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白先生那五法郎的用場
2024-10-02 02:49:07
作者: (法)維克多·雨果
那家裡的樣子毫無變化,只是那母女三人分光了包里的東西,穿上了襪子和毛線衣,將兩條毛毯扔到兩張床上。
容德雷特呼吸急促,顯然剛剛從戶外歸來。兩個女兒坐在靠壁爐的地上,姐姐在給妹妹包紮手。那女人好像癱在挨著壁爐的破床上,滿臉驚詫的神色。容德雷特在破屋裡大步走來走去,兩眼神色異常。在丈夫面前,那女人仿佛驚呆了,有點膽怯,試探著說道:「怎麼,真的嗎?你有把握嗎?」
「有把握!那是八年前的事啦!不過我認出他啦!哈!我認出他啦!我一眼就認出他來!怎麼,你就沒有看出來?」
「沒有。」
「我不是跟你說了嘛:注意瞧瞧!還是那個頭,還是那張臉,沒怎麼見老,有些人就是不老,不知道他們是怎麼搞的,說話還是那嗓音。只有一點,他穿得好些罷啦!哼!老傢伙,神秘的鬼東西,好了,我抓住你啦!」
他停下腳步,對兩個女兒說:「你們兩個,給我滾開!——真怪了,你就沒有看出來。」
兩個女兒挺聽話,趕忙站起來。做母親的訥訥地說:「她的手不是受傷了嗎?」
「冷空氣對她有好處,」容德雷特說道,「走吧。」
顯而易見,這個人在家裡說一不二。兩個女兒出去了。
就在她們出門的時候,父親一把拉住大丫頭的胳膊,以特別的聲調說道:「你們准五點鐘回這兒。兩個都回來。我要用你們。」
馬呂斯更加注意了。
屋裡只剩下容德雷特和他老婆了,他又開始走起來,轉了兩三圈沒有吭聲,接著花了幾分鐘,往褲腰裡掖他那件女人襯衫的下擺。
他猛地轉向他女人,叉起雙臂,高聲說道:「有件事要我告訴你嗎?那小姐……」
「哦,怎麼!」他女人接口說,「那小姐?」
馬呂斯確信,他們說的準是她。他心急火燎,側耳細聽,全部精力都集中到耳朵上。
然而,容德雷特卻俯下身,低聲對他女人說了幾句話,最後直起腰,才高聲說道:「就是她!」
「那東西?」女人說。
「是那東西!」丈夫說。
那母親一句「那東西」的意味,任何語言都難以表達。其中有驚訝、氣惱、仇恨、憤怒,混雜而成為一種惡狠狠的聲調。丈夫在她耳邊說了點什麼,無疑說出了名字,那肥胖女人就從昏昏沉沉的狀態中醒來,從丑相變為兇相了。
「不可能!」她嚷道,「我女兒打著赤腳,連一件衣裙都穿不上,我一想到這一點,怎麼!她又是披緞斗篷,又是戴絲絨帽,又是穿緞子靴,行頭齊全!要置辦得二百多法郎!簡直像個貴婦人!不可能,你看錯啦!先從長相說,那一個是醜八怪,而這一個卻不賴!長得真不賴!不可能是她!」
「跟你說準是她。你就等著瞧吧。」如此堅信不疑,容德雷特婆娘一聽,就仰起那張又紅又黃的大寬臉,注視天花板,那神態丑極了;此刻在馬呂斯看來,她比她丈夫還嚇人,那是一頭虎視眈眈的母豬。
「什麼!」她又嚷道,「那個討厭的漂亮小姐,用可憐的樣子看著我的丫頭,她竟然是那個小叫花子!哼!我真想一鞋跟將她的腸子給踹出來!」
她跳下床,只見她頭髮蓬亂,鼻孔鼓張,嘴半咧開,握緊的兩個拳頭拋到身後,這樣站了一會兒,又一仰倒在破床上了。那男的走來走去,根本不注意他女人。
沉默了一陣之後,容德雷特又走到他女人跟前站住,像剛才那樣叉起胳膊。
「還要我告訴你一件事嗎?」
「什麼事?」女人問道。
他低聲乾脆地回答:「我發了一筆財。」
婆娘凝視他,那眼神分明表示:跟我說話的這個人難道瘋啦?
他繼續說道:「天打五雷轟!在這個『有火會餓死,有麵包也會凍死的教區』[298]里,我當教民的時間已經夠長的啦!窮日子也過夠啦!我活受罪,別人也受罪!不開玩笑了,我不再覺得這有趣了,遊戲玩夠了,老天爺呀!別再捉弄人了,永恆的天父!吃飯我要吃個夠,喝酒我要喝個痛快!足吃足睡!什麼也不干!嘿,也該輪到我享享福!在一命嗚呼之前,我要嘗嘗百萬富翁的滋味!」
他在破屋裡兜了一圈,又補充一句:「跟別人一樣。」
「你想說什麼呀?」他老婆問道。
他搖頭晃腦,擠擠眼睛,提高嗓門,像街頭賣藝人要表演似的:「我想說什麼?聽好!」
「噓!」容德雷特婆娘咕噥道,「別嚷嚷!要是那種事,就不能讓人聽見!」
「唉!誰聽見?那個鄰居?剛才我看見他出去了。再說了,那個大傻瓜,他聽得見嗎?話又說回來,告訴你,我眼見他出去的。」
不過,容德雷特出於本能,還是放低了聲音,然而馬呂斯尚能聽得見,他聽清了整個談話,還多虧一個有利的情況,就是馬路上積雪減輕了過往車輛的聲響。
馬呂斯聽到這樣的對話。
「聽清楚了。逮住他了,那個闊佬!就等於成了。這事板上釘釘了,全都安排妥當。我見了幾個人。今晚六點鐘他會來,送那六十法郎,老渾蛋!我瞧見了,我那六十法郎、房東、2月4號的日期,我是怎麼給你們謅出來的!這可不是一個季度!傻不傻!這樣,他六點鐘就到。那時候,鄰居正好去吃晚飯,布貢媽也正好進城去洗杯盤。這房子裡沒人了。鄰居十二點之前從不回來。兩個丫頭放風。你也可以下手幫我們。他會就範的。」
「他要是不就範呢?」女人問道。
容德雷特險惡地劈了一下手,說道:「那就『打發』他。」
說著,他哈哈大笑。
這是馬呂斯頭一回看見他笑,那笑聲冷森森而平穩,叫人不寒而慄。
容德雷特打開壁爐旁邊的壁櫥,取出一頂舊鴨舌帽,用衣袖擦了擦,便扣在頭上。
「現在,我出去一趟,」他說道,「我還要見幾個人。幾個好把式。等著瞧吧,這事准能得手。我儘快趕回來。這是一樁好買賣。你看好家。」
說罷,他把兩個拳頭插進褲兜里,站著想了一會兒,又大聲說道:「你知道嗎,也虧了他沒認出我來!他若是認出我,就不會再來,就會從我們手中溜掉!是我這鬍子救了我!我這浪漫派的山羊鬍子!我這漂亮的浪漫派小山羊鬍子!」
他又笑起來。
他走到窗前。雪下個不停,塗掉了天空的灰色。
「什麼鬼天氣!」他說道。
說著,他抿起大衣。
「這大衣太肥了。不過沒關係。」他又補充說,「那老渾蛋,把大衣留給我,還真幹了一件大好事!沒它我出不了門,這樁買賣也就做不成!鬼使神差,天下的事也真怪!」說罷,他將帽舌拉到眼皮上,出門去了。
他出去沒走幾步,房門忽又開了,門縫裡又探進來他那猛獸般狡獪的身影。
「忘了件事,」他說道,「你準備一爐子煤。」
接著,他把「慈善家」給他的五法郎,扔到女人的圍裙里。
「一爐子煤?」婆娘問道。
「對。」
「買幾斗煤?」
「兩滿斗。」
「那得三十蘇。剩下的錢還夠我買東西做晚飯。」
「見鬼,那不行。」
「幹嗎不行?」
「這錢不能花。」
「幹嗎不能花?」
「我還要買東西。」
「買什麼?」
「買點東西!」
「要花多少錢?」
「這附近有五金店嗎?」
「穆夫塔爾街上有。」
「哦,對了,就在另一條街的拐角,那店鋪我有印象。」
「你買東西要花多少錢,總可以告訴我吧?」
「五十蘇到三法郎。」
「給晚飯剩下的可就不多了。」
「今天談不上吃飯。還有更好的事要干。」
「也將就了,我的寶貝。」
他婆娘說完這話,容德雷特又帶上房門,這回,馬呂斯聽見他的腳步聲越來越遠,先穿過老屋走廊,又快速下樓。
這時,聖梅達爾教堂正打一點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