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基礎下的裂縫
2024-10-02 02:49:53
作者: (法)維克多·雨果
路易-菲力浦統治初期,籠罩陣陣險惡的烏雲,而本書敘述的故事即將鑽進那樣一片烏雲的時候,就不能含混,必須表明對這位國王的看法。路易-菲力浦登上王位,既沒有使用暴力,也沒有直接爭取,而是革命的一種轉折的結果,顯然同革命的真正目的大相逕庭,但是在這中間,他身為奧爾良公爵,的確沒有任何主動的行為。他生為王公,也自認為是選定的國王。他絕沒有給自己加上這一稱號,絕不是攫取,是別人授予他的,他就接受了,而且確信,當然錯誤地確信,授予符合權利,接受也符合義務。因此,他柄國出於誠意,我們也由衷地說,路易-菲力浦善意柄國,民主派抨擊也出於善意,社會鬥爭所產生的種種驚駭,既不能怪罪國王,也不能怪罪民主派。原則的衝突猶如物質的衝突。海洋保衛水,狂風保衛空氣,國王保衛王國,民主保衛人民;君主制這個相對的東西,要抵禦共和制這個絕對的東西;社會在這種衝突中流血,不過,今天社會所受的痛苦,日後將轉化為社會安定;不管怎樣,在這裡絕不應譴責那些相鬥的人:兩派中顯然有一派錯了;人權並不像羅得島的巨人[325]那樣橫跨兩岸,一隻腳踏在共和一方,一隻腳踏在君主制一方;其實,人權不能分割,必須整個兒站在一邊;不過,那些錯了的人,錯了也不失真誠;盲人看不見不是罪過,正如旺岱人那種行為不算土匪一樣。因此,這種劇烈的衝突,只能歸咎於事物的必然性。不管這些風暴多麼猛烈,人捲入其中並無責任。
結束這一論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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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30年的政府立即碰到艱難的生活。它昨天剛剛誕生,今天就要戰鬥。
七月的國家機器才剛剛安裝,尚不牢固,就已經感到四處蠢蠢欲動了。
阻力第二天出現了,也許昨天就已生成。
敵意逐月增長,暗鬥化為明爭。前面說過,七月革命,外國各君王不接受,法國內部又有不同的理解。
上帝的意志是鮮明的,但通過事件向人宣示,就是神秘語言寫成的天書。人們當場解釋,未免草率、失真,充滿錯誤、紕漏和反義。極少人能懂得神的語言。最聰明的人、最冷靜的人、最深邃的人,能慢慢地辨讀;可是,等他們詮釋出來,事情早成定局,廣場上已經有二十幾種解釋了。每種解釋產生一個黨,每種反義產生一個派別;而且,每個黨都認為自己掌握了唯一正確的闡述,每個派別也都認為自己擁有真理。
政權本身,也往往是一個派別。
在革命洪流中,有人逆水游泳,那是舊黨派。
舊黨自恃奉天承運,把住繼承權不放,認為革命既然是由反抗的權利產生出來的,那麼人們就有權反抗革命。大謬不然。須知在革命中,反抗者不是人民,而是國王。革命恰恰是反抗的反面。任何革命只要正常完成,本身就包含了合法性;革命,有時會被假革命者玷污,儘管玷污,也要堅持到底,儘管沾了鮮血,也要生存下去。革命不是偶然現象,而是應時而生的。一場革命就是由偽歸真。有革命,因為革命乃必有。
正統的舊黨從錯誤的論證出發,不遺餘力地猛烈攻擊革命。謬誤是絕好的炮彈,能靈巧地打擊革命的要害,打擊它的鎧甲的薄弱處,打擊它不合邏輯的地方;正統派恰恰抓住王位問題攻擊這場革命。他們沖革命吼道:「革命,要這國王幹什麼?」派別是瞎子,卻能瞄準。
共和派也同樣發出這種吼聲,但是從他們口裡喊出來就合邏輯了。在正統派那邊表現為盲目,在民主派這邊就表現為明見了。它1830年令民眾破產。民主派義憤填膺,要責問它這一點。
七月政權,被過去和未來兩面夾擊,只好自己苦苦經營;它僅僅體現這一短暫時刻,後有幾百年的君主制,前有千秋萬代的人權。
此外,1830年既然不復革命,而變成君主制,那麼在對外方面,就不得不同歐洲步伐一致。局面尤為複雜的是,還要保持和平。逆方向尋求和睦,往往比進行一場戰爭還要靡費。這種暗鬥總要忍氣吞聲,又總憤憤不平,由此產生出來全副武裝的和平,無異於飲鴆止渴,連文明都懷疑起自身了。七月王朝套進歐洲各國內閣的車轅里,只能徒然地蹦跳,而梅特涅很想用皮帶將它捆住。七月王朝,在法國受進步的推動,在歐洲又推動君主國那些緩慢的爬行動物:一方面被拖著,一方面又拖著後面的。
這期間,國內貧窮、無產階級、工資、教育、刑罰、賣淫、婦女的命運、財富、苦難、生產、消費、分配、交換、貨幣、信貸、資本的權利、勞工的權利,所有這些問題,在社會上層出不窮,險象環生。
除了名副其實的政黨,還顯出一種動向:哲學的沸騰,同民主的沸騰相呼應。精英同民眾一樣,都感到惶惑不安,雖然表現形式不同,但是同樣強烈。
一些思想家在思考,而人民大眾這片土壤,經過革命洪流的衝擊,在下面還莫名其妙地狂震亂顫。思考者有的單幹,有的聚為門戶,幾乎結社,冷靜而深入地探討社會問題,而地表下面的人卻不為所動,靜靜地挖掘坑道,推進到一座火山的深層,不大在乎隱隱欲發的震動和依稀可辨的烈焰。
在這動盪的時期,這種相對平靜,也不失為壯觀的景象。
下層人將各種權利問題留給政黨,只是一心解決幸福問題。
人的福利,才是他們要從社會中提取的東西。
他們把物質問題,把農業、工業、商業等問題,提高到宗教那樣神聖的地位。文明的形成,上帝的意志少,人為的成分多,各種利益根據一條活躍的法則,相互聚攏,凝結並混雜,從而形成一種真正堅硬的岩石;須知這條法則,早由政治上的地質學家——那些經濟學家精心研究過了。
這些人組成團體,取了各種名稱,但可以總稱為社會主義者,他們力圖鑿穿這岩石,讓人類幸福的泉水噴射出來。
他們的工程包容一切,從斷頭台問題直到戰爭問題。在法蘭西革命所宣告的人權上,他們又增添了婦女的權利和兒童的權利。
由於種種原因,我們在這裡,還不能從理論上深入探討社會主義提出的問題,這也不足為怪。我們的能力只限於指出這些問題。
社會主義者向自己提出的全部問題,拋開主觀幻象、夢想和神秘主義,可以概括為兩個主要問題。
第一個問題:生產財富。
第二個問題:分配財富。
第一個問題包含勞動問題。
第二個問題包含工資問題。
第一個問題涉及勞力的使用。
第二個問題涉及福利的分配。
合理使用勞力,國家才有權力。
合理分配福利,個人才有幸福。
所謂合理分配,並不是平均分配,而是公平分配。首要的平等,是公平合理。
外有國家權力,內有個人幸福,兩者結合便出現社會繁榮。
社會繁榮就意味個人幸福,公民自由,國家強大。
這兩個問題,英國解決了頭一個,創造了財富,令人讚嘆,然而分配不當。這種解決辦法只完成一個方面,就必然導致兩個極端:極富和極窮。少數人享受應有盡有,其他人,即人民受窮,一無所有。特權、例外、壟斷、封建制正是從勞動中產生的。國家權力建立在個人窮困上,國家強大紮根於個人痛苦中,這種形勢既虛假又危險。強大,但是結構很糟,全是物質因素,毫無精神因素。
共產主義和土地法旨在解決第二個問題。大謬不然。那種分配扼殺生產。均等平分便清除競爭。從而也消除勞動。這是屠夫式先分後宰的分配辦法。因此,這種所謂的解決方式是行不通的。扼殺財富不等於分配財富。
這兩個問題要解決得好,必須一同解決;解決方式要合二而一。兩個問題如果只解決頭一個,你就會成為威尼斯,你就會成為英格蘭。你會像威尼斯那樣徒具人為的強盛,或者像英格蘭那樣徒具物質的強盛;你將是為富不仁。你要像威尼斯死亡那樣死於非命,或者像英格蘭垮台那樣毀於破產。大眾會袖手旁觀,任由你斃命和垮掉,因為,只圖私利的東西,不能代表人類一種美德或一種思想的東西,要垮掉要斃命,大眾一概不予理睬。
自不待言,這裡用威尼斯、英格蘭等字眼,不是指人民,而是指社會結構;不是指民族,而是指附在民族上面的政治集團寡頭。那些民族,始終贏得我們的敬意和好感。人民的威尼斯必將復活,貴族的英格蘭必將垮台,然而,作為民族的英格蘭,則是永生的。申明了這一點,我們繼續往下談。
解決上述兩個問題,鼓勵富人,保護窮人,消滅貧窮;制止強者不公正地剝削弱者,剎住半路上的人對到達者邪惡的嫉妒,以手足之情精確地調準勞動工資,根據兒童的成長情況實行免費義務教育,讓成年人具有科學基礎,使用手臂的同時發展智力,要成為強大的人民,同時又是幸福人的家庭,財產所有制要民主化,不是廢除,而是普及,讓每個公民毫無例外都成為有產者,這比人們想像的要容易。總之,要善於生產財富,也要善於分配財富;那樣一來,你們就兼有物質上的偉大和精神上的偉大,就不愧稱為法蘭西。
這就是在走入迷途的宗派之外,宗派之上的社會主義所講的;這就是社會主義在實際中探索,在思想上規劃的。
令人讚嘆的努力!神聖的嘗試!
然而,路易-菲力浦憂慮的事情太多了。例如,這些學說、這些理論、這些阻力,作為政治家有時也格外需要重視哲學家,有些事情看似明顯而又模糊混亂,要制定新政策,既順著舊社會,又不太違反革命思想,要應付必須用拉法耶特來保護波利尼亞克[326]的局面,對暴亂中透出的進步要有預感,既考慮議會又考慮街頭,平衡他周圍力量的競爭,還有他對革命的信念,也許是一種說不清的順應,隱隱接受一種最高的權力,同時又絕不背離自己的血統,保持家庭觀念,真誠地尊敬民眾,表明自己的誠實和善良。這一切縈繞於心,路易-菲力浦未免苦惱,他再怎麼堅強,再怎麼勇氣十足,也深感做國王之難,簡直不勝其負。
他感到腳下要分崩離析,但又絕不會土崩瓦解,因為法蘭西比以往更加法蘭西了。
天邊布滿大塊大塊烏雲,奇異的陰影越逼越近,漸漸遮住人、物和思想,那是各種憤怒和各種派系的陰影。一切被匆忙遏制的東西,又都蠢蠢欲動,開始活躍了。這種詭辯和真理混雜的空氣令人窒息,這誠實人的良心有時不得不喘息一下。社會惶惶不安,人心浮動,好似暴風雨前的樹葉。電壓極強,有時不知什麼人一個閃光,突然顯現一下,繼而又一片昏黑。隆隆的悶雷聲不時傳來,可以判斷出烏雲中飽蓄了雷電。
七月革命剛過去二十個月,1832年伊始,形勢便一觸即發。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勞動者沒有麵包,最後一個孔代親王命赴黃泉,[327]布魯塞爾驅逐了拿騷家族[328],就像巴黎趕走了波旁家族一樣;比利時要奉一位法蘭西王公為君主,最終還是交給了一位英格蘭王公;俄羅斯對尼古拉的統治恨之入骨;我們身後還站著兩個南方魔鬼:西班牙的費迪南德[329]和葡萄牙的米蓋爾;義大利發生地震,梅特涅將手伸向博洛尼亞,法蘭西在安科納粗暴對待奧地利,北方傳來將波蘭釘入棺木的特別瘮人的釘子聲,整個歐洲怒目窺視法蘭西,靠不住的盟友英格蘭隨時準備推波助瀾,趁火打劫;貴族院拿貝卡里亞作擋箭牌,拒絕向法律交出四顆人頭,百合花圖案從御輦上被刮掉了,十字架也在聖母院被強行取走:拉法耶特收縮了,拉斐特破產了,邦雅曼·貢斯當[330]餓死了,卡西米爾·佩里埃[331]累死了:王國的思想都市和勞動都市雙雙害病,一個害了政治病,一個害了社會病;巴黎發生內戰,里昂發生奴役戰;兩座城市都像熔爐,冒出同樣的火光;百姓額頭上顯現火山爆發前的紫光;南部狂熱,西部混亂,德·貝里公爵夫人去了旺岱地區,陰謀、謀反、起義、霍亂,這一切又給洶洶的思潮增添了紛紛的事變。[3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