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雙星會 一 綽號:姓氏形成方式
2024-10-02 02:47:49
作者: (法)維克多·雨果
這時期,馬呂斯已長成英俊青年。他中等身材,頭髮烏黑,額頭飽滿而聰穎,鼻孔張擴而熱情,神態又坦誠又穩重,整個相貌透出難以描摹的高傲、凝思和純真。他的周身線條圓潤,但不乏堅定有力,具有經由阿爾薩斯和洛林滲入法蘭西相貌中的那種日耳曼式的柔和,而絕無西康伯爾族[270]區別於羅馬人、鷹族區別於獅族的那種稜角。他所處的,正是愛思考的人的頭腦中,深沉和天真幾乎等分,各占一半的年齡段。碰到危急關頭,他很可能顯得愚不可及,然而只要一擰鑰匙,他又會表現得不同凡響。他的舉止神態有點矜持、冷淡,彬彬有禮,並不開朗。不過,他的嘴很可愛,嘴唇特別紅,牙齒特別白,微微一笑就能沖淡他那外貌的嚴肅相。他那純潔的額頭和性感的嘴唇形成奇特的對比。他的眼睛小,視野卻很寬。
他在最窮苦的時候,注意到年輕姑娘在路上與他相遇還會回頭看他,他總急忙走掉,或者躲到一旁,心如死灰。他以為她們看他是因為他衣衫破舊,存心嘲笑他,殊不知她們是看他儀容俊秀,並且夢寐求之。
他和過路的漂亮姑娘之間的無言的誤會,越發使他膽小怕生。那些姑娘他一個也沒有選中,其絕妙的原因就是他見到哪一個都逃竄。拿庫費拉克的話來說,他就是這樣無限期「愚蠢地」活著。
庫費拉克還對他說過:「你不要追求別人的敬重(現在他們以『你』相稱,這是青年之間友誼發展的必然結果)。老弟,給你個忠告:不要總鑽在書本里,多瞧一瞧那些輕浮的姑娘。馬呂斯呀,風騷女人身上可有好東西!你見著就逃跑,就臉紅,時間一長就變成傻瓜蛋了。」
還有幾回,庫費拉克遇見他,便對他說:「您好,神甫先生。」
馬呂斯每次聽庫費拉克這樣講,就會在整整一周中越發迴避女人,不管年輕還是年老的,尤其迴避庫費拉克。
然而,在芸芸眾女人中有兩個,馬呂斯既不逃避也不留意。實際上,如果有人告訴他那是女人,他還會大吃一驚。一個是給他打掃房間的長鬍鬚的老太婆,庫費拉克見了還打趣地說:「馬呂斯見女傭留了鬍子,所以自己便一根也不留了。」另一個是個小姑娘,他卻視而不見。
一年多以來,在盧森堡公園一條靠苗圃護牆的幽徑上,馬呂斯注意到一個男人和一個很年輕的姑娘,他倆在這條路徑靠西街最僻靜的那端,幾乎總是並排坐在同一條椅子上。將目光移向內心的人的散步也往往會發生偶然性,馬呂斯每回由偶然性引上這條幽徑,幾乎每天他都能看見那一老一少在那裡。那男人約有六旬,神情憂傷而嚴肅,整個外表是一副退役軍人那種強壯而疲憊的樣子。如果他戴一枚勳章,馬呂斯就會說:「他從前是個軍官。」他面目和善,但那善氣並不易於接近。他的目光從不與別人的目光對視。他穿著藍褲子,藍色禮服,戴一頂寬檐兒帽,衣帽好像總是新的,扎一條黑領帶,穿一件教友派式的襯衫,也就是說白得耀眼,但是粗布的。有一天,一名輕佻的年輕女工從他身邊走過,說了一句:「好一個潔淨的老光棍。」他的頭髮雪白了。
那小姑娘第一次同他來的時候,他們似乎就選定了這張座椅。她是個十三四歲的女孩,渾身精瘦,簡直有點難看了,舉止笨拙,一無可取,只有那雙眼睛將來也許會挺美,但是當眼睛抬起來的時候,總有一種令人討厭的自信的神色。她的穿戴像修道院寄宿生那樣,既老氣又幼稚,那件黑色粗毛呢衣裙剪裁得不合體。看樣子他們是父女倆。
馬呂斯觀察了兩天這個還未年邁的老頭兒和這個還未成人的女孩,隨後就不注意了。而他們更甚,仿佛沒有看見他。他們平靜地談話,根本不理睬周圍。女孩喋喋不休,又說又笑。老人話不多,不時抬頭注視著她,眼裡充滿難以描摹的父愛的神色。
馬呂斯不自覺地養成了一種習慣,總往這條路上散步,每次總能見到他們。
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
馬呂斯最喜歡從遙對著他們座椅的小路那端走過來,走完整段路,從他們面前經過,再掉頭回到起點,每次散步總如此往返五六趟,而這樣的散步每周又有五六回,可是,他和他們二人彼此之間卻從未打過招呼。這個人物和這個少女,好像有意避開別人的目光。儘管如此,也許正因為如此,他們就自然地引起了五六個大學生的注意,其中有的是課後,有的是打完彈子,到這裡沿著苗圃散步的。庫費拉克屬於後一種情況,他觀察了他們二人一段時間,但覺得姑娘相貌醜陋,很快就不聲不響避開了。他像帕爾特人[271]善射回馬箭那樣,逃跑時回頭射了個綽號。他印象最鮮明的是那女孩的衣裙和那老人的頭髮,於是稱他們父女為「黑小姐」和「白先生」。因為無人知道他們的姓名,綽號也就通用了。那些大學生常說:「嘿!白先生在他那椅子上落座啦!」馬呂斯同其他人一樣,也認為叫那陌生先生為「白先生」很方便。
為敘述方便起見,我們也照樣稱他為白先生。
第一年就是這樣,馬呂斯幾乎每天在同一時間見到他倆,他覺得那老頭兒挺順眼,卻覺得那女孩很差勁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