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相得益彰的兩幅肖像
2024-10-02 02:43:02
作者: (法)維克多·雨果
在本書中,我們還只見過德納第夫婦的側影,現在應當圍著他們轉一轉,從各個角度觀察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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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納第剛過五十歲;德納第太太將近四十,不過,女人到了這個年紀,就跟五十歲一樣;因此,這對夫婦在年齡上保持平衡。
德納第婆娘一露面,想必就給讀者留下了一點印象。這個女人身材高大,一頭黃髮,肌膚紅赤赤的,膀大腰圓,滿身肥肉,塊頭雖大但動作敏捷;我們講過,她屬於蠻婆的一類,人高馬大,頭髮上綴著幾個鋪路的石子,常常昂首挺胸逛集市。她操持全部家務:收拾床鋪,打掃房間,洗衣服,做飯。在家裡耀武揚威,橫衝直撞。她唯一的僕人就是珂賽特,一個服侍大象的小耗子。她一開口,家裡的一切,包括窗玻璃、家具和家裡的人,無不顫抖。她那張寬臉滿是雀斑,看上去就像一個漏勺。她還長了鬍鬚,是菜市場男扮女裝的搬運工的理想形象。她罵起人來特別精彩,常誇耀自己能一拳打碎一個核桃。說來也怪,這個母夜叉竟從小說中學了些嬌聲媚態,否則,誰也不會想到她是個女人。德納第婆娘就像多情女人嫁接在悍婦身上的產物。聽到她講話,人們會說:「那是個警察。」看到她喝酒,人們會說:「那是個趕大車的。」見到她擺布珂賽特,人們會說:「那是個劊子手。」她歇著的時候,嘴裡齜出一顆獠牙。
德納第與她相反,是個矮小瘦弱的男人,臉色蒼白,瘦骨嶙峋,一副多病多災的樣子,其實身體十分健康,他的狡詐就是從這點開始的。他出于謹慎,總是面帶笑容,幾乎對所有人都客客氣氣,就是對向他討不到一文錢的乞丐也不例外。他的眼神像櫸貂一樣柔和,形貌像文人一樣溫雅,酷似德利勒神甫的肖像。他的殷勤態度體現在他常陪車老闆喝酒。從來沒有人能灌醉他。他用一隻大菸斗抽菸,上身穿一件粗布罩衣,下身穿一條舊黑褲。他雅好文學,標榜信奉唯物主義,嘴邊常掛著一些人的名字,用來證明他講的話,諸如伏爾泰、雷納爾[288]、帕爾尼[289],說來也怪,還有聖奧古斯丁[290]。他聲稱自有「一套理論」。當然是騙人的一套,他完全是個賊學家。確有將賊和學結合起來而成為專家的人。我們記得,他聲稱在軍隊中效過力,常常得意地敘述在滑鐵盧戰役中,他是什麼第六或第九輕騎團的中士,獨自抵擋過一隊死神騎兵的衝殺,冒著槍林彈雨,捨身掩護並救了「一位受了重傷的將軍」。因此,他的門口牆上掛了一塊火紅的招牌,他的客棧在當地被稱為「滑鐵盧中士酒家」。他是自由派,又是傳統派和波拿巴派,曾簽名支持流亡營[291]。村里人說他受過教育,可以當傳教士。
我們認為,他僅僅在荷蘭受過當客棧老闆的教育。這個雜種無賴,到什麼地方說什麼話,到佛蘭德就自稱為來自里爾的佛蘭德人,到巴黎就自稱為法國人,到布魯塞爾就自稱為比利時人,他跨在國境線上觀望,去哪裡都方便。大家已經了解了他在滑鐵盧的英勇行為。顯而易見,他有點誇大其詞。他生活的要素就是起伏、曲折和冒險,破裂的良心拖著飄零的身世;在1815年6月18日那個狂風暴雨的日子,德納第很可能屬於我們介紹過的那種隨軍小販,一路窺探,向這些人兜售,又向那些人偷竊,男人、女人和孩子,全家坐在破車上,追隨部隊,而且憑著本能,始終追隨著打勝仗的軍隊。那次戰役之後,拿他自己的話來說,他撈了點「油水」,便來到蒙菲郿開了間客棧。
那些油水,無非是錢包和懷表,金戒指和銀獎章,是收穫季節從播滿屍體的田壟中收穫來的,但總數並不多,沒有讓這個當上客棧老闆的隨軍小販維持多久。
在德納第的言談舉止中,有一種說不出來的直線條意味:聽他講一句粗話,就能想到兵營;看他畫個十字,就能想到神學院。他能言善道,總讓人相信他很有學問。然而,鄉村教師卻注意到他說話時讀了「白字」。他賣弄學問,給旅客開帳單,但是明眼人時常看出上面有錯別字。德納第為人狡詐,好吃懶做,但能見風使舵。他絕不討厭女用人,因此之故,他老婆不願再僱傭。這個女人是個大醋缸,她以為這個面黃肌瘦的矮男人,是天下所有女人垂涎的對象。
德納第的最大特點,是既奸詐又沉穩,他的確是一個極有節制的惡棍。這種人最壞,因為其虛偽險詐。
並不是說,德納第不會發火,連他老婆都不如,但是這種情況很少見;他一旦發火,那樣子會嚇死人,因為他仇視全人類,滿腔燃燒著仇恨的烈火,因為他們這種人一輩子都想報復,總指責眼前發生的一切,自己遭遇的一切,時刻準備抓個人出氣泄憤。他一旦發火,生活中的全部失意、破產和災難,就會在他心中膨脹,脹到滿口滿眼,化作沖天的怨氣。在他發作的時候,誰撞上他誰倒霉。
德納第還有許多長處,其中一點就是處處留心,善於洞察事物,根據情況保持沉默或者信口開河,總能體現出絕頂的聰明。他眯縫著眼睛的那種神色,就像看慣瞭望遠鏡的海員。德納第是個政治家。
初來客棧的人,見了德納第婆娘,心裡就會想:「家裡一定是她做主。」錯了。她連主婦都算不上。主人和主婦,全是丈夫一個人。漢子出主意,婆娘動手。他以一種無形的磁力不斷地指揮一切。他講一句話就夠了,有時只丟個眼色,大塊頭女人總是唯命是從。德納第婆娘並沒有完全意識到,其實她跟丈夫就像是老百姓和君主的關係。她自有做人的道德標準,從不因一件小事同「德納第先生」爭執,而且,這種假設根本不能成立,無論什麼事情,她絕不當著外人的面說丈夫的不是。她從未犯過婦女常犯的那種「家醜外揚」的錯誤,用議會中的說法,就是「揭王冠」的錯誤。夫婦和睦的結果,雖然只是為非作歹,但是德納第婆娘對丈夫的恭順中,卻有虔敬仰慕的成分。這座虎嘯狼嚎的肉山,竟讓一個羸弱的專制君主動一下小手指就隨意驅使。以庸人的粗俗之見,這是天地間的一件大事:物質崇拜精神;須知,有些醜惡的東西,在永恆之美的極點也有存在的理由。德納第有讓人捉摸不透的地方,因此,這個男人對這個女人就擁有絕對權力。有時候,她把丈夫視為一支明燭,有時候她又覺得他是一隻魔掌。
這個女人也是個怪物,她只愛自己的孩子,只怕自己的丈夫。她只因是哺乳動物才當了母親;而且,她的母愛也只限於對兩個女兒,沒有男孩的份兒,這情況以後我們會看到。至於他,作為男人,只有一個念頭:發財。
但事與願違,他根本沒有發家致富。這個幹才沒有用武之地。德納第在蒙菲郿破產了,如果說一文不名還能破產的話。這個一文不名的人若是到了瑞士或者庇里牛斯地區,也許能成為百萬富翁。然而,這個客棧老闆已被命運拋在這裡,就只能在這裡吃草。
要知道,所謂「客棧老闆」,在這裡當然是狹義的,並非泛指整個階層。
就在1823這一年,德納第因欠了被債主催還的一千五百法郎債款而坐臥不安。
無論命運對他多麼不公道,德納第卻能以最現代的方式,極深刻極透徹地理解待客之道:這件事在野蠻人那裡是一件美德,在現代人這裡則是一種商品。此外,他還是一個出色的偷獵者,槍法常常受人稱讚。他有一種平靜的冷笑,那是最陰險莫測的。
他經營客棧的理論,時常如電光石火般從他頭腦中閃現。他常把這種職業訣竅灌輸到他老婆的頭腦里。一天,他咬牙切齒地低聲對他老婆說:「客店老闆的職責,就是有客人來時,要趕緊把燴肉、歇息、燭光、爐火、髒被單、女用人、跳蚤、笑臉賣給他;要拉住行客,掏空他們的小錢包,客客氣氣地減輕他們大錢包的分量,恭恭敬敬地招待旅行的人家住宿,剁男人的肉,拔女人的毛,剝孩子的皮;什麼都要開出價——敞開的窗戶、關起來的窗戶、壁爐周圍、扶手椅、普通座椅、圓凳、矮凳、鴨絨被、褥子和草墊——都要收錢;要知道沒有光亮,鏡子多麼容易發污,這也得收費;總之,要想出五十萬個鬼主意,無論什麼都要讓旅客出錢,就連他們的狗吃的蒼蠅也不能免!」
這一對男女結合起來,一個唱白臉,一個唱紅臉,上演了又醜惡又可怕的一場戲。
丈夫總是挖空心思,運籌帷幄;而那婆娘卻不考慮要登門的債主,既不愁昨天,也不愁明天,天天歡歡喜喜,一心過當前的日子。
這兩口子就是這樣。珂賽特夾在他們中間,受到雙重壓力,猶如一個小動物,既受磨盤的輾磨,又受鐵鉗的撕裂。這一男一女各有懲治她的辦法。珂賽特的遍體鞭痕,是那婆娘的手藝;小姑娘冬天光腳出門,卻是那漢子的高招兒。
珂賽特上樓下樓,忙裡忙外,洗洗涮涮,擦擦掃掃,連跑帶顛,忙得喘不上來氣,那樣羸弱的身子,既要搬重東西,又要干粗活。她得不到一點兒憐憫,她的主母是個母老虎,主人是只毒蠍。德納第客棧就像一面蜘蛛網,珂賽特被縛在上面不住發抖。壓迫的理想範例,由這種當牛做馬的可悲方式體現出來,這情景頗似蒼蠅服侍蜘蛛。
可憐的孩子,逆來順受,總是不聲不響。
看到這小小的生靈,赤身露體,在拂曉就這樣落到人世間,那顆剛剛離開上帝的靈魂里會產生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