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減五加一
2024-10-02 02:54:18
作者: (法)維克多·雨果
一個不知名的人宣布「用屍體來抗議」,表達了大家共同的心聲,於是大家異口同聲地高呼:「死亡萬歲!我們大伙兒全留在這兒!」
這聲高呼十分奇異,既稱心又可怕,語意悽慘,而聲調卻像歡呼勝利。
「何必全留下?」安灼拉說道。
「全留下!全留下!」
安灼拉又說道:「地勢有利,街壘也很堅固,有三十人守衛就夠了,何必要犧牲四十人呢?」
眾人回答:「因為沒有一個人肯離開。」
「公民們,」安灼拉喊道,他那洪亮的聲音有幾分惱火,「在人才方面,共和國並不富有,不能作無謂的消耗。虛榮就是浪費。對一些人來說,如果職責就是離去,那麼履行這一職責,也應當像履行其他職責一樣。」
安灼拉是一個堅持原則的人,對同道來說,他有一種由絕對產生出來的無上權威。然而,不管這種權威有多麼絕對,大家還是竊竊私議。
安灼拉是個徹頭徹尾的首領,他見大家有異議,便堅持己見,又高傲地問道:「誰害怕只剩下三十人,請講出來!」
議論聲變本加厲了。
「要知道,」人群中一個聲音指出,「離開,說說容易。街壘被包圍了。」
「菜市場那邊沒有合圍,蒙德圖爾街還自由通行,而且,由布道修士街,就能走到聖嬰市場。」
「到那兒就會給人抓住,」人群中另一個聲音也指出,「會碰到正規軍或城郊國民衛隊的前哨。他們看見一個穿勞動服戴鴨舌帽的人走過,就會盤問他:『喂,你從哪兒來?你別是街壘的人吧?』再讓你伸出手來瞧瞧,聞出你手上有火藥味。槍斃。」
安灼拉不忙回答,他拍了下公白飛的肩膀,二人走進樓下廳堂。
不大會兒工夫,他們倆又出來。安灼拉雙手抱著他吩咐放起來的四套軍服,公白飛拿著皮帶和軍帽跟在後面。
「穿上這些軍服,」安灼拉說道,「就能混進隊伍里再逃脫。這至少夠四個人的。」
他將四套軍服扔在剝掉鋪路石的地上。
這些視死如歸的聽眾沒有一個動搖。公白飛接著講話。
「好啦,」他說道,「總要有點憐憫之心。現在的問題是什麼,你們知道嗎?問題是婦女。想一想吧。婦女到底存在不存在?孩子到底存在不存在?有沒有母親用腳推著搖籃,身邊還圍著一幫孩子?你們當中,誰從來沒有見過一個餵奶女人的奶頭,請舉手。好啊!你們都不想要命了,我也一樣,我敢講這話,可是,我就不願意感到,女人的陰魂在我周圍呼天搶地。你們決心一死,可以,但是,別連累別人也喪命。這裡要進行的自殺是高尚的,不過,自殺的面很窄,絕不能拓寬;自殺一旦影響到你親近的人,就叫作謀殺了。想一想那些金髮孩子吧,想一想白髮老人吧。聽我說,剛才,安灼拉跟我講一件事,他在天鵝街的拐角,看見一扇窗戶有光亮,那是六樓窮苦人家的一扇窗戶,點著一支蠟燭,照出一個顫顫巍巍的老太婆的頭影,她好像在等人,通宵未眠。她可能是你們中間哪位的母親。那麼,這個人就應當走,趕緊回去對他母親說:『媽,我回來啦!』他只管放心走,這裡的事還是能做好。一個人要是靠勞動養活親人,他就沒有權利犧牲了,否則,他就是家裡的逃兵。那些有女兒的人、有姐妹的人!你們想到這一點沒有?你們讓人打死,一死倒好了,可是明天呢?女孩子沒有麵包吃,那就可怕了。男人可以要飯,女人就得賣身了,啊!那些可愛的人兒,多麼優雅,多麼溫柔,頭戴著插花的軟帽,又愛說又愛唱,讓家庭充滿貞潔的氣氛,如同化為人形的香魂,人間這些處女的純潔,說明天上確有天使存在,這個雅娜、這個莉絲、這個咪咪,這些招人喜歡的正經姑娘,得到你們的祝福,也是你們的驕傲,噢,上帝呀,她們要挨餓啦!還要我對你們說什麼呢?有一個人肉市場,而你們成為幽靈,僅憑發抖的雙手,是阻擋不了她們進去的!想一想那些街道,想一想行人熙熙攘攘的馬路,想一想那些商店吧,那些袒胸露肩、掉進泥坑的女人,在商店櫥窗前走來走去,她們當初也是純潔的。有姐妹的人,想一想你們的姐妹吧。窮困、賣淫、保安警察、聖拉扎爾監獄,這就是嬌嫩美麗的女孩淪落的境地,那些脆弱的奇葩,嬌羞、秀雅、美麗,比五月的丁香還鮮艷。哼!你們倒是讓人打死啦!哼!你們倒是不在人世啦!這很好,你們要使人民擺脫王權,卻把你們的女兒交給了警察。朋友們,當心啊,要有同情心。婦女,不幸的女人,大家沒有多為她們著想的習慣。指望女人沒有接受男人的教育,阻止她們看書,阻止她們思考,阻止她們關心政治;可是今天晚上,你們能阻止她們去停屍房,辨認你們的屍體嗎?好啦,有家室的人還是乖點兒,同我們握握手就離開吧,讓我們單獨處理這裡的事情。我完全清楚,離開這裡要有勇氣,這是很難的;不過,越難就越值得讚揚。有人說:我有一支槍,我屬於街壘,活該,我留下,活該,說得倒輕巧。朋友們,還有明天呢,明天你就不在世上了,可是你的家庭還在。還要遭多少罪呀!對了,一個好看的孩子,身體健康,臉蛋像紅蘋果,他還咿呀學語,總是嘰嘰喳喳,總是咯咯笑,你親吻時感到他細皮嫩肉,一旦他被遺棄了,你知道會是什麼樣子嗎?我見過一個,一點點大,就這麼高矮。他父親死了。幾個窮人好心收留他,可是,他們自己都沒有麵包吃。孩子總挨餓,那還是冬天,他一聲不哭。有人看見他走到火爐跟前,那火爐從來不生火,你們知道,爐筒子上抹了黃黏土;那孩子用小手指摳下點黃土,放到嘴裡吃。他那呼吸聲音嘶啞,臉色慘白,兩條腿軟綿綿的,肚子脹得很大。他一聲不吭,問他話也不回答。他死了。要死的時候,才把他送到奈凱救濟院,我就是在那兒見到他的,當時我是住院部大夫。現在,你們中間,如果有人當了父親,當父親的就有這種樂趣,星期天去散步,粗大和善的手握著孩子的小手:請每個當父親的都想像一下,那孩子就是自己的。那可憐的娃娃,我還記得,仿佛就在眼前。當時,他光著身子躺在解剖台上,肋骨都把皮膚支起來,好似墓地里雜草下的墳穴。在孩子的胃裡發現泥土,他牙齒縫裡有灰渣。好了,讓我們拍拍良心,問問我們的心吧。據統計,被遺棄兒童的死亡率,高達百分之五十五。我再說一遍,這裡的問題是婦女,是關係到母親、少女和孩子。難道是說你們了嗎?都清楚你們是什麼人,都清楚你們個個都勇敢,當然啦!也清楚你們為偉大的事業獻身,人人都由衷地感到欣慰和光榮,還清楚你們都覺得是最合適的人,要死得有益而壯烈,每人都要為勝利貢獻自己一份力量。這很好啊。然而,你們在世上並不是孤身一人,還有其他人需要考慮,不應當自私啊。」
大家都苦著臉低下頭去。
在最崇高的時刻,人心會產生多麼奇特的矛盾?公白飛雖然這麼講,他自己也並不是孤兒。他想起別人的母親,卻忘記自己的母親。他要獻出生命。他是「自私的人」。
馬呂斯飢腸轆轆,情緒狂躁不安,所有希望相繼破滅,陷入痛苦中,陷入最悽慘的絕境,感情飽嘗了強烈的震撼,感到末日即將來臨,越發沉陷在幻覺引起的痴呆中,這是輕生者臨終前常有的狀態。
一個生理學家若是研究他的狀態,就能發現已為科學所確認並歸類的狂熱性痴迷,其症狀越來越明顯,而這種由痛苦引起的痴迷,極似從歡樂中產生的快感。絕望也能讓人銷魂。馬呂斯正處於這種狀態,他目睹一切,卻仿佛局外之人,正如我們說過的,眼前發生的事情,他覺得十分遙遠,能看到總體情況,卻根本無視細節。他透過一片火光看見人來人往,聽到人語也恍若來自深淵。
然而,這一情景卻令他怦然心動。這一場面中有一點極富穿透力,一直觸及他,把他喚醒了。本來,他只有一個念頭,就是等死,不願意再分心;不過,他在陰慘慘的夢遊中忽一轉念——自己要死也不妨救救別人。
他提高聲音說:「安灼拉和公白飛說得對,不要無謂犧牲。我贊成他們的主張,要趕快行動。公白飛向你們講的事,全是至關重要的。你們中間,有人有家庭,有母親,有姐妹,有妻子兒女。這些人都站出來。」
誰也沒有動一動。
「已婚男子和支撐家庭的人,全都站出來!」馬呂斯重複道。
他的威望很高。安灼拉固然是街壘的首領,但馬呂斯卻是救星。
「我命令你們!」安灼拉喊道。
「我請求你們。」馬呂斯說道。
這些英勇無畏的人,被公白飛的話所觸動,被安灼拉的命令所搖撼,也被馬呂斯的請求所感動,於是開始相互揭發。一個青年對一個中年人說:「對了,你是一家之長,你走吧。」那人回答:「還是你應該走,你要養活兩個妹妹呢。」這就爆發了一場前所未聞的爭論。大家都爭著別讓人趕出墓門。
「要快,」庫費拉克說,「再耽誤一刻鐘就來不及了。」
「公民們,」安灼拉接著說道,「這裡是共和制,要由全民公決。你們自己指出應該走的人吧。」
大家服從了。大約過了五分鐘,大家一致指定的五個人出列了。
「有五個人!」馬呂斯高聲說了一句。
而軍服只有四套。
「看來,得有一個人留下。」五個人都說。
於是,重又展開一場捨己為人的爭論,看該誰留下,都爭著找理由說別人不該留下來。
「你呀,你有個老婆非常愛你。」
「你呀,你有個老母親。」
「你呀,你無父無母,三個小兄弟怎麼辦呢?」
「你呀,你可是五個孩子的父親。」
「你呀,你有權活著,才十七歲,還太早了。」
這種偉大的革命街壘,是英雄主義的約會之地。不可思議的事情,在這裡極為尋常。這些人彼此都不會感到驚奇。
「快點決定。」庫費拉克重複說。
人群里有人沖馬呂斯喊:「您就指定誰該留下吧。」
「對,」五個人齊聲說,「由您選定,我們聽從。」
馬呂斯不相信自己還會衝動。然而,一想到要選一個人去送死,他周身的血液就全湧上心頭。他的臉若能再蒼白的話,這時肯定要唰地變色。
他走向那五個人;他們都沖他微笑,每人的眼中都燃著熊熊烈火,映現出歷史上溫泉關的英雄,大家都沖他喊:「我!我!我!」
馬呂斯怔忡地數了數:他們始終是五個人!接著,他垂下目光,瞧了瞧四套制服。
恰巧這時,第五套制服好像從天而降,落到這四套上。
那第五個人得救了。
馬呂斯抬眼一看,認出割風先生。
冉阿讓剛走進街壘。
可能探明了情況,也可能由本能指引,還許是偶然。他沿著蒙德圖爾小街,便來到這裡,他能順利通過,也多虧那身國民衛隊制服。
起義者設在蒙德圖爾街的前哨,沒有因為一名國民衛隊員就發出警報信號。哨兵放他進入街道,心想:可能是來增援的,大不了是個囚犯。這種時刻生死攸關,哨兵絕不可玩忽職守。
冉阿讓走進街壘的時候,誰也沒有注意,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五個人選和四套制服上。冉阿讓全看到,也全聽見了,於是他不聲不響,脫下自己的制服,扔到那堆制服上。
激動的場面無法描摹。
「他是什麼人?」博須埃問道。
「他是來救別人的人。」公白飛回答。
馬呂斯鄭重地補充一句:「我認識他。」
有這一保證,大家就無話可說了。
安灼拉轉身對冉阿讓說:「公民,我們歡迎您。」他又補充說:「您知道大家要死的。」
冉阿讓沒有應聲,只顧幫著他救下的那個起義者穿上他的制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