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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馬呂斯回到現實,住址給了珂賽特

2024-10-02 02:51:44 作者: (法)維克多·雨果

  這個人面母狗守住鐵柵門,一個姑娘嚇退了六名強盜,而在這工夫,馬呂斯則守在珂賽特身邊。

  這天晚上,星空格外燦爛,格外迷人,樹木格外震顫激動,青草芬香格外沁人心脾,睡在枝頭的鳥兒的啁啾格外甜美,整個天宇靜謐和諧,也格外應和了愛情心聲的音樂;馬呂斯也格外痴情,格外幸福,格外陶醉,可是,他卻發現珂賽特神色憂傷。珂賽特哭過,眼睛還發紅。

  在這場美夢中,這是第一片烏雲。

  馬呂斯頭一句話就問道:「你怎麼啦?」

  珂賽特卻回答:「沒怎麼。」

  接著,她坐到台階旁邊的長凳上,等馬呂斯渾身顫抖著挨她坐下,她才繼續說道:「今天早晨,我父親要我做好準備,他說要去辦事,我們也許就要走了。」

  馬呂斯從頭到腳一陣戰慄。

  人的生命要完結的時候,死就叫作走;人在剛開始生活的時候,說走,就表明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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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周以來,馬呂斯一點一點,緩緩地,逐步地,日益擁有了珂賽特。這種擁有純屬理想的,但又刻骨銘心。我們已經講過,初戀時,人先取靈魂而後要肉體;到後來,就先要肉體而後取靈魂,有時乾脆不顧靈魂了。弗布拉斯[65]和普呂多姆之流甚至還補充說:「因為不存在靈魂。」幸而這種論調是一種褻瀆。因此,馬呂斯擁有珂賽特,就像精靈那樣占有,他用自己的整個靈魂將她裹住,以難以置信的信念,萬分小心地抓住她。他擁有她的微笑、她的氣息、她的芳香、她那藍色眸子的幽深光芒,他觸摸她手時也擁有她肌膚的溫馨,還擁有她脖頸上可愛的斑記、她的全部思想,他倆曾經約定,睡覺時必須夢見對方,而且還真信守諾言。這樣,他也擁有珂賽特的每場夢。珂賽特頸後有幾根短髮,他往往目不轉睛地觀賞,有時用氣兒吹拂,並聲稱每一根都屬於他馬呂斯。他也讚賞並喜愛她的穿戴服飾:緞帶花結、手套、套袖、短筒靴,自認為是這些神聖物品的主人。他常想,他就是她插在頭髮上那把美麗的玳瑁梳的主子老爺,心裡甚至還念叨——這是情慾初動時含含糊糊的囁嚅——她衣裙上的每條線、襪子上的每個網眼、內衣上的每個皺褶,無一不是屬於他的。他待在珂賽特的身邊,就感到他是在自己財產的旁邊,在自己物品的旁邊,在自己的君主和奴隸的旁邊。他們二人的靈魂似乎完全交混在一起,若取回來都難以辨認了。

  「這靈魂是我的。」

  「不對,是我的。」

  「我敢說你弄錯了。肯定是我。」

  「唉,你把我當成你了。」

  馬呂斯成了珂賽特的組成部分,而珂賽特也成了馬呂斯的組成部分。馬呂斯感到,珂賽特就生活在他身上。擁有珂賽特,占有珂賽特,這對他來說,跟呼吸沒有什麼分別。他在這種信念中正自陶醉,正自耽於這種聞所未聞的絕對貞潔的占有,耽於這種絕對權力,忽然聽到拋來這幾個字:「我們要走了。」如同聽到現實粗暴的聲音沖他喊:「珂賽特不是你的!」

  馬呂斯驚醒了。我們說過,六周以來,馬呂斯脫離了生活;走!這個詞又狠狠地把他拉回來。

  他無言以對。不過,珂賽特覺得他的手冰涼,反過來問他了:「你怎麼啦?」

  他答話的聲音極小,珂賽特幾乎聽不見:「我不明白你說的話。」

  珂賽特又說道:「今天早晨,我父親要我收拾日常衣物,準備妥當,他要把他的衣服交給我,好裝進箱子裡,還說必須出一趟遠門兒,不久我們就動身,要給我弄一隻大箱子,給他弄一隻小的,一周之內全準備好,也許我們要去英國。」

  「哎呀,這太可怕啦!」馬呂斯大聲說道。

  此刻在馬呂斯的頭腦里,任何濫用權力的行為,任何暴力,最大的暴君的任何惡行,布西里斯[66]、提比略[67]或亨利八世的任何舉動,無疑都比不上這件事殘忍:割風先生要辦事,就帶女兒去英國。

  他有氣無力地問道:「你什麼時候動身?」

  「他沒有說什麼時候。」

  「你什麼時候回來?」

  「他沒有說什麼時候。」

  馬呂斯站起身,又冷淡地問道:「珂賽特,您去嗎?」

  珂賽特一雙秀目轉向他,神色惶惶不安,失態地答道:「去哪兒?」

  「英國吧?您去嗎?」

  「為什麼你又用『您』稱呼我?」

  「我問您去不去?」

  「我有什麼辦法?」她合攏手掌說道。

  「這麼說您要去啦?」

  「如果我父親要去呢?」

  「這麼說您要去啦?」

  珂賽特沒有回答,抓起馬呂斯一隻手,緊緊握住。

  「好吧,」馬呂斯說,「那我就去別的地方。」

  珂賽特沒聽明白,但是感覺到這句話的含義。她大驚失色,在黑暗中臉頓時慘白。她訥訥問道:「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馬呂斯看看她,然後慢慢舉目仰望天空,答道:「沒什麼。」

  他垂下目光時,看見珂賽特沖他微笑。黑夜裡瞧,心愛女子的微笑能發光。

  「我們多傻!馬呂斯,我有個主意。」

  「什麼主意?」

  「我們走,你也走啊!回頭我告訴你什麼地方,你去那裡找我呀!」

  現在,馬呂斯完全清醒了。他又跌回現實中,高聲對珂賽特說道:「同你們一道走?你瘋了嗎?那得有錢啊,可是我沒有。去英國,現在我還欠人家錢呢,不知道多少,欠庫費拉克少說十路易金幣,那是我一個朋友,你不認識。喏,我有一頂舊帽子,值不上三法郎,這件外衣前邊紐扣還掉了,襯衣破爛不堪,袖肘都磨出了洞,靴子底下進水。這六個星期,我不想這個了,也沒有對你講。珂賽特!我是個窮光蛋。你只是在夜間看見我,把你的愛給了我;假如是在白天,你見了我會給一個銅子兒的!去英國!唉!連辦護照的費用我都付不起!」

  他撲向旁邊的一棵樹,雙臂抱住頭,腦門兒頂在樹皮上,既感覺不到樹幹擦破皮膚,也感覺不到因血衝擊太陽穴怦怦狂跳的心,立在那裡一動不動,猶如一尊絕望的雕像,隨時會翻倒在地。

  他這樣待了許久。墜入這種深淵,很可能永無出頭之日。他聽見身後一陣傷心的細微的飲泣聲,終於轉過身去。

  是珂賽特在哭泣。

  她哭了有兩個多小時了,而馬呂斯一直在旁邊冥思苦索。

  馬呂斯走到她跟前,跪下來,又慢慢俯下身子,抓住她探出裙擺的腳尖親吻。

  她默默地由他做去。有時,女子就像一位憂鬱隱忍的女神,接受愛的膜拜。

  「別哭了。」馬呂斯勸道。

  珂賽特抽泣著說:「我可能要走,而你又不能一道去!」

  他又問道:「你愛我嗎?」

  她邊抽泣邊回答,而這句天堂麗語只有透過眼淚才無比美妙:「我崇拜你!」

  他以一種無法形容的愛撫聲調繼續說:「別哭了。唉,你能為了我不哭嗎?」

  「你呢,你愛我嗎?」她也問道。

  他拉起姑娘的手:「珂賽特,我害怕發誓,也從未向任何人發過誓言。我覺得我父親就在我身邊。好,現在我向你發下最神聖的誓言:如果你走了,我就一死。」

  他講這話的聲調憂傷,但十分莊嚴而沉靜,珂賽特聽了不寒而慄,感到就像真有一個陰魂經過時帶來的寒氣。她這樣一恐懼,就不再哭了。

  「現在,聽我說,」馬呂斯說道,「明天你不要等我了。」

  「為什麼?」

  「後天再等我吧。」

  「噢!為什麼呀?」

  「到時候就明白了。」

  「一整天見不到你!這可不能。」

  「我們就舍掉一天吧,也許能換來一輩子呢。」

  馬呂斯又喃喃自語:「這個人絕不會改變習慣,天黑才接待客人,絕不破例。」

  「你說的哪個人啊?」珂賽特問道。

  「問我嗎?我什麼也沒有說。」

  「你到底有什麼指望呢?」

  「等後天再說吧。」

  「你一定要這樣?」

  「對,珂賽特。」

  珂賽特用雙手抱住他的頭,踮起腳好同他齊高,想從他眼神里看出有什麼希望。

  馬呂斯接著說:「對了,我想,應當把我的住址告訴你,可能出現意外情況,很難說,我住在一個叫庫費拉克的朋友那裡,在玻璃廠街十六號。」

  他摸摸衣兜,掏出一把摺疊小刀,用刀尖在石灰牆皮上刻了「玻璃廠街十六號」。

  這工夫,珂賽特重又注視他的眼睛。

  「告訴我,你有什麼想法,馬呂斯,你有個想法,告訴我吧。哎!告訴我呀,好讓我睡個安穩覺!」

  「我的想法,是這樣:上帝不可能要拆開我們。後天,你等著我吧。」

  「在那之前,我怎麼辦呢?」珂賽特說道,「你呢,在外面,東奔西走。男人該有多幸福啊!而我呢,獨自一個人待在家裡。唉!我會多麼傷心啊!明天你做什麼,說呀?」

  「一件事,我要去試試。」

  「那我就祈求上帝,在這段時間想著你,盼望你成功。既然你不願意,我就不再問了。你是我的主人。明天晚上,我就唱《歐里安特》曲,這是你愛聽的,有一天夜晚你在我的窗板外面聽我唱過。不過到後天,你要早點來。晚上九點鐘我準時等你,事先可告訴你了。上帝呀!天這麼長,真愁死人啦!聽明白了吧,九點鐘,我準時到園子裡。」

  「我也準時來。」

  兩個人雖然沒有言明,但是受到同一思想的推動,受到促使情人不斷交流的那種電流的牽引,甚至在痛苦時還陶醉在愛情的快感中,相互擁抱在一起,不知不覺嘴唇接觸了,眼睛滿噙淚水,仰望星空,一時心醉神迷。

  馬呂斯出去時,街上闃無一人;當時,愛波妮正尾隨那伙強盜,一直跟到大馬路。

  馬呂斯頭抵樹幹冥思苦索那會兒工夫,腦海里閃過一個念頭;一個念頭,唉!連他自己都認為荒唐而不可能。他還是決定貿然走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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