,一定會改弦易轍,改曲易調,遠與軒轅黃帝、堯帝功勳相當,近能弘揚武帝、文帝傳下的事業,豈會被親信近臣牽引呢!
「人君不可能自己一個人幹了天下事,他們總得把事情交付給別人,如果委任給一個人,而這個人沒有周公那樣的忠心耿耿,沒有管仲那樣的大公無私,就只有大臣弄權,敗壞國家之敝。當今柱石之臣雖少,但是品行才幹能勝任一個州或一個部、忠信竭命的人,還是很多。讓他們各奉其職,並列於朝,不可使聖明之朝,有親信專權的惡名。」
皇帝不聽。
等到皇帝病重,深為憂慮身後之事,於是任命武帝曹操之子、燕王曹宇為大將軍,與領軍將軍夏侯獻、武衛將軍曹爽、屯騎校尉曹肇、驍騎將軍秦朗等共同輔政。曹爽是曹真之子,曹肇是曹休之子。皇帝少年時代與曹宇是好朋友,所以將後事託付給他。
劉放、孫資長久地掌管國家機要,夏侯獻、曹肇心中不平。殿中有專門給打鳴公雞棲息的樹,二人就說:「他們占這棵樹也很久了,看看還能再占幾天!」劉放、孫資擔心他們對自己不利,圖謀離間他們。燕王曹宇性格恭良,陳述誠意,堅決推辭。皇帝讓劉放、孫資進到內室,問他們:「燕王推辭,他的性格為人正是如此吧?」兩人回答說:「燕王其實是有自知之明的,知道自己不能當此大任。」皇帝問:「那誰能勝任呢?」當時正好曹爽在旁邊,劉放、孫資就順勢推薦曹爽,並說:「還應該召司馬懿也參與。」皇帝問:「曹爽行不行啊?」曹爽汗流浹背,說不出話。劉放踩他的腳,在耳朵邊教他說:「臣以死奉社稷!」
皇帝聽從劉放、孫資的意見,要用曹爽、司馬懿。後來又改變主意,下令取消之前的詔命。劉放、孫資進去遊說,皇帝又聽了他們的。劉放說:「陛下應該親手寫詔書。」皇帝說:「我身體太睏乏,寫不了。」劉放於是上床,捉住皇帝的手,勉強寫下。
劉放拿著詔書出來,大聲說:「有詔!免去燕王曹宇等官職,不能停留宮中!」曹宇等流涕而出。
十二月二十七日,任命曹爽為大將軍。皇帝嫌曹爽才幹較弱,又拜尚書孫禮為大將軍長史,輔佐曹爽。
當時,司馬懿在汲縣,皇帝派隨身僕役帶著手詔去召他。之前,燕王曹宇為皇帝籌劃,認為關中之事重大,應該派司馬懿從便道經軹關到長安,事情已經在執行。司馬懿前後得到兩份不一樣的詔書,懷疑京師有變,於是疾馳入朝。
【華杉講透】
一個人不能把所有事都辦了,所以權力必須交出去。不管交給誰,總得交出去,而把權力委託出去,給別人代理,就有管理學上的「代理成本」。成本小的情況,就是不如自己親自辦要好;成本大的情況,就是把事情給辦砸了;成本更大的情況,就是所託非人,託付給了壞人,把自己給坑了。
托給一個人,指望他是周公、管仲,自己做甩手掌柜,這是最糟糕的想法。一來你遇不到周公、管仲,二來交給周公、管仲,等於你自己一點責任都不擔了,天下沒有這樣的好事。你看企業家把企業交出去,自己退休的,後來又都復出了,就是這個道理。你交給一個人,等於是把自己的責任交給了他,他一個人也做不了所有事啊,他還得考慮怎麼分別委託出去。這就等於是你該幹的事情沒幹,事情根本沒解決,而是從本來該負責解決這問題的人,推給了不該負責解決這問題的人。
曹叡把權力緊緊地抓在「自己」手裡,那是他以為在自己手裡。結果呢,稀里糊塗地就交出去了,不僅交出了權力,也交出了父親的旗幟和家族的命運。
三年(公元239年)
1 春,正月,司馬懿到京,入見,皇帝拉著他的手說:「我把後事託付給您,您與曹爽輔佐少主。死也是可以忍住的啊!我強忍著不死,就是等您來!現在等到了,我死無所恨!」於是召齊王曹芳、秦王曹詢來見司馬懿,指著曹芳對司馬懿說:「就是他了,您看清楚,不要看錯!」又叫曹芳上前,抱著司馬懿脖頸。司馬懿叩頭流涕。當天,立曹芳為皇太子。皇帝隨即崩殂。(得年三十六歲。)
皇帝沉著剛毅,明智敏捷,但是隨心所欲,任性而為,處理事情,能抓住關鍵,化繁為簡,講究功效,屏絕浮偽,但凡興師動眾,論決大事,謀臣將相,都佩服皇帝的大略。皇帝記憶力超群,就算是左右小臣,在官員名冊上記載著有關性格、品行、履歷,以及他的家庭成員,父兄子弟的名字,他都能過目不忘。
【孫盛曰】
聽長輩們說,魏明帝容貌秀美,長發垂地,因為口吃,所以較少說話,但是沉著堅毅,善於決斷。當初,諸公受文帝遺詔輔政,皇帝都把他們派出去獨當一面,而朝中政事全部自己決定。皇帝心胸寬廣,能優禮大臣,對當面冒犯、直言極諫的,也不會折辱或誅殺,這是他身為君王的偉大氣量。但是,不能培養長遠的恩德,不能垂範仁厚的風範,不能鞏固宗族的根基,以至於大權旁落,社稷不保,悲夫!
【華杉講透】
孫盛說,曹叡「不思建德垂風,不固維城之基,至使大權偏據,社稷無衛」,這是說到了根本。君王再有才能,也不能靠你一個人治天下。再加上君王最大的任務並不是治國,而是傳承,應該以傳承為出發點,以傳承為最終目的來思考一切事情。
越是靠自己一個人干,就越是傳不下去。曹叡錯在哪裡呢?第一,沒有「建德垂風」,建德,是讓大臣、官吏以及百姓,都沐浴你的恩德,願意拱衛你的家族。垂風,是率先垂範,建立美善的教化和社會風氣。曹叡則相反,不信任大臣,而是依靠劉放、孫資之類近臣。而到了臨死的時候,又不得不把大權交給大臣。對天下百姓呢,只是搜刮壓迫,滿足他的窮奢極欲,連吏民的老婆都要搶!所以,他既無恩德於天下,又樹立了一個做人做事的壞榜樣。他家倒台,就沒人替他傷心了。
第二,既然不依靠官僚階層,也不依靠群眾,那就依靠自己宗族吧!曹叡也沒有,他「不固維城之基」,這是引用《詩經》的話「宗子維城」,曹叡猜忌宗族,不給他們權力,臨死時又被劉放、孫資操控,交給了最弱的曹爽。曹爽豈是司馬懿的對手呢?
孫盛說曹叡兩大錯,一是沒有建德垂風,二是沒有鞏固宗族。第二條不是主要的,因為依靠宗族,就會有依靠宗族的問題。根本還在第一條:建德垂風。身處最高位,天大的難題就是我到底可以信任誰、可以依靠誰、到底誰是真正忠誠於我。
我們孜孜以求答案,卻往往找錯了問題!找到正確問題,則問題就是答案。
誰真正忠於我?這本身就是一個錯誤的問題!正確的問題是:我真正忠於誰?
我有沒有真正忠誠於國家?忠誠於宗族?忠誠於大臣官吏?忠誠於人民?我有沒有盡心盡力為他們謀福利,帶領他們成長、成就,為國家開太平?能回答這個問題,前一個問題就不是問題了。
這就是孔子的忠道——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自己從來不為別人著想,到了臨死的時候,忍住不死,等待一位「忠臣」,靠一點廉價的眼淚,指望他為自己盡忠,那也就是等來一匹豺狼罷了。
2 太子曹芳即位,年八歲。尊皇后為皇太后,加曹爽、司馬懿侍中,假節鉞,都督中外諸軍,錄尚書事。曹叡所正在進行的各宮殿工程,全部以遺詔名義取消。
曹爽、司馬懿各領兵三千人,輪流在皇宮內宿衛。曹爽因為司馬懿年齡、官位都一向比他高,常常以父親之禮侍奉司馬懿,每件事都問司馬懿的意見,不敢專斷。
當初,并州刺史、東平人畢軌,以及鄧颺、李勝、何晏、丁謐等人,皆有才名,但是急於富貴,趨炎附勢,明帝厭惡他們浮華不實,都壓著不用他們。而曹爽一向和他們親善,等到他輔政,將這些人全部提拔,引為腹心。何晏,是何進的孫子。丁謐,是丁斐的兒子。何晏等共同推戴曹爽,認為大權不可委之於他人。丁謐為曹爽設計,讓曹爽奏報皇帝,下詔任命司馬懿為太傅,表面上用虛名使他尊貴,實際上打算讓尚書主事任命曹爽的弟弟曹羲為中領軍,曹訓為武衛將軍,曹彥為散騎常侍、侍講,其餘諸弟全部為列侯、侍從,出入宮禁,貴寵一時。
曹爽侍奉司馬懿,禮貌雖然還在,而一切政事決策,都自己決定,很少再向他匯報了。曹爽又將吏部尚書盧毓調任僕射,任命何晏為吏部尚書,鄧飈、丁謐為尚書,畢軌為司隸校尉。何晏等人仗著自己的權勢處理事情,攀附他們的就升官,違逆他們的就罷退,內外大臣官吏,都望風使舵,不敢忤逆他們的意旨。黃門侍郎傅嘏對曹爽的弟弟曹羲說:「何晏表面沉靜,而內心躁動,貪巧好利,不務根本,我擔心他會迷惑你們兄弟,也會讓仁人遠離,朝政廢弛!」何晏於是和傅嘏有了矛盾,找一件小事,免了傅嘏官職。又將盧毓從內朝的尚書位置,排擠出去外朝做廷尉。畢軌接著再誣告盧毓,免去他廷尉職務。輿論對此反應強烈,又任命盧毓為光祿勛。大將軍長史孫禮正直不屈,曹爽嫌他礙事,排擠他出京,外放為揚州刺史。
3 三月,徵召征東將軍滿寵入朝,任命為太尉。
4 夏,四月,吳國遼東使者羊衜襲擊遼東守將,俘虜人口而去。
【華杉講透】
當時最缺的是什麼?人口!連年戰亂之後,赤地千里,人口銳減。孫權派人浮海尋找夷洲、亶洲,目的是俘獲人口;諸葛恪治理丹陽,逼山越出山,目的是獲得人口;羊衜越海征遼東,目的也是搶一些人回來。
5 蜀漢蔣琬為大司馬,東曹掾、犍為人楊戲,性情簡略,蔣琬有時候跟他說話,他都不應答。有人對蔣琬說:「您跟楊戲說話,他理都不理,實在是怠慢!」蔣琬說:「人和人性格不同,就跟相貌不同一樣。不要當面贊同,背後又議論批評,這是古人之間的告誡。(舜、禹君臣之間的告誡:「汝無面從,退有後言。」)楊戲如果要贊同我呢,不是他的本心;要當面反對我呢,又凸顯了我的過失,所以他不說話。這正是他爽快之處。」
又有一事,督農(即掌監督農業生產,徵收糧食以供軍用)楊敏曾經詆毀蔣琬說:「做事糊塗,實在是不如前任。」有人把話傳給蔣琬,主事官員要治楊敏的罪,蔣琬說:「我確實不如前任,怎麼能治他的罪呢?」主事者又說要質問楊敏,要他說清楚,到底什麼地方糊塗。蔣琬說:「既然不如前任,處理事情一定不理想,不理想,就是糊塗。」後來,楊敏因為其他事被關進監獄,眾人都害怕,擔心他必死無疑,而蔣琬心無適莫,楊敏得以免重罪。
【華杉講透】
這裡說蔣琬「心無適莫」,出自《論語》:
子曰:「君子之於天下也,無適也,無莫也,義與之比。」
適,讀作「敵」,敵視。莫,同慕,羨慕。
君子對天下之事,沒有什麼存心敵視的,也沒有什麼傾心羨慕的,沒有羨慕嫉妒恨,只以義為標準。這也是中庸之道,不偏不倚,無過不及,情緒好惡,都得其正。
《論語》里說顏回之德,「不遷怒」,就是說,在哪兒生氣,就在哪兒生氣,不把這怒氣撒到別的地方。蔣琬是厚道人,不輕易生氣,而即使是生氣,也不會在其他時候有機會就報復。
就事論事,該怎樣就怎樣。這道理我們都懂,時常掛在嘴邊,但實際做出來的事,就不是這樣。這是言行一致、知行合一之難。所以修養,最有效的法門,就是修「言行一致」,《中庸》說:「言顧行,行顧言,君子胡不慥慥爾!」君子切實篤行的,就是言行相顧,說的話要做到,做不到的不要說。
言行相顧,還有一個竅門,就是拿自己說別人的話,來對照自己的行為。因為我們說別人的時候,往往就是我們標準最高的時候,若是拿那個標準來要求自己,那我們就找到抓手了。
6 秋,七月,皇帝開始臨朝聽政。
7 八月,大赦。
8 冬,十月,吳太常潘濬去世。孫權任命鎮南將軍呂岱接替潘濬,與陸遜共同處理荊州文件。呂岱時年已經八十,身體健康,精神抖擻,十分勤勞,事必躬親,與陸遜同心協力,功勞都相互推讓,南方人都稱道他。
十一月,吳國將領廖式作亂,殺死臨賀太守嚴綱等,自稱平南將軍,攻打零陵、桂陽,交州諸郡搖動,擁眾數萬人。呂岱上表報告事變的同時出發平叛,星夜趕路。孫權派使臣追趕,拜呂岱為交州牧,並派諸將唐咨等率軍絡繹相繼,攻討一年,擊破廖式,斬廖式及其黨羽,郡縣全部平定。呂岱再回到武昌。
9 吳國都鄉侯周胤將兵一千人屯駐公安,犯罪後被貶到廬陵。諸葛瑾、步騭為周胤求情。孫權說:「當初周胤年少,並無功勞,就授給他兵權,又封給他侯爵,是因為惦念他的父親周瑜。而周胤有恃無恐,酗酒淫亂,恣意妄為,毫不收斂。我迫於他的罪惡,不便讓他回來,只是讓他吃點苦頭,讓他能夠自知。他身為周瑜的兒子,又有二位教導,假如他能改過自新,我們又有什麼擔心的呢?」
周瑜哥哥的兒子、偏將軍周峻去世,全琮建議將周峻的部隊交給他的兒子周護。孫權說:「當年趕走曹操,占領荊州,都是周瑜的功勞,我時常不能忘懷。剛聽說周峻去世的時候,也想過用周護。但是,聽說周護性情凶危,用他反而是害他,所以改變主意。我對周公瑾的思念,豈有終了之期呢!」
10 十二月,皇帝下詔,恢復夏曆,以正月一日為元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