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邊緣

2024-10-02 02:52:59 作者: (法)維克多·雨果

  馬呂斯走到菜市場。

  比起附近那些街道,這裡更寧靜,更黝黯,更加靜止不動,就好像墓穴的冰冷的寧靜鑽出地面,瀰漫在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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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從聖厄斯塔什教堂方向堵住麻廠街的那排高樓房頂,由一片紅光鮮明地映現在黑暗的天空上。那正是科林斯街壘里燃著的那支火炮的反光。馬呂斯朝紅光走去,一直走到甜菜市場,隱約望見布道修士街黑洞洞的路口。他走了進去。起義的哨兵守在這條街的另一頭,沒有發現他。他感到他來找的地點近在咫尺,於是踮起腳往前走,到達那小半截蒙德圖爾街的拐角;我們記得,這是安灼拉保留與外界的唯一通道。馬呂斯走到左側最後一幢樓房的拐角,探過頭去,張望這半截蒙德圖爾小街。

  他隱沒在麻廠街投下的一大片暗影中,望見小街和麻廠街的黑暗拐角靠里一點,街道上有點亮光,看見酒樓一角,以及後面在一道畸形牆壁里眨眼的一盞燈籠,還看見槍放在膝上蹲著的一伙人。那一些同他相距僅有十圖瓦茲。那就是街壘的內部。

  小街右側那些樓房遮擋,他望不見酒樓的其餘部分,也望不見大街壘和紅旗。

  馬呂斯只需再跨一步。

  這不幸的青年卻揀一塊牆角石坐下,叉起胳臂,開始想他父親。

  那個彭邁西上校十分英勇,曾是多麼自豪的戰士,在共和時期守衛了法國的邊境,還跟隨皇帝到達亞洲的邊界,他見過熱那亞、亞歷山大城、米蘭、都靈、馬德里、維也納、德勒斯登、柏林、莫斯科,他在歐洲每一個勝利的戰場都灑了鮮血,也就是馬呂斯脈管里流淌的血,他一生過著軍旅生活,腰扎武裝帶,肩章的穗子飄在胸前,硝煙燻黑了軍徽,頭盔將前額壓出皺紋,在木棚、軍營、露營地、戰地醫院裡打發日子,東征西討二十年,未老先衰,頭髮已經斑白,臉上帶著刀疤,回到家鄉,總是笑容滿面,平易近人,又安分,又令人敬佩,像孩子一樣純潔,為法蘭西貢獻出了一切,沒有做過一點損害祖國的事情。

  馬呂斯又想到,現在又輪到他了,他的時刻終於來到,他要繼承父志,也同樣英勇頑強,無所畏懼,衝進槍林彈雨,用胸膛去迎刺刀,不怕流血犧牲,撲向敵人,撲向死亡,現在輪到他投入戰爭,奔赴戰場了。然而,他奔赴的戰場,卻是街道,他要投入的戰爭,卻是內戰!

  內戰在他面前張開大口,猶如無底洞,他就要掉進去。

  想到這裡,他不禁打了個寒戰。

  他想起父親那把劍,竟然讓外祖父賣給舊貨店,令他痛惜萬分。現在他思忖道,那把英勇而貞潔的劍,逃脫他的手,負氣隱遁到黑暗中,不失為明智之舉;它這樣避世隱居,是聰明的表現,預見到未來,預感到暴動,即水溝的戰爭,街巷的戰爭,地窖通風口的射擊,從背後的偷襲並遭受的襲擊;它是從馬倫戈和弗里斯蘭歸來,就不願意去麻廠街了,它隨同那位父親作戰之後,就不願意跟這個兒子來打仗啦!馬呂斯還想道,那把劍此刻若是在這裡,當初在父親臨終的榻前,他若是接過來,敢於握在手中,帶去投入法國人之間在十字街頭的這場戰鬥,那麼毫無疑問,那把劍就會燒灼他的手,就會像天使的劍那樣,在他面前化為烈焰!他暗暗慶幸那把劍不在跟前,已不知下落,這樣很好,天公地道,他外祖父才真正捍衛了他父親的榮譽,上校的那把劍給拍賣掉,賣給舊貨商,丟進廢鐵堆里,總比今天用來讓祖國流血強得多。

  想著想著,他傷心落淚了。

  這實在太可怕了。可是怎麼辦呢?沒有珂賽特還活下去,這他辦不到。既然珂賽特走了,他只有一死。他不是向她保證過,情願一死嗎?她深知這一點,卻還是走了,表明她並不把馬呂斯的死活放在心上。而且,她明明知道他的地址,卻沒有告訴他一聲,沒有留下一句話,也沒有寫封信,顯然她不愛他啦!現在他何必活著,還活在世上幹什麼?再說了,已經到了這個地方,怎麼,還要後退!已經接近危險,還要逃離!已經前來看了街壘里的情景,還要躲避!戰戰兢兢地躲避,同時說道:的確,這樣我可受不了,我看到了,這就足夠了,這是內戰,我還是走開!他的朋友們在等待他,也許正需要他,他卻丟下不管!他們一小撮人對付一支軍隊!什麼都棄置不顧:愛情、友誼、自己的諾言,全都拋開!以愛國為藉口掩飾自己的怯懦!絕不能這樣做,他父親的幽靈,如果此刻就在這黑暗中,看見他後退,肯定要用劍背抽打他的腰,怒斥他:向前進,膽小鬼!

  他受紛亂思緒的困擾,慢慢低下頭去。

  猛地他又抬起頭來。他的頭腦剛剛進行一場大規模的矯正。接近墳墓的人,思想就要膨脹,臨死的人,把一切看得更加真切。也許他感到即將投身的行動所產生的幻象,在他看來不再是可悲的,而是高尚的。不知內心起了什麼作用,在思想的慧眼前,街壘戰忽然變了模樣。沉思默想中的所有紛紛擾擾的問號,重又蜂擁而至,但是不再使他心煩意亂了。每個問號他都回答了。

  想想看,他父親為什麼要氣憤呢?在某種情況下,起義難道不會升華為替天行道嗎?他是彭邁西上校的兒子,如果投入眼下的戰鬥,又怎麼會降低人格呢?固然,這裡不是蒙米賴,也不是尚波貝爾,[165]而是另外一回事。現在要捍衛的不是神聖的領土,而是神聖的思想。不錯,祖國在呻吟,然而人類卻歡呼。況且,祖國真的在呻吟嗎?法蘭西流血,然而自由卻微笑了;而面對自由的笑容,法蘭西就忘記傷痛了。如果從更高的角度觀察事物,內戰又如何解釋呢?

  內戰?這是什麼意思?難道還有一種外戰嗎?人之間的任何戰爭,不全是手足之間的戰爭嗎?戰爭只能以其目的定性。既談不上外戰,也談不上內戰,只有正義和非正義之分。只要人類還沒有進入大同世界,戰爭就可能是必要的,至少,急促的未來推動拖延的過去的那種戰爭是必要的。那種戰爭有什麼可指責的呢?唯有用來扼殺人權、進步、理智、文明和真理的時候,戰爭才變得可恥,利劍才變成匕首,無論內戰還是外戰,都是非正義的,統統是犯罪。除了正義這個神聖的尺度,戰爭的一種形式有什麼權利貶斥另一種形式呢?華盛頓的利劍有什麼權利否認加米爾·德穆蘭[166]的長矛呢?萊奧尼達斯抵禦外族,提莫萊昂[167]反抗暴君,哪一個更偉大呢?一個是捍衛者,一個是解放者。能不分青紅皂白,一概譴責城市內部的武裝之舉嗎?那麼,布魯圖斯、馬塞爾[168]、布蘭肯海因的阿諾德[169]、科利尼[170],不是全可以稱為歹徒嗎?荊叢戰嗎?街巷戰嗎?有何不可呢?這正是昂比奧里克斯[171]、阿特威爾德[172]、馬尼克斯[173]、佩拉吉[174]所進行的戰爭。不過,昂比奧里克斯是為反抗羅馬而戰,阿特威爾德是為反抗法國而戰,馬尼克斯是為反抗西班牙而戰,佩拉吉是為抵抗摩爾人而戰。要知道,君主制,就是外族;壓迫,就是外族;神權,也是外族。武力侵犯地理疆界,而專制制度則侵犯精神疆界。驅逐暴君或驅逐英國人,這兩者都是收復國土。到了一定時候,僅僅抗議就不夠了;談罷哲學,則需行動;思想開路,武力完成;《被縛的普羅米修斯》開場,阿里斯托吉通[175]收場;百科全書照亮靈魂,8月10日激發靈魂。埃斯庫羅斯之後,則有色拉西布洛斯[176];狄德羅之後,則有丹東。人民大眾,總有接受主子支配的一種傾向。烏合之眾沉積暮氣。一群人湊在一起就容易唯唯諾諾。對待他們,必須推動、鞭策,用解放自身這樣的利益去激勵,用真理刺痛他們的眼睛,向他們大把大把投去強烈的光。必須用同他們性命攸關的問題敲打他們,用這種電閃雷鳴促使他們猛醒。因此,警鐘和戰爭是必不可少的,必須有偉大的戰士挺身而起,以英勇的精神照耀各國人民,搖撼籠罩在神權、武功、威力、狂熱信仰、不負責任的政權和專制君主陰影下的可悲人民:渾渾噩噩的眾生,只一味欣賞黑暗勢力的輝煌所展現的暮色壯景。打倒暴君!這是什麼話呀?究竟指誰呢?把路易-菲力浦稱為暴君嗎?不對,他不見得比路易十六更專制。他們兩位都是歷史習慣稱作好國王的人;然而,原則不容閹割,真理的邏輯是直線條的,其特性恰恰是絕不遷就,絕不退讓,任何踐踏人的行為都必須扼制;路易十六身上有神權,而路易-菲力浦則有波旁血統:在一定程度上,他們二人都代表了踐踏人權的勢力,為了全面清除篡奪的權力,就必須打倒他們;勢在必行,因為法國一貫是開路先鋒。君主一旦在法國倒台,就會在各國紛紛倒台。總之,重樹社會真理,將寶座還給自由,將人民還給人民,將主權還給人民,將紫金冠重新戴到法蘭西的頭上,徹底恢復理智和公正,讓每人恢復自我,根除一切敵對的苗頭,掃蕩君主制在通往世界大同的路上設置的障礙,重新讓人類掌握人權,請問,還有什麼比這更正義的事業呢?還有什麼比這更偉大的戰爭呢?這類戰爭能創建和平。一座由偏見、特權、迷信、謊言、敲詐、流弊、暴力、罪惡和黑暗構成的巨大堡壘,連同它的仇恨的塔樓,還屹立在這個世界上。必須將它摧毀。必須將這龐然大物夷為平地。在奧斯特利茨打勝仗,意義固然重大,但是攻克巴士底獄,意義則無比深遠。

  誰都有這種切身體驗,即使陷入極為兇險的絕境,靈魂也能保持冷靜,從容地思考,這種奇特的性能正表明靈魂複雜而奇妙:既著附肉體又無所不在,往往有這種情形,在悲慟欲絕、激憤無望時,在極度沮喪的悲切自語中,靈魂還能分析事理,探討問題。思緒紛亂尚有邏輯,在思想的狂風暴雨中,推理的線索飄蕩而不中斷。這正是馬呂斯的精神狀態。

  馬呂斯萬念俱灰,橫下一條心,但還有點猶豫,總之,面對自己要採取的行動,心中不免悸動,他一邊這樣思前想後,目光一邊在街壘里遊蕩。起義者一動不動,在那裡邊低聲交談,這種近乎寂靜的氛圍,令人感到已進入等待的最後階段。馬呂斯還注意到,在他們上方四樓的一個窗口,有一個觀望者或者目擊者,那神態特別凝注。那正是勒·卡布克殺害的看門人。僅憑插在石頭中的火炬的光亮,從下面望去,只能影影綽綽看見那個腦袋。那張驚駭而灰白的臉靜止不動,頭髮倒豎,兩眼圓睜,定睛注視著,嘴張得老大,俯瞰著街道,一副看熱鬧的姿勢,在昏慘慘的光亮中,那形象怪異到了極點。可以說,那是死者在凝望將死的人。那腦袋流出的血長長的一條,好似暗紅的線,從四樓窗口一直淌到二樓才凝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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