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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孤苦伶仃的小姑娘

2024-10-02 02:43:11 作者: (法)維克多·雨果

  由於德納第客棧在村子裡的位置靠近教堂,珂賽特就得到曬勒大道旁的林中山泉打水。

  她不再看任何攤位陳列的東西了。只要走在麵包師巷和教堂附近,就有店鋪的燭光照著路,可是不一會兒,最後一個鋪子的最後一點光亮也不見了。可憐的孩子走進了黑暗,還要往黑暗更深處走去。她的心情很緊張,就邊走邊用力搖動水桶,弄出聲響為自己做伴。

  路越走越黑,街上一個人也沒有了。不過,她還是遇見了一個婦人,那婦人停下腳步,回頭看她走過去,嘴裡咕噥道:「這孩子要去哪兒啊?這難道是個狼孩?」繼而,她認出那是珂賽特,又說道:「噢,

  是雲雀啊!」

  珂賽特就這樣穿過了蒙菲郿村靠曬勒這邊迷宮似的、彎曲而空無一人的街道。只要還有房屋,哪怕路兩旁還有牆壁,她就能大著膽子朝前走。她不時看見窗板縫裡透出一點燭光,那就是光明,就是生命,那裡就有人,她的心也就踏實一點。可是,她走著走著,腳步不覺慢了下來。走過最後一座房子的牆角時,珂賽特站住了。越過最後一個店鋪,對她來說已經很難了;過了最後一座房子再往遠走,簡直不可能了。她把水桶撂在地上,手插進頭髮里慢慢地搔著,這是兒童因害怕而拿不定主意時常有的動作。這裡已經不是蒙菲郿村,而是田野了。眼前黑乎乎一片,空無一人。她絕望地注視著這片黑暗,這裡沒人了,只有野獸豸蟲,也許還有鬼魂。她仔細觀看,聽見野獸豸蟲在草叢裡行走,清晰地望見鬼魂在樹林裡移動。她一害怕就有了膽量,又拎起水桶,說了一句:「哼!管他呢!我就說沒水啦!」於是,她堅決返身走回蒙菲郿。

  她剛走了一百多步,忽又站住,重又搔起頭來。現在,出現在她眼前的是德納第那婆娘:面目猙獰,眼睛裡冒著怒火。孩子前顧後盼,目光悽然。怎麼辦?會怎麼樣呢?往哪走呢?前面是德納第婆娘的魔影,後面是黑夜樹林的鬼魂。最後,她還是在德納第婆娘面前退卻了,又走上去水泉的路,並且跑了起來,跑出村子,跑進樹林,什麼也不看,什麼也不聽了,直到喘不上來氣才不跑,但她並沒有停下腳步,還是不顧一切地朝前走。

  她一路跑,一路想哭。

  在黑夜中顫抖的樹林整個把她包圍起來。她什麼也不想,什麼也看不見了。這個小小的生命面對無邊的黑夜。一邊是昏天黑地,一邊是一粒原子。

  從樹林邊到泉邊,只須走七八分鐘。這條路珂賽特很熟,她白天常走。說來也怪,她沒有迷路,殘存的本能隱約在指引著她,雖然她不朝左看,也不朝右看,唯恐看見樹枝間荊棘叢里有什麼東西。就這樣,她還是走到了水泉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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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一個狹窄的天然水潭,是泉水在黏土地上衝出來的,深約兩尺,周圍長滿青苔和人稱「亨利四世皺領」的有凸凹紋的高草,還墊了大塊石頭。潭口潺潺流出一條小溪。

  珂賽特也不停下來喘口氣。周圍一片漆黑,不過,她常來泉邊,便伸出左手摸黑尋找一株斜在水面上的小橡樹,這是她平日打水時的把手;她抓住一根樹枝,胳膊吊在下面,彎腰把桶沉到水中。此刻她心情異常緊張,力量倍增。她彎腰打水時,沒有注意到罩衫兜里的東西落水了。那枚十五蘇銅幣掉進水泉,珂賽特既沒有看見也沒有聽到聲響。她提起幾乎滿滿一桶水,放在草地上。

  這時她才發覺,自己一點勁兒也沒有了。她本想立刻回去,可是,一滿桶水提上來,力氣已經用盡,她一步也走不動,只好坐下歇一歇。於是她把身子往下一癱,蜷縮在草地上。

  她閉上眼睛,隨即又睜開,不知為什麼,反正非睜開不可。

  身邊桶里的水盪起一圈圈波紋,仿佛白色的火蛇。

  頭上的天空布滿大塊烏雲,仿佛滾滾黑煙。黑暗的悲慘面孔,依稀俯視著這個孩子。

  天神朱庇特睡在那幽邃的黑暗中。

  孩子直愣愣地望著那顆巨星,她不認識,不禁感到害怕。此刻,那顆巨星接近地平線,從濃霧中出來,顯得紅紅的,確實有點嚇人。夜霧呈現出慘澹的紫紅色,使那顆星變大了,看上去像是一處發光的傷口。

  曠野刮著冷風。然而,樹林裡一片漆黑,枝葉沒有一點聲響,也絕無夏夜那種清亮的波動。巨大的枝杈張牙舞爪,低矮怪狀的荊棘叢則在林間空地噝噝作響。高高的野草在寒風中偃伏,好似鰻魚一般遊動。荊枝扭曲彎折,仿佛長臂伸出利爪捕捉獵物。幾株乾枯的歐石楠被風捲走,就好像在倉皇逃難。四面八方都是陰森可怕的曠野。

  黑暗教人目眩神搖。人需要光亮。誰從陽光下走進黑暗的地方,都會立刻感到心情緊張。眼睛一看到黑暗,思想就看到混亂。每逢日食月食,在黑夜裡,在漆黑一團的地方,連最堅強的人也不免惶惶不安。在黑夜中獨自行走在森林間,無不感到心驚肉跳。黑影和樹木,這是雙重可怕而又深不可測的東西。一種虛幻的現實,在深邃幽微中出現。不可思議的東西,就在離你幾步遠的地方,像幽靈一樣清晰地顯形。在空間或在自己的頭腦里,有時會看到莫名其妙的東西在遊動,既朦朧又難以捕捉,猶如鮮花的睡夢。天邊時常出現詭譎的形影。我們還能嗅到黑暗的太空散發出的氣息。我們既恐懼又想回頭看。黑夜的空曠、變得兇險的景物、走近看便化為烏有的暗影、錯雜紛披的朦朧之影、灰白的水窪、陰慘慘反射的幽光、墓地般的無邊的寂靜、可能存在的陌生的生靈、神秘樹枝的垂拂、古怪可怕的樹幹、一簇簇顫抖的長草,這一切,人都無法抵禦。多麼膽大的人都要戰慄,感到惶恐近在咫尺,就好像靈魂同幽暗結為一體,成為怪異可怕的東西。黑暗帶來的這種侵襲,在一個孩子身上,則陰森恐怖到了難以描摹的地步。 森林就是閻王殿,在這陰森森的穹隆下面,一顆小小心靈的鼓翅聲就像垂死掙扎。

  珂賽特並不明白自己的感受,只覺得自身被天宇的無邊黑暗所震懾。震懾她的不僅僅是恐怖,而是比恐怖還要可怕的東西。她渾身戰慄。一直冷到心頭的這種寒噤,有一種難以言傳的奇特意味。她的眼神變得驚慌失措,仿佛感到明天此刻,恐怕還要來到此地。

  於是,她出於本能,要擺脫這種她既不理解又驚恐的境況,便開始高聲數一、二、三、四,一直數到十,然後再從頭數起。她這樣做,是想要真實地感受到周圍的事物。首先,她感到手冷,那是打水時弄濕了。她站起來,重又萌生了恐懼,這是一種既自然又難以克制的恐懼。現在她只剩下一個念頭:逃離,拼命跑出樹林,跑過田野,跑到有人家、有窗戶、有燭光的地方。但是,她被德納第婆娘嚇壞了,不敢丟下水桶逃跑,於是雙手抓住桶梁,使出全身力氣才提起水桶。

  她提桶走了十來步,但是這桶水太滿太沉,她不得不又撂在地上,喘了口氣,再提起來往前走,這回堅持的時間稍長些。然而,她還得停一停,歇息幾秒鐘,接著再走,現在她低著頭,弓著腰,好像個老太婆,兩條瘦胳膊被沉重的桶拉長,變得僵直了;一雙握著鐵梁的濕手也被凍木了。她不得不走走停停,每停一下,桶里的水就會溢出潑到兩條光腿上。這樣悲慘的事情發生在冬天的黑夜,發生在密林中,發生在一個八歲的孩子身上,無人知曉,此刻唯有上帝看見了。

  唉!當然,她的母親也看見了。

  要知道,有些事情能讓墳墓中的死者睜開眼睛。

  珂賽特痛苦地倒著氣,陣陣飲泣哽塞喉嚨,然而她不敢哭出聲來,即便離德納第那婆娘很遠,她也怕得要命。她總想像那婆娘就在身邊,這已經成為她的習慣。

  然而,她這樣走不多遠,而且越走越慢了,心想非得一個多鐘頭才能回到蒙菲郿,到時准得挨那婆娘一頓狠打。她不禁焦急萬分,要縮短每次停歇的時間,多走一點路,可是辦不到。焦灼的情緒,加之黑夜在樹林裡獨行的恐懼心情,使她累得精疲力竭,但仍沒有走出樹林。她走到一棵熟識的老栗樹下,打算最後停一次,歇的時間長一些,好緩過勁兒來,然後集中全身力氣,再提起水桶,鼓足勇氣往前走。不過,可憐的孩子心中絕望了,禁不住叫出聲來:「天主啊!天主啊!」

  聲音未落,她突然感到水桶一點分量也沒有了。有一隻在她看來無比粗大的手,剛剛抓住桶梁,有力地提了起來。她抬頭一看,有一個高大直立的身影,在黑暗中挨著她往前走。這大漢是從後面趕上來的,她沒有聽見。這人一聲不吭,只管抓過她提的水桶。

  人對一生中遇到的各種際遇都有本能的反應。這孩子並不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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