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擴大視野

2024-10-02 02:47:27 作者: (法)維克多·雨果

  青年的思想互相撞擊,有一種奇妙的現象,就是絕難預見會進出什麼火花,也絕難預測會激發何等閃電。等一會兒要迸發出什麼呢?無從知曉。動情的談話中突然爆發一陣笑聲。在插科打諢的時候,忽又進入嚴肅的氣氛。隨便一句話就能引起衝動,每人都受興致的主宰,一句俏皮話就足以別開生面。這種交談峰迴路轉,景象往往瞬息萬變,而偶然則是這種談話的巧妙安排者。

  這天,格朗太爾、巴奧雷、普魯維爾、博須埃、公白飛和庫費拉克,他們舌劍唇槍,混戰一場,突然,一個嚴肅的思想奇怪地出現,穿過嘈雜的話語。在交談中,一句話是怎麼出現的呢?又是如何憑自身引起聽者的注意呢?剛才我們說過,誰也弄不清楚,在喧鬧聲中,博須埃接著對公白飛的一通指責,突然說出這個日期:「1815年6月18日:滑鐵盧。」

  馬呂斯旁邊放著酒杯,臂肘支在餐桌上,他聽到這個名稱,便把手腕從下頦兒抽開,開始凝視在座的人。

  「沒錯,」庫費拉克嚷道(當時,「當真」這個詞已經不大講了),「十八這個數字很特別,總令我吃驚。這是波拿巴的命數。把路易放在這個數字前邊,把霧月放在這個數字的後邊,[255]你就看到了這個人的整個命運,特點也很突出:開場後面緊跟著終場。」

  安灼拉一直未講話,這時打破沉默,沖庫費拉克說了一句:「你是說罪行後面緊跟著懲罰吧。」

  馬呂斯聽人突然提到滑鐵盧,已然深受觸動,「罪行」這個詞則超出了馬呂斯可能接受的限度了。

  

  他站起身,從容走向牆上掛的法蘭西地圖,用手指按住地圖下方有個島嶼的單獨方格上,說道:「科西嘉,一個使法蘭西變得偉大的小島。」

  好似吹來一股冷風。大家都戛然住口,感到要發生什麼事情。

  巴奧雷揚首挺胸,正要回擊博須埃,這時也放下架子傾聽。

  安灼拉的藍色目光沒有落到任何人身上,仿佛凝注虛空,他並不看馬呂斯,答道:「法蘭西要偉大,不需要什麼科西嘉。法蘭西偉大,就因為她是法蘭西,『因為我叫獅子』[256]。」

  馬呂斯毫無退卻之意,他轉向安灼拉,以發自肺腑的洪亮聲音說:「我絕不想貶低法蘭西!不過,將拿破崙同她結合起來,絕沒有貶低她。哦,這個問題,倒可以談一談。我是新來到你們中間的,但是老實說,你們叫我驚訝。我們處於什麼狀態?我們是什麼人?你們是什麼人?我是什麼人?我們就來談談皇帝吧。我聽你們講布奧拿巴,就像保王派那樣突出『烏』音。可以告訴你們,我外公講得更地道,他說布奧拿巴特。我原以為你們是青年。可是,你們的熱情到底放在什麼上面呢?到底用來做什麼呢?你們不敬佩皇帝,那麼敬佩誰呢?你們還要求什麼呢?這個偉人你們都不要,那麼還要什麼偉人呢?他什麼都具備,是個完人,頭腦里裝有人類才智的立方。他像查士丁尼[257]一樣制定了法典,像愷撒一樣治理;他的談話兼有帕斯卡爾的閃電和塔西陀的雷霆;他既創造歷史,又書寫歷史,他的戰報就是史詩,他組合了牛頓的數字和穆罕默德的象喻,身後在東方留下了如金字塔一般巨大的話語,他在蒂爾西特[258]教導帝王們如何保持尊嚴,在科學院反駁拉普拉斯[259],在國務會議上同梅爾蘭[260]分庭抗禮,給一些人的幾何學注入靈魂,也給另一些人的詭辯注入靈魂;他跟檢察官在一起就是法學家,跟天文學家在一起就是星相家;如同克倫威爾[261]要吹滅兩根蠟燭中的一根那樣,他也去神廟街為窗簾的一個墜球討價還價;他無所不見,無所不知,儘管如此,他笑起來,也像守著小孩搖籃的天真漢那樣;猛然間,驚慌的歐洲開始傾聽了,大軍浩浩蕩蕩,炮隊滾滾向前,浮橋在河上伸延,騎兵飛馳,如同暴風中翻滾的烏雲,吶喊聲、軍號聲,各國寶座都動搖了,各王國的邊界在地圖上晃動,忽聽一把超人的寶劍出鞘的聲響,只見他在地平線上站起來,手中烈焰熊熊,眼裡金光閃閃,兩隻翅膀在雷電里展開,即大軍和老羽林軍,那便是戰爭大天使!」

  全場默然,安灼拉低著頭。沉默總有點默許或無言以對的意味。馬呂斯幾乎沒有緩氣兒,更加激動地繼續說:「朋友們,大家要公正!擁有這樣一個皇帝的帝國,這是人民多麼光輝燦爛的命運!尤其是法蘭西人民,能把自己的天才加入此人的天才中!縱橫馳騁,節節勝利,到各國首都宿營,讓手下的士卒當國王,宣布各個王朝覆滅,以衝鋒的步伐改換歐洲的面貌;你一發威,就讓人感到你手握上帝的寶劍;跟隨的這一個人,卻是漢尼拔、愷撒和查理大帝的化身;做一個用捷報每天為你報曉的人的人民;以殘廢軍人院的大炮為鬧鐘;讓馬倫戈、阿科萊、奧斯特利茨、耶拿、瓦格拉姆這些神奇的詞彪炳千古!隨時讓勝利之星躍上千秋萬代的蒼穹,使法蘭西帝國同羅馬帝國旗鼓相當;成為偉大的民族,孕育偉大的軍隊,派軍團飛赴世界各地,如同一座山峰派遣雄鷹飛向四方,去戰勝,去控制,去摧毀;在歐洲成為因榮耀而金光閃閃的人民,奏響穿越歷史的天人的音樂,憑武功和嘆服兩次征服世界,這真是無與倫比,還有什麼更偉大的呢?」

  「自由。」公白飛說道。

  這回,輪到馬呂斯低下頭了。這個簡單而冰冷的詞兒,宛如一把鋼刀,刺透他的慷慨陳詞,他立時感到內心的激情化為烏有。等他又抬起眼睛的時候,公白飛已經不在了,大概因為駁斥了這通高論而感到心滿意足,隨即走開,除了安灼拉之外,其他人也隨他而去。大廳一下子空了。只留下安灼拉獨自面對馬呂斯,神色嚴肅地看著他。然而,馬呂斯並不認輸,他稍微整理一下思緒,那內心激動的餘波自然還要表露出來,要同安灼拉展開論戰,這時,忽聽有人邊下樓邊歌唱。那正是公白飛,只聽他唱道:

  愷撒如相贈

  光榮與戰爭,

  並要我離開

  母親那份愛,

  我要對偉大的愷撒說:

  收回你那權杖和戰車,

  我更愛母親,咿呀嗨!

  我更愛母親。

  公白飛聲調溫柔而粗獷,賦予這段歌一種奇特的雄渾氣勢。馬呂斯若有所思,望著天花板,幾乎下意識地重複道:「母親……」

  這時,他感到安灼拉的手搭到他肩上。

  「公民,」安灼拉對他說,「母親,就是共和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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