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人獸窟
2024-10-02 02:48:47
作者: (法)維克多·雨果
城市如森林,也有最兇惡、最可怕的東西藏匿的洞穴;只不過城市裡隱藏的東西兇殘、邪惡而短小,也就是所謂的醜惡;森林中隱藏的東西兇殘、野性而偉壯,也就是所謂稍微美觀。同為巢穴,但是獸穴勝過人穴,岩洞優於破屋。
馬呂斯見到的是一間陋室。
馬呂斯貧窮,他的房間也四壁蕭然,但是他人窮志不窮,室陋而潔淨。然而,此刻他所目睹的破屋惡俗不堪、臭氣熏天,又黑暗又骯髒。全部家具只有一把草墊椅子和一張破桌,幾個破瓶爛罐,兩個屋角各有一張無法描述的破床;全部光線來自掛滿蜘蛛網的四塊方玻璃天窗,透過來的光線恰好把人臉照成鬼面。牆壁像害了麻風病,百孔千瘡,好似因惡疾破了相的一張臉,上面潮濕滲出黃膿水,還有木炭畫的粗俗猥褻的圖形。
馬呂斯住的房間還是磚鋪地面,儘管有些殘破;可是,隔壁這屋既沒有鋪磚,也沒有鑲地板,人走在上面直接踩在原來的灰泥地面,踏得黑乎乎的。地面高低不平,滿是永駐的塵土,只有從一個角度看還是處女地,就是從未接觸過掃帚;滿地都是舊鞋、爛拖鞋和破布片,仿佛撒的滿天星斗。屋裡還有個壁爐,因而年租要多四十法郎。壁爐上應有盡有:一個炒勺、一個火鍋、幾塊截斷的木板、釘子上掛的布片、一隻鳥籠、灰燼,甚至還有一點火。兩塊焦柴在爐膛里悽慘地冒著煙。
這屋顯得格外惡俗,還有一個緣故,就是空間很大,有不少凸凹之角,有不少黑洞、斜頂、海灣和地岬,因而構成許多幽深難測的駭人角落;裡邊可能蜷縮著拳頭大的蜘蛛、腳掌寬的鼠婦,說不準還躲藏著妖人、怪物。
兩張破床,一張靠門,一張靠窗,但是都有一頭頂著壁爐,並且正對著馬呂斯。
臨近馬呂斯窺視洞的一個角落,牆上掛著鑲在黑木框中的一幅彩色版畫,下方寫著「夢境」兩個大字。畫上一名女子和一個孩子在睡覺,孩子枕在女子的膝上,雲中一隻鷹銜著一個花冠,那女子在睡夢中用手將花冠從孩子頭上推開;遠處拿破崙罩著光輪,背靠著一根帶黃頂的藍色大圓柱,柱上刻著這樣幾行字:
馬倫戈
奧斯特利茨
耶拿
瓦格拉姆
埃洛特
畫框下方,一個長方形的大木牌就地斜靠在牆上,好似反放的一幅畫,或是反面塗壞了的畫布框,抑或從牆上摘下來的一面穿衣鏡,丟在那裡準備再掛上去。
馬呂斯望見桌上放著鵝毛管筆、墨水和紙張,旁邊坐著一個六十來歲的男子,身材矮小精瘦,臉色蒼白,眼神惶恐,樣子狡猾、兇狠而惴惴不安,是個面目可憎的無賴。
拉瓦特爾[293]若能端詳這張臉,就會看出禿鷲和檢察官的混合相:猛禽和訟棍相互醜化,相互補充,訟棍讓猛禽醜惡,猛禽使訟棍可怕。
那人滿臉灰白長鬍鬚,上身穿一件女襯衫,露出毛茸茸的胸脯和豎著寒毛的赤臂,下身穿一條沾滿泥垢的長褲,腳上穿一雙靴子,腳趾全探出來了。
他嘴上叼著一根菸斗,正吸著煙。破家裡沒有麵包了,但是還有菸葉。
他正在寫什麼,也許在寫馬呂斯看過的那一類信。
只見桌子一角放著不成套的一本舊書,好像一本小說,是從前租書鋪的那種十二開的舊版本,淡紅色封面,印著大字體書名:上帝、國王、榮譽和貴婦,杜克雷-杜米尼爾著,1814年。
那人邊寫邊高談闊論,馬呂斯聽他說道:「哼!世上就是沒有平等,死了也一樣!瞧瞧拉雪茲神甫公墓吧!大人物,那些闊佬,全葬在上頭,槐樹夾護的鋪石路;馬車一直能駛上去。小人物,那些窮光蛋,可憐蟲,沒說的!全埋在下邊,那裡爛泥漿沒到膝蓋,就埋在泥坑裡,埋在濕土裡,埋在那裡好快點爛掉!要去那裡掃墓,就非得陷進土裡不可。」
說到這裡,他住了口,在桌上猛擊一拳,咬牙切齒地補充一句:「哼!這世界,我恨不能一口吃掉!」
一個胖女人在壁爐邊,半坐在自己的赤腳上,看樣子有四十歲,也可能上百歲了。
她上身也穿一件襯衫,下身穿一條針織裙子,好幾處補了舊呢布,還扎著一條粗布圍裙,將裙子遮住大半。她雖然蜷縮成一團,仍看得出她人高馬大,跟她丈夫一比,簡直就是個巨人。她的頭髮黃不黃,紅不紅,已然花白,難看極了,她那油污的扁平指甲,發亮的大手不時抬起來攏一攏。
她身邊也有一本書攤在地上,同另一本的版面同樣大小,也許是同一部小說的一冊。
馬呂斯瞥見一張破床上坐著一個瘦長的小姑娘,她幾乎光著身子,臉色慘白,雙腳垂下去,那樣子既不聽說話,也不看東西,不像活人。
想必她就是剛才到他屋來的那個姑娘的妹妹。
她好像有十一二歲,但是仔細瞧一瞧,就能看出准有十五歲。她正是昨晚在大馬路上說「我就蹤啊!蹤啊!蹤啊!」的那個女孩。
她屬於那種病態的女孩,發育長期停滯,然後突然猛長起來。人類的這種可悲狀況,正是貧困造成的。這些生靈既沒有童年,也沒有少年。到了十五歲還像十二歲,剛過十六歲又像二十歲了。今天是少女,明天就成了少婦,就好像她們跨越年齡,要快些結束一生。
此刻,這人還是個孩子模樣兒。
再者,這家庭沒有任何勞作的跡象,沒有織機,沒有紡車,一件工具也沒有。在一個角落倒有幾件廢鐵,難說是不是工具。整個景象,正是絕望之後坐以待斃的那種死氣沉沉。
馬呂斯觀望半晌,這屋裡比墓穴還要陰森可怖,因為讓人感到有人的靈魂在晃悠,有生命在悸動。
陋室、地穴、深坑,這是一些窮苦人在社會建築中匍匐的最底層,但還不是墓穴,而是墓室的前室;世間,富人往往將最富麗堂皇的東西陳列在候見廳,而與之毗鄰的陰間,死亡似乎把最破爛不堪的東西擺在前室。
那男人住了口,那女人不說話,那姑娘似乎連氣兒都不喘,只聽鵝毛管筆劃紙的唰唰聲響。
那男人不停地寫,嘴裡也不停地咕噥:「渾蛋!渾蛋!全是渾蛋!」所羅門感喟[294]的這種變體,卻引起那女人的嘆息,她說道:「小朋友,消消氣兒,彆氣壞了身子,寶貝兒。給那些人寫信,你這人也太好了,老頭子。」
人受窮就像挨凍一樣,身子緊緊靠在一起,但是心卻遠離了。從整個表面看來,以這個女人僅有的愛心來看,她一定愛過這個男人。然而,全家在巨大苦難的重壓下,不免天天相互責備,因此,她心中的那點感情很可能熄滅,只剩下死灰了。不過,親昵的稱呼還往往延續著,如叫他「心肝兒、小朋友、老頭子」等等,只是動動口,卻不動心了。
那男的又寫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