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宗孝宣皇帝上之下

2024-10-02 03:28:55 作者: 華杉

  宣帝地節三年(甲寅,公元前67年)

  1 春,三月,漢宣帝頒布詔書:「朕聽說,如果有功不賞,有罪不誅,即使是堯、舜也不能教化天下。今膠東王宰相王成,勸勉招懷百姓,流民來膠東定居落戶的達到八萬餘人,政績考核超越常等,特此賜王成關內侯,俸祿提升到中二千石。」還沒等到徵召,王成死在任上。

  後來皇上又下詔派丞相、御史去查問各郡和封國每年向朝廷上交財政、戶籍簿冊的官員,問他們政令得失。有人說:「之前膠東國相王成上報的移民數量是虛報的,從他蒙恩賞之後,庸俗無能的官吏往往都得到虛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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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夏,四月,立子劉奭為皇太子,以丙吉為太傅,太中大夫疏廣為少傅。封太子外祖父許廣漢為平恩侯。又封霍光哥哥的孫子、中郎將霍云為冠陽侯。

  霍顯聽說立太子,憤怒到不能吃飯,氣得嘔血,說:「劉奭是皇上做平民時生的兒子,怎麼能被立為太子?難道以後皇后有了兒子,反而只能封王嗎?」於是教皇后毒殺太子。皇后多次召來太子,賜給食物,但太子的保姆和乳母總是先嘗過之後再讓太子吃,所以皇后拿著毒藥,卻沒有機會下毒。

  【華杉講透】

  有一句很重要的話叫作:「一切都是難得可貴,沒有什麼是理所應當。」人性的弱點,往往就是把難得可貴的事情當成了理所應當,這樣就不僅不知感恩,反而覺得世界對自己不公平了。

  霍家什麼出身呢?霍光的父親霍仲孺是一個縣裡的小吏,和平陽侯府中侍女衛媼之女衛少兒私通生下霍去病,後來另娶妻子生下霍光。霍去病發跡之後,找到生父,又把霍光帶出來。所以,霍去病其實是奴隸出身呢!現在霍顯倒覺得太子出身微賤,覺得天下應當是她家的外孫繼承,這是什麼邏輯?

  覺得自己「該得的」東西被太子「奪走」之後,恨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竟然要謀殺太子,終於一步步導致了霍家的滅亡。

  讀史要切己體察,代入自己,每個人可以想一想,自己把什麼難得可貴的事情當成了理所應當?

  3 五月二十五日,丞相韋賢因年老多病,申請退休。漢宣帝賜他黃金一百斤和一輛由四匹馬拉的、可以乘坐的「安車」(古人乘車多是站著,而安車可以坐下),允許他辭官回家。漢朝的丞相退休,從韋賢開始。(之前的宰相全部死在任上,有的壽終,有的是被誅殺。韋賢是退休的第一人。)

  4 六月七日,漢宣帝任命魏相為丞相。十六日,任命丙吉為御史大夫,疏廣為太子太傅,疏廣哥哥的兒子疏受為太子少傅。

  太子的外祖父、平恩侯許廣漢,認為太子年少,建議由自己的弟弟、中郎將許舜監護太子家。漢宣帝問疏廣意見,疏廣說:「太子,是國儲副君,他的師友必須是天下英俊之士,不宜單獨只親近外家許氏。況且太子自己有太傅、少傅,官屬已經齊備,再插進來一個許舜監護太子家,那是向天下顯示自己的淺陋,不是廣布太子德行之道。」漢宣帝覺得他說得很對,把他的話告訴魏相。魏相脫下帽子,抱歉說:「這等見識,不是臣等趕得上的!」疏廣由此受到漢宣帝的器重。

  5 京師出現大雨、冰雹等極端天氣,大行丞(大鴻臚屬官)東海蕭望之上書,解釋說是大臣任政,一姓專權,招致上天的懲戒。皇上一向聽聞蕭望之的大名,於是任命他擔任謁者。這時候,皇上已經招攬了很多人才,民間也經常有人上書言事。皇上就把這些奏章交給蕭望之處理。蕭望之判斷這些進言的才能高低,才能高的推薦給丞相、御史,次一點的推薦給中二千石官員,破格提拔試用,一年之後,把試用考核結果奏報給皇上,不可用的也奏報讓皇上知道,再罷免他回家。蕭望之的處理都符合皇上的心意,所以也都得到批准。

  6 冬,十月,漢宣帝頒布詔書說:「九月十九日地震,令朕十分憂懼。如有誰能指出朕的過失,以及各地賢良方正、直言極諫之士,能匡正我的,希望能直言;對其他高級官員的過失,也不要避諱!朕德行不夠,不能讓四夷歸附,所以如今邊境依然駐紮重兵。但是,整兵重屯,久勞百姓,也不是我安定天下的本意,現在下令,撤銷車騎將軍張安世、右將軍霍禹兩支邊防部隊!」

  又下詔說:「凡是政府指定,又沒有使用的皇家水田魚池,一律開放給百姓。各郡國宮館不再修治。流民回到家鄉的,發給他們土地,借給他們種子,免除他們的算賦和徭役。」

  7 霍氏驕侈縱橫。太夫人霍顯大規模地興修府邸,製作跟皇家一樣的輿轎、輦車,車身彩繪,褥墊錦繡,黃金裹纏,又用皮革毛絮包在車輪外緣。侍女用五彩絲綢挽著輦車,拉著霍顯在花園中遊玩。霍顯又與監奴(奴僕總管)馮子都淫亂。而霍禹、霍山也擴建住宅,在平樂館縱馬奔馳。霍雲在該上朝的時候,數次請病假,私自出去,帶領大批賓客在黃山苑中大張旗鼓地圍獵,派他的一個倉頭奴隸上朝去替他當班,群臣沒有一個敢譴責他的。而霍顯跟她的幾個女兒,晝夜出入上官太后居住的長信宮,毫無顧忌。

  皇上在民間的時候,就知道霍氏一家因長期地位尊貴,不能自我約束。等到躬親朝政後,任命御史大夫魏相兼任給事中,進宮處理國務。霍顯對霍禹、霍雲、霍山說:「你們不能繼承大將軍的事業,如今魏相做給事中,如果有人離間你們,你們還能自救嗎?」

  後來霍、魏兩家的奴僕因爭奪道路發生衝突,霍家的奴僕一路追到御史府,要踹開御史大夫的大門,御史為此磕頭謝罪,才作罷離去。有人把這件事告訴霍顯,霍顯等人才開始憂慮。

  【華杉講透】

  這裡有四個教訓:

  一是自欺欺人。霍雲怎麼能讓一個家奴替他去見皇上呢?他不知道這是大罪嗎?但是他自欺欺人,騙自己說不要緊,就這樣幹了。

  二是德不配位,必有禍殃。霍雲請病假,讓奴隸代班,他幹什麼事去了呢?只不過是貪玩想打獵而已。這是多麼荒唐的事,但他就不覺得荒唐。所以霍光把權勢傳給這樣的後人,實在是害了他們。

  三是身懷利器,殺心自起。霍家家奴哪兒來那麼大的膽子呢?因為權勢太大,驕縱慣了,一向都沒事,所以就越來越放縱,一直作到死為止。

  四是上行下效。但是,每個人的尺度都不一樣,霍光也驕奢,但是他能把握一個度,這個度,到他的夫人霍顯那裡就不一樣了,發展到可以謀殺皇后,現在又要謀殺太子了。皇家宮殿都不修治了,她還在擴建花園房子。皇上節儉,大臣荒淫,這在歷史上都是很罕見的事,可見霍家已經沒有一個懂政治的人。霍氏家奴的做派又從哪兒來的呢?還不是跟霍顯學的。但是他們把尺度又放大了,竟然要去踹爛御史大夫的家門。所以當在上位者立身不正,你根本無法控制下屬會幹出什麼來,最後玩火自焚,都不知道是誰點的火。霍顯這時候發現不對,開始憂慮,但是已經回不去了。

  不久,御史大夫魏相當上宰相,經常被皇上私下接見,商議國事。平恩侯許廣漢與侍中金安等,也能徑直出入宮廷。當時,霍山雖然主管尚書事務和宮廷機要,但皇上卻下令群臣都可以直接呈上親啟密奏,無須通過尚書,對此,霍氏一家都非常惱恨。

  皇上隱約聽到霍家毒殺許皇后,但未獲證實,於是將霍光女婿、度遼將軍、未央宮衛尉、平陵侯范明友調任為光祿勛(總領宮廷禁衛),將霍光的次女婿、諸吏、中郎將、羽林監任勝調放外任為安定太守。數月之後,再將霍光的姐夫、給事中、光祿大夫張朔調任蜀郡太守,孫女婿中郎將王漢調任武威太守。沒過多久,又將霍光長女婿、長樂宮衛尉鄧廣漢調任少府。

  八月十四日,任命張安世為衛將軍,兩宮衛尉、城門、北軍士兵都歸他統屬。仍舊讓霍禹為大司馬,但是只給他戴小冠(大司馬應該戴大冠),而且不給他印綬,撤銷了他管轄的部隊,只讓霍禹的官名與父親相等,但不給他實際可指揮的部隊。又收回范明友的度遼將軍印綬,只讓他擔任光祿勛。霍光的中女婿趙平,本來是散騎將軍、騎都尉、光祿大夫,本來統率一部分駐軍,現在也收回他的騎都尉印綬。其他統率胡人、越人騎兵及羽林軍、兩宮衛將屯兵,全部換成皇上親信的許氏、史氏子弟。

  8 當初,漢武帝的時候,徵發頻繁,百姓貧耗,窮民動則犯法,奸邪不軌之事,數不勝數,於是皇上派張湯、趙禹之流,嚴加立法,制定了知情不報、故意縱容之罪名,以及主管上級犯罪,屬下官吏要一起判刑的法令。對於酷吏冤枉或重判犯人,不加追究;而對那些寬釋犯人的官吏則加重懲處。這樣下來,不但不能遏制犯罪,反而令奸猾弄法的情況愈演愈烈,法網日益嚴密,律令更加繁苛,法律文件堆得滿桌滿屋,主管官員根本看不過來。各郡、國在引用法令條文時出現混亂,就會出現同樣的罪卻處罰相異的情況。官吏們就抓住機會,以此弄法而受賄。想要救活的人,就引用輕的法令;想要置之於死地的,就引用使他非死不可的條文。 冤獄遍地,人民哀傷。

  廷尉史、巨鹿人路溫舒上書說:「臣聽說,當初齊國出現姜無知殺死齊襄公之禍,齊桓公因此興起(齊襄公被公子無知所殺,庸廩又殺無知,齊國大亂,之後齊桓公從莒國入齊而得立)。晉國有驪姬之亂,卻使晉文公稱霸於諸侯(晉獻公聽信驪姬讒言,殺世子申生,驅逐公子重耳、夷吾,若干年後,秦國支持重耳回國繼位成為晉文公,稱霸諸侯)。近世我朝趙王劉友被逼餓死,呂氏作亂,而成就了孝文皇帝『太宗』的廟號。由此觀之,禍亂之作,都是給聖人開道。變亂之後,必有大的改革,賢聖之君,正是以此昭明天命。昭帝沒有嗣子,昌邑王淫亂,這又是皇天在為至聖明君開道了。臣聽說,《春秋》最重視的,就是新君繼位的正統性,因為尊重正統,對開端必須慎重。陛下初登至尊之位,與天意相符,應該改正前任的過失,以正受命之統。廢除繁苛的法律,解救人民的痛苦,以應天意。

  「臣聽說,秦朝有十大過失(柏楊註:一、廢封建;二、築長城;三、鑄金人;四、造阿房宮;五、焚書;六、坑儒;七、營建驪山嬴政墳墓;八、求不死之藥;九、外放扶蘇;十、任用獄吏),如今前九條已經廢除,但還留下一條,就是獄吏。司法是天下之大命,死者不可復活,砍掉的肢體不可再生,《尚書》說:『其殺無辜,寧失不經。』(與其枉殺無罪的人,不如放過有罪的人。)如今的獄吏則恰恰相反,上下之間,好像比賽一樣,以深刻嚴酷為導向,深刻嚴酷的,得到公平的美名;用法寬平的呢,就給自己留下禍患。所以辦理案件的官吏,都恨不得將犯人置於死地,不是他們憎恨那些犯人,而是他們保護自己的方法,就是置人於死地。是以死人之血,流離於市,被刑之徒,比肩而立,計算死刑的人數,每年都以萬數!這正是仁聖之傷痛啊!天下不得太平,都是因為這樣的嚴刑峻法!

  「人之常情,安則樂生,痛則思死,在嚴刑拷打之下,想要什麼樣的招供都行!所以犯人熬不過刑訊,就編假話來指控自己。獄吏們也利用這一點,就引導他們怎麼說。定案之後,怕被駁回,就像煉鐵一樣,反覆推敲,鍛鍊周密,全都辦成鐵案。這樣的材料報上來,就算是堯帝時期最英明的大法官皋陶聽了,也會覺得那罪犯死有餘辜!為什麼呢?因為捏造確實的罪狀太多,對應法律條文,罪名十分明顯。所以俗語說:『在地上畫一個牢獄,叫人進去,人也不敢進去;用木頭刻一個問刑的官,叫人去對理,人也不敢對。』這都是因恐懼獄吏的殘酷而發出的悲痛之辭啊!希望陛下刪減法令,寬厚刑罰,則太平之風可復興於世。」

  皇上很讚賞他的建議。

  【華杉講透】

  對於司法,我們熟悉的一句話叫:「我們絕不冤枉一個好人,也絕不放過一個壞人。」這話說的是一個理想狀態,實際上並不現實,因為前後兩句話是矛盾的,只能選一頭。如果我們絕不冤枉一個好人,就不得不放過一些壞人,這叫「疑罪從無」;如果我們絕不放過一個壞人,那就只能冤枉一批好人,這叫「疑罪從有」,也就是「寧肯錯殺一千,絕不放過一個」。漢武帝的政策,就是疑罪從有,有罪從重。因此路溫舒就建議漢宣帝恢復《尚書》的政策:「與其殺不辜,寧失不經。」即疑罪從無。

  9 十二月,漢宣帝下詔說:「近來,官吏們玩弄法律條文,越來越深不可測,都是朕的不德所致。判決不當,讓有罪的人逍遙法外,無罪的人反而被誅戮,父子悲恨,朕甚傷之!如今廷尉府官員和各郡司法部門官員,地位既低,俸祿又少。所以增設四位廷尉平(二審復判官),俸祿六百石,負責審理訴訟,務求公平,以稱朕意!」

  於是每年秋後,當對全國訴訟做最後定案時,皇上都親自到未央宮宣室殿,齋戒素食,虔敬裁決,訴訟判決這才號為公平了。

  涿郡太守鄭昌上書說:「如今明主躬垂明德,就算不增設廷平官,判決也自然能公正。但是,如果要為後世開太平,還得從修訂法律上下手。如果重新刪減律令,律令一定,人民知道什麼是法律所禁止的,奸猾的官吏也沒有辦法弄權了。如今不正其本,而是設置一個廷尉平的官職來理其末,以後政衰德怠,那廷尉平將攬權弄法,成為禍亂天下的罪首!」

  【王夫之曰】

  路溫舒之言緩刑,不如鄭昌之言定律也。律令繁雜多門,就會造成於彼於此皆可,可輕可重,賄賂就可左右判決,於是獄吏與有司爭法,有司與廷尉爭法,廷尉與天子爭法,辯不能清,威不能制,再是明君,也勝不過獄吏的奸邪。只有像鄭昌說的那樣,簡明法律,不可移動,則一人制之於上,而酷吏行賄之弊就根絕於四海了。

  【華杉講透】

  法律的繁雜多門,就是官吏的自由裁量權的操作空間,就是權力和利益。如果法令簡明,一切清楚明白,官吏們就沒有權力了。所以路溫舒的建議容易得到實施,鄭昌的建議很難得到官僚系統的支持,因為中國古代的統治思想中有一條叫「刑不可知而威不可測」,就是不讓人把法律徹底搞明白,這樣統治者才有最大的自由裁量權。

  10 昭帝時期,匈奴派遣四千騎兵在車師屯田。到了漢軍五大將擊匈奴的時候,在車師屯田的匈奴兵團也驚慌逃去,車師國因此重新與漢朝通使。匈奴王怒,召車師國太子軍宿,想要他來匈奴做人質。軍宿是焉耆國外孫,不願意到匈奴為質,自己跑回焉耆去了。車師王更立子烏貴為太子。後來,烏貴繼位為王,與匈奴聯姻,讓匈奴攔截漢朝派往烏孫國的使節。

  這一年,侍郎、會稽人鄭吉與校尉司馬熹,率領被免除刑罰的罪犯,在渠犁屯田,積蓄糧草,並徵調西域各城邦國的士兵一萬餘人,與兩人率領的屯田士卒一千五百人會合,攻打車師國。結果車師國大敗,車師王烏貴請求歸降。匈奴聽到消息後,發兵攻車師,鄭吉、司馬熹引兵向北迎擊,匈奴人不敢前進。鄭吉、司馬熹就留下一個軍侯與二十人保護車師王,自己帶兵撤回渠犁。車師王烏貴認為二十個士兵不足以保護他,擔心匈奴大軍再來,自己恐怕要被殺,於是輕騎逃亡到烏孫去了。鄭吉便立即將車師王的妻子、兒女接來,用驛馬送往長安。匈奴改立烏貴的兄弟兜莫為車師王,召集車師國其餘的百姓向東遷徙,也不敢居住在車師故地。鄭吉派士卒三百人到車師屯田,以充實其地。

  11 皇上初繼位,數次派遣使者去尋訪他的外祖父家,因為時間久遠(從劉據被殺到劉病已繼位,已十八年),找到好多像是,後來都證明不是。這一年,終於找到外祖母王媼,以及王媼的兒子王無故、王武。皇上賜爵王無故、王武為關內侯,十天之內,賞賜以巨萬計。

  宣帝地節四年(乙卯,公元前66年)

  1 春,二月,漢宣帝封其外祖母王媼為博平君,其舅舅王無故為平昌侯、王武為樂昌侯。

  2 夏,五月,山陽、濟陰兩地下了一場冰雹,大如雞蛋,撞入地面,深二尺五寸,砸死二十餘人,當地的飛鳥全部喪生。

  3 漢宣帝下詔:「 從現在開始,兒子窩藏父親,妻子窩藏丈夫,孫子窩藏祖父母,都不治罪。」

  【華杉講透】

  這是恢復了刑法「親親相隱」的原則。《論語》中有討論:

  葉公語孔子曰:「吾黨有直躬者,其父攘羊,而子證之。」孔子曰:「吾黨之直者異於是:父為子隱,子為父隱,直在其中矣。」

  葉公跟孔子誇耀說:「我們這兒有一個特別正直的人,他的父親偷了羊,他大義滅親指證了父親。」孔子說:「我們那兒正直的標準和您這兒不一樣,父親替兒子隱瞞,兒子替父親隱瞞,正直就在其中了。」

  中國古代對這個問題的價值觀和法律規定很明確,兒子不僅有權替父親隱瞞,而且兒子舉報父親,反而是有罪的,親親相隱是孔子提出的主張。三國、兩晉、南北朝時期,親親相隱原則得到進一步確認。唐律對親親相隱原則作了具體規定,以後各朝的規定大體上與唐律相同,其內容主要有三點:親屬有罪相隱,不論罪或減刑;控告應相隱的親屬,要處刑;有兩類罪不適用親親相隱原則:一類是謀反、謀大逆、謀叛及其他某些重罪,另一類是某些親屬互相侵害罪。這一法律精神一直執行到民國。在之後的數十年間,「親親相隱」被認為是「封建糟粕」而被廢除。一直到2012年,新刑事訴訟法修訂,第一百八十八條:「經人民法院通知,證人沒有正當理由不出庭作證的,人民法院可以強制其到庭,但是被告人的配偶、父母、子女除外。」重新承認了親親相隱的權利。

  親親相隱的原則是世界性的,現行《法國刑事訴訟法》、1994年《德國刑事訴訟法》、1988年《義大利刑事訴訟法》均規定:近親屬可以拒絕作證;即使自願作證也有權不宣誓擔保證詞無偽。並且德國和義大利還規定,法官一般不得就有損於證人親屬名譽的事實發問,還應告知其有權拒絕作證,並且不得強迫、恐嚇其作證。此外,美國法律中也有對作證配偶特免權的相關規定。18世紀法國啟蒙思想家、現代法治理論的奠基人孟德斯鳩在其不朽巨著《論法的精神》中質問:「妻子怎能告發她的丈夫呢?兒子怎能告發他的父親呢?為了要對一種罪惡的行為進行報復,法律竟規定出一種更為罪惡的法律。」

  4 漢宣帝立廣川惠王劉越的孫子劉文為廣川王。

  5 霍顯與兒子霍禹,侄孫霍山、霍雲,眼看著霍家的權力被一點點侵削,數次聚在一起痛哭流涕,自怨自艾。霍山說:「如今丞相掌權,皇上對他十分信任,把許多大將軍在世時制定的法令都改了,還宣揚大將軍的過失。再者,那些儒生大都是貧家子弟,從遠方來到長安,喜歡妄語狂言,不避忌諱,大將軍生前就很仇視他們,而皇上卻喜歡跟他們交談。這些人,個個上親啟密奏,說的都是我家的壞話。曾經有人上書說我兄弟驕恣,言辭激烈,我把它壓下來。之後上書的人,更加狡黠,改成親啟密奏,不經過尚書,直接通過中書令遞上去,皇上更加不信任我。又聽民間謠言說『霍氏毒殺許皇后』,哪有這回事!」

  霍顯怕事情緊急,就把實情告訴霍禹、霍山、霍雲,三人驚恐道:「既有此事,為什麼不早告訴我們?皇上把霍家女婿都貶斥放逐,都是這個緣故!這是大罪,一旦事發,必遭嚴懲,怎麼辦?」於是開始有反叛朝廷的陰謀。

  霍雲的舅舅李竟,有一個好朋友叫張赦,見霍家人惶惶不可終日的樣子,對李竟說:「如今丞相魏相與平恩侯許廣漢掌權,可以讓太夫人(霍顯)跟上官太后說,先誅殺這二人,然後讓皇上退位,這事全在於太后。」長安男子張章告發了此事,案件交給廷尉、執金吾處理,抓捕張赦等人。後來皇帝又下詔,不再追究。但是霍山等人更加恐懼,相互說:「這是皇上尊重太后,所以不窮治此案。但是惡端已現,時間長了還得發動,一旦爆發,就是滅族的事了。不如先下手為強!」於是叫霍家女兒們都回去告訴自己的丈夫說:「大禍一來,我們誰也跑不了!」

  正在這時,李竟因受指控結交諸侯王而被朝廷治罪,供詞牽連到霍氏。皇上下詔說:「霍雲、霍山不宜在宮中宿衛,免職回家。」

  山陽太守張敞上親啟密奏說:「臣聽說公子季友有功於魯國,趙衰有功於晉國,田完有功於齊國,國家都給他們的功勞以酬報,延及子孫。但是後來怎麼樣呢?田氏篡奪了齊國政權,趙氏參與三家分晉,季家在魯國世代專權。所以孔子作《春秋》,總結盛衰經驗,對卿大夫的世襲制度最不滿意。以前大將軍霍光決大計,安宗廟,定天下,功勞也不小了。但是周公輔政也就七年而已,而大將軍專權長達二十年。國家的命運,都在他的掌握之中。當其隆盛之時,感動天地,侵迫陰陽。現在,朝臣中應該有人站出來說話,就說:『皇上對已故大將軍的褒揚恩寵,回報其功德,已經足夠了。一個輔臣專政時間太久,他的家族權勢太盛,以至於君臣之間的界限都不清楚。現在建議將霍氏三位侯爺罷免公職,讓他們退休回家。對大將軍張安世,也同樣賜給几案、手杖,讓他退休。皇上可以不時召見慰問他們,讓他們以列侯之位,做天子的老師吧!』如此上奏之後,皇上再下明詔表示拒絕,群臣再以大義據理力爭,然後皇上批准。如此,天下人都認為陛下沒有忘記大臣的功德,而為臣者也自覺知禮,霍氏也不必心懷忐忑,得以世世平安。如今霍雲、霍山兩位侯爺已經被逐出宮廷,人之常情,都差不多,我將心比心,猜想大司馬霍禹跟他的家人一定有畏懼之心。最親近的臣僚有恐懼之心,這不是萬全之計。臣張敞願意到朝廷來,在公開會議上上奏這一番話,點破這個事情。只是我在遠方郡縣,沒有理由來京,請陛下省察!」

  皇上覺得張敞的建議很好,但並不召他來京。

  霍禹、霍山家中不斷發生怪事,全家人都非常憂愁。霍山說:「丞相擅自減少宗廟祭祀用的羊、兔、蛙,可以以此罪名誅殺他。」於是,密謀由上官太后出面,宴請博平君王媼,召丞相魏相、平恩侯許廣漢以下作陪。在酒宴上,由范明友、鄧廣漢奉太后之命,斬殺魏相、許廣漢,趁機廢黜天子,立霍禹為帝。密謀已定,還沒有發動。

  不久,皇上任命霍云為玄菟太守,太中大夫任宣為代郡太守。就在這個時候,陰謀泄露。秋,七月,霍雲、霍山、范明友自殺。霍顯、霍禹、鄧廣漢等被捕。霍禹被腰斬,霍顯及霍氏女兒們都被斬首棄市。因霍氏一案牽連被誅殺的有數十家。太僕杜延年因為是霍氏舊人,也被免職。

  八月一日,皇后霍氏被廢,囚禁昭台宮。

  十七日,下詔封檢舉霍氏謀反的男子張章、期門武士董忠、左曹楊惲、侍中金安上、史高等人為列侯。

  楊惲,是丞相楊敞之子。金安上,是金日磾弟弟之子。史高,是史良娣哥哥之子。

  當初,霍氏奢侈,茂陵人徐生曾指出:「霍氏必亡。奢侈,就會不遜;不遜,就會冒犯君上;冒犯君上,就是逆道而行。你的地位比所有人都高,大家都會看你不舒服。把持大權的時間越長,看你不舒服的人就越多。天下人都看你不爽,而你又逆道而行,你不滅亡,更待何時?」於是上疏給皇上說:「霍氏的權勢已經滿盈,陛下就算厚愛他們,也要及時抑制,不要讓他們走向滅亡!」上疏三次,都只接到一個「知道了」的回覆。其後霍氏被誅滅,那些舉報霍氏的人都有封賞,有人就替徐生抱不平,上書說:「臣聽說,有一個客人拜訪主人,看見主人家爐灶的煙囪直直伸出,旁邊又堆了一堆木柴,客人就對主人說:『把煙囪改彎,木柴搬遠一點,否則將有火災!』主人默然不應。不久家裡果然失火,鄰居們一起撲救,幸而把火撲滅。於是殺牛置酒,酬謝他的鄰居們,被燒傷的人坐在上席,其他人按功勞大小依次而坐,卻不邀請那位讓他改造爐灶煙囪的人。有人就對主人說:『如果當初聽了那位客人的建議,不用殺牛擺酒,也不會有火災了。』主人於是醒悟,去請那位客人。如今茂陵人徐福數次上書說霍氏將有變,應該防備杜絕。假如當初聽了徐福的話,那麼國家也沒有裂土封侯的支出,臣子沒有逆亂誅滅的災禍。事情過去了,而唯獨徐福沒有功勞,希望陛下明察,讓那提出改造爐灶建議的人,比救火被燒傷的人更尊貴!」皇上於是賞賜徐福綢緞十匹。後來,又封他做郎官(宮廷侍衛)。

  皇上剛剛繼位的時候,謁見高帝廟,大將軍霍光陪同乘車,皇上心裡非常緊張畏懼,有壓迫感,如芒刺在背。後來,車騎將軍張安世代替霍光驂乘,皇上就很放鬆,從容舒展,心安理得。等到霍光死後,其宗族最終遭到誅殺,所以民間傳說,霍家的災禍早在霍光陪同漢宣帝乘車時就已萌芽了。

  過了十二年,霍皇后遷移到雲林館居住。霍皇后自殺。

  【班固曰】

  霍光受襁褓之託,任漢室之寄,匡扶國家,安定社稷,維護漢昭帝,擁立漢宣帝,即使是周公、伊尹的功勳,也不過如此!但是,霍光不學無術,不明大理,為了保護妻子的邪謀,立自己的女兒為後,沉迷於日益滿盈的無窮欲望,使覆亡的災禍加劇,死後僅僅三年,宗族就遭誅滅,實在令人悲哀!

  【司馬光曰】

  霍光輔佐漢室,可以說是忠臣,但未能庇護自己的家族。為什麼呢?因為作威作福,是皇上的權柄,為人臣者,把這權柄執在自己手裡,久久不肯交回,這樣很少有能逃脫厄運的。以孝昭皇帝之明,十四歲就知道上官桀的欺詐,原來可以親理朝政了。況且孝宣皇帝繼位的時候,已經十九歲,聰明剛毅,知曉民間疾苦,他還沒有能力親政嗎?而霍光卻久專權柄,不知避去,多置私黨,充塞朝廷,讓人主蓄憤於上,而吏民積怨於下,切齒側目,待時而發,他自己能平安免禍,已經是萬幸!更何況他的子孫更加驕傲奢侈,能不加速災禍嗎?

  雖然如此,假使孝宣皇帝在親政之後,能以爵祿富貴賞賜他的子孫,讓他們有一個大縣做采邑,定期來朝見,也足以回報霍光的恩德了。為什麼還要讓他的子孫們主持朝政,掌握兵權,等到事態發展到不可收拾了,又加以裁奪,讓他們怨恨畏懼,以致鋌而走險?這樣的結局,難道僅僅是霍氏自取滅亡嗎?也是孝宣皇帝縱容醞釀的吧!春秋時期,斗椒作亂於楚國,楚莊王夷滅了他的家族,但是仍赦免了斗克黃(楚國令尹斗谷於菟的弟弟斗子良,生子斗椒,斗谷於菟死後,斗椒為楚國令尹。斗椒謀反,全族被滅。斗克黃是斗谷於菟的孫子),認為如果斗谷於菟沒有後代,如何勸勉人民向善呢?霍顯、霍禹、霍雲、霍山之罪,雖然滅族也不冤,但以霍光的功勳,也不應絕嗣,不為霍光留一個後裔,宣帝也未免刻薄寡恩了。

  【柏楊曰】

  繼呂家、衛家之後,霍家是第三個被滅族的皇后家族。不同的是,呂家、衛家都沒有謀反之意,而霍家是真的要干。

  【王夫之曰】

  霍光之禍,萌發於第一次陪皇上乘車之時。那張安世也同樣參與廢立,為什麼張安世驂乘,皇上就輕鬆自若,霍光在旁邊,皇上就如芒刺在背呢?因為聲音笑貌之間,已經盛氣逼人,而霍光自己卻不知道。皇上呢,當時情奪意動,只是緊張,也不知其所以然。

  《論語》里,子夏問孝道,孔子回答說:「色難!」不給父母臉色看,是最難的事!豈止是子女對父母呢!朋友相處之時,賓客相接之際,一句話還沒說,就已經影響對方情緒了。因為人的神色氣質,自己不能自制,俄頃之間,就暴露了你的心思。《詩經》說:「溫溫恭人,惟德之基。」德的用處太大了!而德的基石,就是溫良恭敬!氣質沉靜的人,他的相貌,不用刻意,就自然恭敬而氣量悠遠;他的臉色,不用刻意,而自然溫良。就算有蓋世功勳,也不居功自傲,德行深厚,已入化境,寬以居之,仁以守之,學問以養之,然後和氣涵養於中,而英華和順於外。嗚呼!這哪裡是霍光所能理解的呢?立下震驚世界的功名,以國家社稷為己任,氣勢如虹,要行志於天下,志氣涌動,無法自持,驕傲的神氣,溢滿車廂,把皇上都逼得芒刺在背了,他還不知道!

  周公和霍光的功勳相當,但周公處在被猜疑的危境之時,始終保持戒慎恐懼,有惴惴之小心,斯有溫溫之恭德。因此,就算有雄猜之主、嫉妒之小人,也自然打消了他的念頭。

  【華杉講透】

  幹大事,靠修養,不靠本事。本事可以用別人的,修養則只能是自己的。

  讀了張居正給明神宗講《資治通鑑》的講義,我驚訝地發現他對霍光之敗,竟無一字講評。他是刻意迴避霍光嗎?是因為他也處在和霍光相似的地位,而他死後家族的結局,也和霍家相似。他敗的原因,也和霍光差不多吧!君子多識前言往行以畜其德,但是知行合一太難!所以秦人不暇自哀,而後人哀之;後人哀之而不鑒之,亦使後人而復哀後人也!

  6 九月,漢宣帝下詔,給食鹽降價,又下令各郡和各封國,每年將監獄中被拷打致死的或因饑寒疾病而死的囚犯的籍貫、姓名、爵位、居住和地址上報朝廷,並由丞相、御史向皇上奏報,作為當地主管官員的考核指標。

  7 十二月,清河王劉年因被指控亂倫而被廢,貶居房陵(劉年被控與妹妹通姦生子)。

  8 這一年,北海太守、廬江人朱邑因為政績考核名列第一,擢升為大司農(相當於農業部長),渤海太守龔遂擢升為水衡都尉(掌上林苑及鑄錢等事,兼保管皇室財物、鑄錢、造船、治水等)。

  之前,渤海周邊各郡鬧饑荒,盜賊並起,郡長級二千石官員無法控制局面。漢宣帝下令要求選拔有能力治理的官員,丞相、御史舉薦前昌邑國郎中令龔遂。於是,皇上任命龔遂為渤海太守。召見時,漢宣帝問他:「你準備怎樣治理渤海,平息盜賊?」龔遂說:「海濱邊遠,沒有聖人教化,人民困苦於饑寒,而官吏不體恤他們,所以讓陛下這些弱小的兒女,玩弄陛下的兵器於小小池塘中而已。陛下是要我誅滅他們,還是要我安撫他們呢?」皇上說:「選用賢良,當然是要安定一方。」龔遂說:「臣聽說,治亂民就像治亂繩,不能急,緩緩圖之,然後可治。臣希望丞相、御史不要用嚴苛的法律條文約束我,准許我相機行事。」皇上批准,加賜黃金給龔遂。

  龔遂乘坐國家的驛車,到了勃海郡界。當地官員聽說新太守到任,發兵迎接。龔遂馬上將部隊全部遣還,並給所屬各縣下令說:「即刻撤銷所有負責抓捕盜賊的官吏,那些拿著鋤頭、鐮刀等耕田工具的,都是良民,官吏們不得過問。拿著兵器的才是盜賊。」然後,他單車獨行到郡政府就職。

  盜賊們聽說龔遂的教令後,紛紛拋棄他們的兵器弓弩,拿起鐮刀、鋤頭。因此,盜賊全部平息,百姓安居樂業。龔遂打開糧倉,賑濟災民,選用良吏,牧養人民。

  龔遂發現齊地風俗奢侈,百姓喜愛從事工商業,不愛農耕,於是率先垂範,勤儉節約,勸勉人民耕田種桑,按各家人口多少,規定必須種多少樹、多少菜,養多少豬、多少雞。人民有攜帶刀劍的,就讓他們賣劍買牛,賣刀買小牛犢,說:「為什麼把壯牛和牛犢佩帶在身上!?」如此,郡中家家都有蓄積,犯罪訴訟的事兒都沒了。

  9 嫁給烏孫國王的漢朝公主劉解憂的女兒,是龜茲國王絳賓的夫人。絳賓上書漢宣帝說:「我有幸娶了漢朝外孫女為妻,願與公主的女兒一起入朝。」

  宣帝元康元年(丙辰,公元前65年)

  1 春,正月,龜茲國王及其夫人來朝,漢宣帝賜給他們印綬、綬帶,並封其夫人公主的稱號,賞賜甚厚。

  2 漢宣帝開始修建自己的陵墓杜陵,並將丞相、將軍、列侯、二千石以上官員和資產百萬元以上的富人,都遷徙到杜陵居住。

  3 三月,漢宣帝下詔說,因為鳳凰聚集於泰山、陳留一帶,又有甘露降於未央宮,大赦天下。

  4 有關官員再次奏請,漢宣帝的父親劉進應該稱尊號為皇考。夏,五月,立皇考廟。(劉病已之父劉進,諡號為「悼」。因劉病已繼承的是昭帝,法理上是昭帝的兒子,所以他的生父直到今天才敢稱「皇考」。有司「再次奏請」,說明之前曾有此意,劉病已礙於阻力,不敢接受。)

  5 冬,設置建章衛尉(掌建章宮保衛)。

  6 京兆尹趙廣漢喜歡任用官家子弟中剛開始在官府任職的年輕人。這些人年輕氣盛,雷厲風行,無所迴避,做事十分果敢,不在乎什麼權貴,也沒有人敢阻攔他們。也正因為這個,導致了趙廣漢最終的失敗。

  趙廣漢因為私人恩怨,羅織罪名誣殺了男子榮畜。(趙廣漢的門客在長安販賣私酒,被丞相府小吏驅逐。門客懷疑是蘇賢舉報他,告訴趙廣漢,趙廣漢逮捕蘇賢。蘇賢的父親上書檢舉,趙廣漢因此被降級處罰。趙廣漢懷疑是蘇賢的同鄉榮畜出的主意,捏造罪名殺了榮畜。)有人上書舉報此事,漢宣帝讓丞相、御史調查。趙廣漢找丞相魏相的把柄,懷疑他的夫人殺死了自己的侍婢,就以此來要挾魏相,但魏相毫不理會,加緊了審查。趙廣漢帶著手下吏卒,直闖丞相府,將丞相夫人召到庭院中跪下審問,抓捕奴婢十幾人而去。丞相上書自陳,再交給廷尉調查,事實真相是魏相因為奴婢的過失,責打她,送到外宅才死,並非趙廣漢所言當場被打死。皇上非常厭惡此事,將趙廣漢下廷尉府監獄。長安官吏人民守著宮門為趙廣漢號泣的,有數萬人之多,說:「臣等對國家沒有什麼貢獻,願代替趙京兆而死,讓趙京兆能繼續牧養小民啊!」皇上不予理睬,趙廣漢最終被處以腰斬。

  趙廣漢為京兆尹,廉潔明察,威制豪強,小民各得其所,他死之後,百姓還追思歌頌他。

  【王夫之曰】

  流俗之毀譽,能當真嗎?趙廣漢這樣的酷吏,懷私怨以殺榮畜,甚至於動搖宰相。國家有這樣的大臣,那是剝喪國脈,敗壞風俗的,不可救藥!而當他下獄的時候,居然有數萬人為他號泣!流俗之趨小喜而昧大體,蜂擁煽動,這是亂世之風啊!

  小民之無知,窮的嫉妒富的,弱的仇恨強的,嫉妒別人的成功,恨不得他招禍,古代把這種人叫「罷民」,就是不從教化之民。富強的人,不體恤貧弱的人,固然有罪。但是,驕橫以相嫉妒,互相傷害,更是罪惡。好的官吏,扶助弱的,教導強的,勉勵貧弱的人自強自立,富者的氣焰也自然消逝,這樣不好嗎?但是酷吏則不然,酷吏打擊豪強,以展示他的威福。貧弱者呢,不能自強自立,只看豪強倒霉,他就「大快人心」。趙廣漢就深諳此術,任用血氣方剛的少年,遇事蜂起,敢打敢殺,以取罷民之歌頌。於是小民以貧弱為安樂,而不知道正是他們的幸災樂禍讓他們墜入深淵。而其中的狡黠者,更是窺伺他人的過失,時刻準備告密,相仇相殺,不至於大亂而不止。愚民何知焉!酷吏拋下的誘餌,酷吏設下的陷阱,鼓動他們往下跳!而他們還把這樣的酷吏當成他們的父母!這哪裡是父母官,這是吃人的猛犬啊!

  漢宣帝以嚴苛著稱,但他還是誅殺了趙廣漢這樣的酷吏。論者還說趙廣漢冤枉,可見流俗之惑人,千年未已,以至於此乎!包拯得到重用,而識者擔心他帶來禍亂。君子之遠見卓識,不是庸人所能知道的!

  7 這一年,少府宋疇因聲稱「鳳凰飛到彭城,又沒有到京師,不值得」,被貶為泗水國太傅。

  8 漢宣帝徵選通曉政務的博士、諫大夫充任郡太守和封國丞相,任命蕭望之為平原太守。蕭望之上書說:「陛下哀憫百姓,擔心恩德不能遍及天下,於是將朝中的諫官派往各郡、封國,掌管地方事務。但這樣一來,朝中就沒有了諫爭的大臣,陛下不能聽到朝政的過失,這是捨本逐末的做法。」於是,皇上馬上任命蕭望之擔任少府,不放他外任了。

  9 東海太守尹翁歸,因為政績考核優異,擢升為右扶風(政區名,為漢代三輔之一。漢時將京兆尹、左馮翊、右扶風稱三輔,即把京師附近地區歸三個地方官分別管理)。尹翁歸為人公正廉明,明察秋毫。在他做太守的時候,一郡之中的官吏人民,誰有賢德,誰是不肖奸邪之徒,他了如指掌,對每個縣的情況都有檔案記載,決斷疑案,親自處理政務。如果縣令中有嚴苛峻急的,他就告誡他們要寬容;如果官吏中有懶政懈怠的,他會翻閱他們的檔案,看看他們有什麼問題,以便懲治。尹翁歸逮捕罪犯,要麼在秋、冬的官吏考核大會時,要麼在他到各縣巡察時。他平時不抓人,抓人也都是選擇性的,目的在於懲一儆百,不是有罪的都抓。所以當地官吏人民都畏懼服氣,改過自新。

  尹翁歸做了右扶風之後,選用廉潔公平、嫉惡如仇的官吏居於上位,對僚屬以禮相待,好惡相同,但是如果誰辜負了他的信任,那也一定會處罰。儘管治績如此優異,但他溫良、謙虛、退讓,從來不居功自傲,所以在朝中尤其受人讚譽。

  【華杉講透】

  最後一句尤為重要,「溫良謙退,不以行能驕人」。這是尹翁歸成功的關鍵,如果他覺得自己很了不起,而別人嫉妒生恨,就會翻翻他的檔案——我就不信找不出你的問題!如果這樣,他的結局很可能就跟前面的趙廣漢一樣——右扶風不正是跟京兆尹差不多的官嗎?都要跟京城權貴打交道,而且還要管他們。

  《論語》里顏淵言志,說:「願無伐善,無施勞。」意思是說:我希望自己做善事不張揚,有功勞不誇張。這就是修養。如果你做了善事而自己張揚,有了功勞而自己誇大,就把你積的德對衝掉了。

  孔子說:「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別人不理解我,不知道我對他有多好,我也不生氣,這才是君子啊!我們總覺得自己沒得到足夠的承認,但反過來,自己把自己往下踩一踩,那是「踩實了」,更加紮實。而且,自己踩實了,也省得別人來踩。自己圖虛名,就要被別人踩。

  都說「半部論語治天下」,其實尹翁歸選拔廉潔公平、嫉惡如仇的官員居於上位,也可以用《論語》說一說。孔子說:「舉直錯諸枉,能使枉者直。」把直的木板放在彎的木板上面,能讓那彎的木板也變直。你重用好人,那壞人也變好了。

  10 當初,嫁給烏孫王的漢朝公主小兒子萬年受到莎車王的寵愛。莎車王死後,沒有兒子,而當時萬年正在長安。莎車人商議,希望能依附漢朝,又希望跟烏孫國交好,於是上書請求立萬年為莎車王。漢朝批准,派使者奚充國送萬年到莎車繼位。沒想到萬年繼位之後,非常殘暴兇惡。莎車人大失所望,很不開心。

  漢宣帝命令群臣舉薦可以出使西域的人選。前將軍韓增舉薦上黨人馮奉世,以衛侯(皇城治安官)的身份,持節護送大宛等國的使節賓客,返回他們的國家。馮奉世到了伊循城(伊循城在鄯善國),正趕上莎車王的弟弟呼屠徵與鄰國結盟,殺了莎車王萬年和漢朝使者奚充國,自立為莎車王。當時,匈奴再次發兵攻打車師城,未能攻下,撤兵而還。莎車國就遣使到各國揚言:「北道諸國已經歸附匈奴了。」並派兵攻打南道各國,與各國歃血為盟,一起反抗漢朝。自鄯善以西的道路因此斷絕不通。當時都護鄭吉、校尉司馬熹都在北道諸國一帶,馮奉世與他的副使嚴昌商議,認為如果不馬上攻擊莎車,莎車將越來越強,難以制服,西域就危險了。於是,馮奉世用符節告諭諸國國王,徵發他們的軍隊,南北道合計一萬五千人,進攻莎車。最終,莎車城被攻破,莎車王自殺,其首級被送到長安,改立前莎車王其他兄弟的兒子為莎車王。周邊各國也被全部平定,威震西域,之後馮奉世解散軍隊,奏報皇上。皇上召見韓增,說:「祝賀將軍,您舉薦的人非常正確!」

  馮奉世接著向西出發,抵達大宛國。大宛王聽說他斬了莎車王,對他的敬重甚於對其他使節。大宛國向漢朝進獻了一匹名叫「象龍」的名馬。馮奉世回到長安,皇上非常高興,打算封馮奉世為侯。丞相、將軍都認為應該封賞,唯獨少府蕭望之說:「馮奉世出使,本來是有明確任務的——那就是護送諸國賓客回國。但是,他擅自違反任務,徵發諸國軍隊,雖然有功,但是不宜為後世效法,否則以後的使節都以馮奉世為先例表率,爭相發兵,邀功於千里之外,卻使國家在外族地區生了許多事端。不能助長這種風氣,因此,馮奉世不宜受封。」漢宣帝覺得蕭望之說得很有道理,於是擢升馮奉世為光祿大夫,沒有封侯。

  宣帝元康二年(丁巳,公元前64年)

  1 春,正月,大赦天下。

  2 漢宣帝打算立皇后。當時,館陶公主的母親華婕妤、淮陽憲王的母親張婕妤和楚孝王的母親衛婕妤,都受到皇上的寵愛。皇上想立張婕妤為皇后,但是猶豫了很長時間,鑑於當年霍皇后想要謀害皇太子的事,心有餘悸,於是重新選一個沒有兒子且性格謹慎的人立為皇后。二月二十六日,漢宣帝立長陵人王婕妤為皇后,讓她撫養太子劉奭,封她的父親王奉光為邛成侯。但新皇后不受寵,很少能見到皇上。

  【華杉講透】

  皇上選王婕妤,就是因為她沒兒子,而且皇上也不想跟她生兒子,防止她有了自己的兒子,就想對太子不利。所以,皇上更不可能見她了。王皇后的悲劇和幸運同時到來,成為獨一無二的「冷宮皇后」「保姆皇后」。不過她身處冷宮,卻還能讓父親封侯,家族富貴,也是人生奇遇了。

  3 五月,漢宣帝下詔說:「司法關係著千千萬萬百姓的性命。能使活著的人不抱怨,死去的人不嫉恨,才稱得上是稱職的官吏。如今卻並非如此,有的官吏在執法的時候,用心巧詐,對法律條文斷章取義,做不同的解釋,判決案獄或輕或重,全憑他們的私心私利,上奏的案情多有不實之處,連朕也無法辨明,四方黎民百姓又怎能依靠司法呢?二千石以上官員各自要審察自己的下屬,不能任用這類欺心枉法的人。還有的官吏擅自徵調徭役,裝飾樓堂驛站,用盛大的酒宴招待來往的官員,既超越了職權,也違反了法律規定,只為在長官那兒留一個好印象。這種做法如同站在薄冰上等待烈日升空,豈不危殆?如今天下很多地方疾病瘟疫流行,朕十分悲憫,凡是受災嚴重的各郡、國,免除今年百姓的田租賦稅。」

  4 漢宣帝在詔書上還說:「聽說,古代天子的名字太生僻,民間都不常用,容易避諱。現在將我的名字改為劉詢。」

  5 匈奴大臣們都認為:「車師國土地肥沃,又靠近匈奴,如果被漢朝得到,在那裡開墾耕種,儲備糧食,一定會對匈奴造成危害,所以必須要把車師從漢朝手中搶過來。」於是,數次派兵襲擊在車師屯田的漢人。鄭吉率領在渠犁屯田的七千人部隊前往援救,被匈奴圍困。鄭吉派人向漢宣帝報告說:「車師距渠犁一千餘里,漢兵在渠犁的人少,勢力不足以相救,希望增派屯田士兵。」皇上與後將軍趙充國等商議,打算乘匈奴國勢衰弱,出兵攻打匈奴西部地區,使其不能再侵擾西域各國。

  丞相魏相上書漢宣帝勸阻說:「臣聽說:解救危亂,誅除凶暴的,叫『義兵』,義兵者可稱王於天下;受到敵人的侵略,不得已去迎戰的,叫『應兵』,應兵者可以取勝;因為一些小矛盾,無法容忍憤怒而出兵,叫『忿兵』,忿兵者常常失敗;貪圖別的土地、財富而起兵去搶的,叫『貪兵』,貪兵者將被擊破;仗著自己國家大,人口多,想要在敵國逞威風的,叫『驕兵』,驕兵者將會滅亡。這五種情況,不僅是人事,更是上天的意志。之前,匈奴曾向我國表達善意,將抓獲的我國百姓都遣送回來,不再侵犯我國邊境。雖然如今與我國爭奪在車師國屯田,臣認為不需要太介意。現在聽說諸位將軍想要興兵攻入匈奴境內,臣愚昧,不知道這是以什麼名義出師!如今邊郡都很睏乏,百姓的情況是:父子兩人輪流穿一件皮襖,食物不夠只能靠吃草根野果充飢,憂慮自己是否能生存下去,難以徵調他們去當兵打仗。所謂『軍旅之後,必有凶年』(語出《道德經》),就是講戰爭給人民帶來的痛苦,傷了天地間的陰陽諧調。所以一旦出兵,就算打了勝仗,仍然會留有後憂,臣擔心災害之變因此而生。如今各郡太守、諸侯國的宰相大多還不稱職,風俗民情更是淺薄,水災旱災不時發生,子弟殺父兄、妻子殺丈夫的共有二百二十二人!臣愚以為,這不是小事,而是社會的危機!然而,陛下左右的大臣們卻不為這些事擔憂,反而打算發兵遠夷,以報纖介之忿,這不就是孔子說的『吾恐季孫氏之憂,不在顓臾,而在蕭牆之內』嗎?」(季孫氏要攻打顓臾,孔子說他的問題不在顓臾,而在自己內部,將要禍起蕭牆。)

  皇上採納了魏相的意見,只是派長羅侯常惠率領張掖、酒泉騎兵前往車師,將鄭吉及其屯田的士卒接回渠犁。召留在焉耆的前車師太子軍宿,立為車師王,把車師全國人民遷居到渠犁,將車師故地讓給了匈奴。以鄭吉為衛司馬,保護鄯善以西的南道諸國安全(放棄北道地區)。

  【張居正曰】

  自古聖王制御夷狄之道,莫急於自治其內。如果朝廷之上,紀綱振肅,邦國之間,風俗醇美,內地無虞,根本牢固,雖有夷狄外患,也不足為憂。但如果內治不修,百姓不安,雖無夷狄外患,亦為可慮。魏相不以匈奴為患,而唯以風俗為憂,深見遠慮,休兵保民,真可謂賢相矣!

  6 魏相喜歡研究歷史檔案,翻閱之前名臣上書皇上的奏章,經常將漢朝立國以來的政策措施,以及賈誼、晁錯、董仲舒等人的建議,上奏皇上,請施行之。宰相府官員前往各郡及封國公幹,或休假回鄉,再返回京師的時候,就讓他們報告各地見聞,或者有逆賊、風雨災變,地方官員沒有上報的,魏相就上奏皇上,與御史大夫丙吉同心同德,輔佐政事。對他們二人,皇上都非常看重。

  丙吉為人深厚,做了善事從不張揚,他保護皇曾孫劉病已,以至能登上皇帝寶座,但他絕口不提之前對皇上的恩情,所以朝廷很多人都不知道。這時,掖庭一個宮婢(宮婢為奴隸),名叫「則」的,讓她的丈夫上報,說她當年有撫育皇上的功勞,皇上命掖庭令調查核實。宮婢說,丙吉可以為她作證。掖庭令帶著宮婢,到御史府與丙吉對質。丙吉認識她,說:「你當年因為照顧皇曾孫不謹慎,還被我鞭打過,你有什麼功勞?真正有功勞的,是渭城人胡組、淮陽人郭徵卿!」然後分別奏報了胡組、郭徵卿一起撫養皇曾孫的勞苦狀。皇上下詔尋找胡組、郭徵卿,但二人都已經去世,有子孫,都受厚賞。對宮婢則,也免除其奴隸身份,成為平民,賜錢十萬。皇上親自查問此事,才知道丙吉對自己有這麼大恩德,自己卻從來不說一句,皇上對丙吉大為欽佩敬重。

  7 皇上認為蕭望之通曉經學,行為持重,議論政事,總是遊刃有餘,才能堪當宰相,想要試一下他的辦事能力,就又任命他為左馮翊。蕭望之本來是少府,做地方官是降級了,以為皇上對他不滿意,就主動稱病請辭。皇上聽說後,派侍中、成都侯金安上去告諭他說:「你將來的職責是治理人民和考核官員,而你之前只是做過平原太守,資歷還淺,所以讓你在京畿三輔任上再歷練歷練,不是因為聽到你有什麼過失而貶你的官。」蕭望之這才趕緊上任。

  8 當初,掖庭令張賀經常向他的弟弟、車騎將軍張安世稱讚皇曾孫一表人才,以及各種異象,張安世就制止他,認為少主在上,不宜稱頌曾孫。等到皇上繼位,張賀已死,皇上對張安世說:「掖庭令平生一向稱讚我,將軍則總是制止他,這是對的!」皇上追思張賀的恩情,想要把他的墳封為恩德侯,又設置守墓采邑二百戶。張賀有子早死,過繼張安世的小兒子張彭祖。張彭祖小時候又和皇上同席念書,皇上想封賞他,先賜爵關內侯。張安世深切地辭讓對張賀的封賞,又要求減少守墓的采邑,一直爭取到減為三十戶。皇上說:「我這是為了報答掖庭令,跟你沒關係!」張安世才停止,不敢再講話。

  9 皇上心中還是忌憚原昌邑王劉賀,賜給山陽太守張敞璽書,讓他謹慎地防備盜賊,嚴密監視過往來客,並且秘密進行。張敞明白皇上意思,於是上奏匯報劉賀的情況,分析他被廢的原因,說:「原昌邑王這個人,皮膚青黑色,小眼睛,鼻尖有點塌陷,頭髮眉毛稀少,身材高大,但曾經中風,行走不便。我曾經和他談話,試探他的意向,就說:『昌邑有很多貓頭鷹啊!』他說:『是的,之前我到長安,沒有貓頭鷹,到了濟陽,又聽到貓頭鷹的叫聲。』我觀察昌邑王的衣服、言語以及跪下起立的姿勢,就像是一個白痴一樣。我又跟他說:『哀王(指劉賀的父親劉髆)的歌舞女張修等十人,沒有生孩子,卻一直枯守哀王墓園,您看是不是放她們回家吧?』劉賀說:『讓她們一直守著,生病不要管,相互打架殺傷也不管,就是要她們早早死光!太守怎麼還要放她們回家呢?』可見劉賀的天性就是喜歡亂亡,根本不知道什麼是仁義。」皇上接到這份報告,才知道劉賀不足為慮。

  宣帝元康三年(戊午,公元前63年)

  1 春,三月,漢宣帝下詔,封原昌邑王劉賀為海昏侯。

  2 三月二日,漢宣帝下詔說:「朕為平民時,御史大夫丙吉,中郎將史曾、史玄,長樂衛尉許舜,侍中和光祿大夫許延壽等,都對朕有舊恩。還有已故的掖庭令張賀,輔導朕躬,學習文學經術,功德尤為顯著。《詩經》不是說『無德不報』嗎?現在,封張賀的繼子、侍中與中郎將張彭祖為陽都侯,追賜張賀諡號為陽都哀侯,丙吉為博陽侯,史曾為將陵侯,史玄為平台侯,許舜為博望侯,許延壽為樂成侯。」張賀還有一個孤孫叫張霸,年僅七歲,被任命為散騎(皇帝侍從)和中郎將,賜爵為關內侯。在漢宣帝以前的老相識中,即使是當初他被囚禁在郡邸獄時的獄吏,凡是曾對他有照顧保護之恩的,都被加官進爵,賞賜田宅、財物,各以其恩情深淺報答。

  丙吉在受封時正生著病,皇上擔心他的病好不了,就派人將印綬送到他的病榻前,希望他能在生前受封。太子太傅夏侯勝說:「丙吉不會死的!我聽說,有陰德的人一定能享受到他的回報,並延及子孫。如今丙吉還沒有得到陛下的回報,所以他的病雖然重,但不會死!」後來,丙吉果然病癒。

  張安世自以為父子兩人都被封侯,權位過高,於是向漢宣帝請求辭去俸祿。漢宣帝下詔,命令衙門以「無名錢」的名義,將張安世的俸祿存在都內(大司農總庫),積累了數百萬之多。張安世為人謹慎周密,每次與皇上商議決策大政並做出決策後,他總是稱病回家休養,等聽到皇上頒布詔書後,他就假裝驚訝,派他的屬吏到丞相府詢問。所以朝廷大臣並不知道他參與了決策。張安世曾經向皇上推薦過一個人,這個人後來感謝他,他就大為惱恨,說:「舉賢薦能,豈有私自答謝!」然後就跟對方斷絕來往。有一位郎官功勞很高卻沒有得到升遷,於是求張安世為自己向皇上說幾句話。張安世回答說:「你的功勞很大,陛下自然知道,我們當臣子的怎麼能說自己的好話?」拒絕替他說話。過了不久,這個郎官果然升官了。張安世意識到自己父子地位的尊顯,非常不安,為自己的兒子張延壽申請外放做地方官,皇上任命張延壽為北地太守,過了一年多,皇上憐憫張安世年老,又把張延壽調回來,任命他為左曹(尚書府東廂主管)、太僕等職位。

  【華杉講透】

  張安世的處世之道,和張良一樣,就是比自己「該拿的」少拿一點,追求利益最小化,不追求利益最大化——也就是保平安。地位如果太尊顯就會招致嫉妒,被嫉妒則是中國社會最大的風險。他申請將兒子調任地方官,也是因為擔心兒子沒有父親的修養和品德,參與宮廷鬥爭,危及家族安全。

  他還有另一個很重要的原則,是「不市恩」。市,就是賣。他為國家舉薦人才,而被舉薦的人得到了升遷,蒙受的是國恩而不是他的私恩,感謝的應該是皇上而不是他。如果感謝他,那就是把他對皇上的影響力在市場上出賣了,這樣的出賣,其實就是結黨營私,形成小圈子和利益集團。他斷絕和被舉薦者的來往,就是公開顯示:沒有哪個人是「我的人」,大家都是皇上的人。

  總結他的原則,主要有兩條:

  一、比「該拿的」少拿一點,主動退讓。

  二、一切思考和行動都站在皇上的立場。

  3 夏,四月十四日,漢宣帝立皇子劉欽為淮陽王。

  皇太子劉奭在十二歲時就已經熟讀《論語》和《孝經》。太子太傅疏廣對少傅疏受說:「我聽說『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出自《老子》)。』如今咱們仕宦已經到了二千石級別的高位,功成名就,如果再不知止,將來恐怕要後悔!」於是父子二人都稱病,請求退休回家。皇上都批准了,加賜黃金二十斤,皇太子也贈送黃金五十斤。公卿和老友們在東都門外設酒席為他們餞行,送行的馬車有數百輛。道路圍觀的群眾都說:「二位大夫真是賢明!」甚至有人為此嘆息流淚。

  疏廣、疏受回到家鄉後,每天都讓家人變賣黃金,擺設宴席,請族人、故舊和賓客一起飲宴娛樂。有人勸疏廣為子孫留一點黃金和產業,疏廣說:「我也不是老糊塗,能不替子孫著想?只是我家本來就有田產房屋,子孫們只要勤勞耕作,就足以豐衣足食,不會比普通人差。但如今增加田產,讓他們有富餘,那不過是教他們懶惰而已。如果他們有賢能,錢多了會損害志向;如果他們愚蠢,錢多了會增加罪過。況且,富貴是招人怨恨的東西,我既然不能教化子孫,就不要用錢財增加他們的過失,替他們招來怨恨。況且我這些錢,是聖上給我養老用的。我用這錢與鄉黨、宗族共享皇上的恩賜,度過餘生,這樣不好嗎?」族人都心悅誠服。

  【華杉講透】

  君子無所不用其極,疏廣、疏受就是這樣的君子。在朝廷,他們不願招人嫉妒;甚至回到家鄉,他們也不願意招來鄉人的嫉妒。如果帶著錢回去,把家鄉的好田好地都買了,家鄉人看著也不開心,不如把錢花了,跟大家一起吃喝,一起開心!

  至於要不要留錢給子孫,他們也自有一番道理。我想起父親生前常對我說:「家有斗金,不如日進分文。」有多少錢才叫夠呢?無論多少都不夠!但只要有賺錢的能力,隨時管夠!

  4 潁川太守黃霸下令:各驛站及基層鄉官都要養雞和豬來贍養孤寡老人和窮人。後來,他又推行教育條例,設置父老(處理鄉村公共事務的官職,通常由當地有名望的老人擔任)、師帥(表率、督學官員)和伍長(基層治安官員),並在民間推行。勸勉百姓行善防惡,耕田養蠶,勤儉節約,注意儲蓄,種樹養豬,不要把錢財浪費在沒用的排場上。

  黃霸治理的地方事務,看上去跟米粒、鹽粒一樣瑣碎而細密,他卻能集中精力貫徹推行。接見下屬官吏和百姓時,他總能從談話中找出問題,並用他知道的其他事情旁敲側擊,非常聰明且能認清事情的真相。下屬都不知道他怎麼什麼都清楚,因此都說黃太守是神明,一絲一毫都不敢欺瞞他。奸猾的人,在潁川混不下去,都跑到其他郡去了,盜賊也日益減少。

  對於下屬官員,黃霸首先會進行教育感化,如有不遵從的,才會再施加懲罰,並努力讓他們不再犯錯誤,不會輕易更換他們。許縣縣丞(縣令的助手,相當於縣政府秘書長)年老多病,耳朵也聾了,督郵(代表太守督察縣鄉的官員)匯報說要辭退他。黃霸說:「許丞是個廉吏,雖然年老,還能夠拜起坐迎,只不過耳朵不太靈便,有什麼關係!」有人問他原因,他說:「如果頻繁更換官吏,送舊迎新,是一筆費用。還有就是在新舊交接之際,奸吏趁機藏匿檔案,盜取官家財物,公私耗費甚多,而這些費用最終都轉嫁在老百姓頭上。新來的官吏未必賢能,甚至還不如原來的,反而添亂。所以治理之道,不是要那官有多好,只是要排除太壞的人。」

  黃霸外表寬厚,內心明察,深得官吏和百姓的心,潁川郡的戶籍居民每年都在增加,政績考核全國第一。漢宣帝徵召他擔任京兆尹。但過了不久,因為被指控犯法,黃霸接連遭到減薪處罰,最後被皇上貶回潁川擔任太守。之前的俸祿是二千石,被貶回潁川後,只剩八百石了。

  宣帝元康四年(己未,公元前62年)

  1 春,正月,漢宣帝下詔說:「八十歲以上的人,除了被控誣告、殺人和傷人之外,其他的罪行都不收監。」

  2 右扶風尹翁歸卒,家無餘財。秋,八月,漢宣帝下詔說:「尹翁歸廉潔公正,治理人民政績優異,賜給他的孩子黃金一百斤用作祭祀。」

  3 皇上下令有關部門調查高祖功臣子孫中喪失爵位的人,共查出槐里公乘(爵位第八級)周廣漢等一百三十六人,每家賜給黃金二十斤,免除他們家的賦稅,讓他們能夠祭祀祖先,世世不絕。

  4 八月十一日,富平敬侯張安世薨。

  5 當初,扶陽節侯韋賢薨逝後,其長子韋弘因罪被捕入獄,家人偽造了韋賢的遺囑,指定次子大河都尉韋玄成為繼承人。(大概是擔心韋弘有罪,不能繼承爵位。)韋玄成知道不是父親的意思,就裝瘋,躺在大小便上胡說八道,又哭又鬧。等到韋賢的葬禮結束,該由韋玄成繼承爵位時,他以發狂為由,不肯接受爵位。大鴻臚於是向漢宣帝奏報了此事。漢宣帝下詔讓丞相、御史調查此事是否屬實。

  丞相府承辦此事的官員寫信給韋玄成說:「古人辭讓,是因為有文章來說明其仁義可觀,所以才能垂榮於後世。如今你毀壞自己容貌,忍受恥辱,偽裝癲狂,好像奄奄一息的小火苗,這樣的行為怎麼能得到名聲?我一向愚昧淺陋,如今做丞相執事,希望你能了解一下外面對你的評價。不然,我也不得不做小人,檢舉你的裝瘋,傷害你的名聲了。」韋玄成的朋友、侍郎章也上書說:「聖王一向用禮讓治理國家,希望能優待玄成,不要逼他屈服,讓他安貧樂道吧!」而丞相、御史都認為韋玄成裝病,彈劾他。皇上下詔說,不要彈劾,讓他襲爵。韋玄成不得已,接受侯爵之位。皇上認為他高風亮節,任命他為河南太守。

  6 車師王烏貴逃到烏孫後,烏孫將其留下不遣回。漢朝派使者責問烏孫,烏孫將烏貴送到長安。

  7 當初,漢武帝開闢河西四郡,隔絕羌與匈奴之間的道路,將各羌族部落逐出湟中。等到漢宣帝繼位,光祿大夫義渠安國巡察諸羌,羌人先零部落的首領請求義渠安國說:「我們希望能渡過湟水,到北岸耕田之外、水草豐茂的地方放牧。」義渠安國同意,上奏中央政府。後將軍趙充國彈劾義渠安國擅作主張。但是羌族人利用之前義渠安國的承諾,大批渡過湟水,各郡縣不能禁止。

  之後,先零部落與其他羌族部落酋長二百餘人,解除過去的仇恨,交換人質,結盟宣誓。皇上聽說後,就此事詢問趙充國的看法。趙充國說:「之前羌族人容易對付,就是因為不能團結,每個部落都有酋長,相互攻擊,不能統一。三十年前羌人造反,也是先解除仇恨,結成盟約,攻打令居,與漢朝對峙,五六年才平定。匈奴數次誘使羌人,要和他們聯合攻打張掖、酒泉,許諾將那些土地給羌人居住。最近,匈奴在西方為烏孫所破,我懷疑他們遣使和羌人勾結。我懷疑羌族之變,才剛剛開始,相信他們還會聯絡更多部族,我們要趁他們還沒發動,早作準備。」

  又過了一個多月,羌侯部落酋長狼何果然遣使到匈奴借兵,想要攻打鄯善、敦煌,以阻絕漢朝與西域相通的道路。趙充國說:「狼何自己肯定想不出這個計策,估計匈奴使者已經到了羌中,先零、罕、幵等部落已經解仇作約,等到秋後馬肥之時,必有變亂。應該迅速遣使到各邊防部隊,讓他們加強防備,並且注意挑撥離間各部落,不讓他們聯合起來,注意發現他們的陰謀。」於是宰相和御史大夫再奏報皇上,派義渠安國巡視各羌族部落,辨別他們逆順的情景。

  8 這時,因農業年年豐收,谷價跌到每石五錢。

  【王夫之曰】

  谷石五錢,史家以為是宣帝元康之世的美事。但是,一個優秀的農夫,一年耕種所得,只有五十石而已,也就是二百五十錢。而商人一個月盈利五萬錢,就可以囤積一萬石糧食,還有人願意耕田嗎?農民如果有婚喪大事,稍微花了一百錢,就得賣掉二十石糧。那麼如果遇上荒年,農民能不餓死嗎?農民也不只是要吃飯,他還要穿衣,還會生病,要吃藥,要養老,也要吃鹽、蔬菜和肉食啊!所以國家要收購糧食,調節糧價,以免出現穀賤傷農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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