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他的疆界
2024-10-02 02:46:03
作者: (法)維克多·雨果
流浪兒愛城市,也愛荒野,他身上有賢哲的影子。像伏斯庫斯那樣,「是城市的情人」;也像弗拉庫斯那樣,「是鄉野的情人」[68]。
大凡哲人,總好邊走邊想,即信步遊蕩,這是消磨時間的好辦法;尤其在某些大城市,特別是巴黎周圍的郊野,由兩種景物合成,類似雜種,既醜陋又怪異。觀賞城郊,如同觀賞兩棲動物。樹木終止即屋頂的開始,荒草終止即鋪石路的開端,壟溝終止即店鋪的起始,轍溝終止即欲望的前奏,天籟終止即塵囂的先聲,因此特別引人注目。
也正因為如此,思考者漫無目的,愛到這種缺乏魅力、又被過路人冠以「淒涼」的永久別號的地方散步。
寫下這一行行文字的人,就曾在巴黎城郊久久徘徊,至今這裡還是他深切回憶的源泉。那淺草地,那石子小徑,那白堊土,那泥灰石,那白灰牆,那單調刺眼的荒地和休耕地,突然瞧見的窪地中栽種的時鮮蔬菜,還有那野趣和市民氣的混雜景物,那大片荒僻的角落,軍營戰鼓咚咚以打仗為兒戲的地方,那白天的曠野而夜晚打劫的兇險之地,那笨拙旋轉的磨坊風車、採石場上的輪盤、墓地角上的酒館,還有那黝黯的高牆切斷大片陽光燦爛、蝴蝶紛飛的空場所具有的神奇魅力,那一切無不吸引著他。
世上幾乎沒人了解這些奇特的地方:冰窖村、排水溝城關、格雷奈勒街區那彈痕累累而難看的牆壁、帕納斯山、豺狼坑街區、馬爾納河畔的歐比埃鎮、蒙蘇里村、伊索瓦墳、夏蒂榮石台——那裡有個舊採石場,廢棄不用,改種蘑菇了,齊地面的井口蓋了一道朽了的活板門。羅馬周圍的鄉村是一種景象,巴黎的郊區是另一種景象:舉目眺望,如果只見田野、房舍和樹木,那就是停留在表象;須知事物的各種面貌都體現了上帝的思想。原野和城郭結合的地方,總有一種令人銷魂的莫名的惆悵。在那種地方,大自然和人類同時對你說話。那裡也就顯現出了地方特色。
我們四周的郊野,可以稱為巴黎的邊緣。誰同我們一樣在那裡遊蕩過,就會在最偏僻的地方,最意想不到的時候,撞見一群面黃肌瘦、頭髮蓬亂、衣衫襤褸、滿身灰塵的孩子,聚在一起吵吵嚷嚷,一個個頭戴矢車菊花冠,躲在一道稀疏的樹籬後面,或在一個陰森的牆角進行賭博遊戲。他們是從窮苦人家跑出來的孩子,城外大道是他們的自由天地,郊野是他們的地盤。
那是他們永久逃學的地方。
他們在那裡天真地唱著成套的下流歌曲。
他們待在那裡,更確切地說,他們在那裡生存,遠離別人的視線,沐浴著五六月明媚的陽光,跪在地上,圍著小坑彈球,要賭幾文錢的輸贏,大家什麼也不放在心上,無拘無束,快活極了;可是,他們一瞧見你,就又想起自己的行當,想起得掙錢餬口,於是向你兜售一隻爬滿金龜子的舊毛襪,或者一把丁香花。碰見這些怪孩子,是游巴黎郊區的一件特別有趣又令人痛心的事。
在男孩堆里,也時有女孩,那是不是他們的姐妹呢?她們幾乎是大姑娘了,瘦瘦的,顯得急躁不安,兩手黝黑,臉上有雀斑,頭上插著黑麥穗和虞美人,光著腳,又快活又粗野。還有的在麥田裡吃櫻桃。夜晚,能聽見他們的笑聲。那一夥伙孩子,或在中午的太陽下曬得暖烘烘的,或在暮色中隱約可見,那景象在沉思的漫步者心頭久久縈繞,同他的遐想交織起來。
巴黎,市中心,城郊,周遭,那就是那些孩子的整個世界。他們從不貿然出界。魚兒離不開水,同樣,他們也離不開巴黎的空氣。對他們來說,城關以外兩法里就什麼也沒有了。伊弗里、讓蒂伊、阿爾克伊、美麗城、歐貝維利埃、梅尼蒙唐、蘇瓦西王、比揚庫爾、默東、鴿城、羅曼城、夏圖、阿尼埃爾、布吉瓦勒、南地、昂菲安、努瓦西旱地、諾讓、古爾奈、德朗西、戈奈斯[69],那就是天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