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得逞的後果

2024-10-02 02:39:15 作者: (法)維克多·雨果

  芳汀是在冬末時節被辭退的,夏季過去,冬季又來了。白天短,出的活兒也少了。冬天,沒有溫暖,沒有陽光,也沒有中午,早晨連著晚上,終日昏黑,煙霧瀰漫,窗外灰濛濛的,看不清楚。天空成了一個氣窗,整個白晝成了地窖。太陽是一副窮人的模樣。多麼惡劣的季節!冬季將天上的水和人心化為石頭。債主不停向她逼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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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芳汀掙得太少,入不敷出,債務越背越重。德納第夫婦未能按時足數收到錢,就總寫信來,信中內容令她傷心,信中的要求會讓她破產。有一天,他們寫信來,說她的小珂賽特在冬天一件衣裳也沒有,孩子需要一條羊毛裙,母親至少得寄十法郎才能買一條。芳汀收到信,拿在手中揉搓了一整天。到了晚上,她走進街角的一個理髮館,取下梳子,一頭令人讚嘆的金髮一直垂到腰上。

  「這頭髮真美!」理髮匠高聲贊道。

  「您肯出多少錢?」芳汀問。

  「十法郎?」

  「剪吧。」

  她買了一條裙子,寄給德納第。

  德納第收到裙子,立刻火冒三丈。他們要的是錢,於是把裙子給愛波妮穿了。可憐的雲雀繼續凍得發抖。

  芳汀心想:「我的孩子不再冷了。我給她穿上我的頭髮了。」她自己則戴上小圓帽,蓋住光頭,這樣看上去還是很美。

  芳汀心中越來越黯淡,她看到自己不能再梳頭髮,就開始怨恨周圍的一切。在很長一段時間裡,她跟所有的人一樣敬重馬德蘭老爹;然而,她心裡一個勁兒地重複,是他把她趕走的,是他造成了她的不幸,重複到後來也恨起他來了,而且是尤其恨他。她在工人聚在工廠門口的時刻經過那裡,故意又笑又唱。

  有一次,一個年老的女工瞧見她又唱又笑的樣子,就說道:「這姑娘將來一定會很慘的。」

  她找了一個漢子,是隨便碰到的一個人,她並不愛他,只想胡來,發發心中的憤懣。那是個窮鬼,靠拉點曲子乞討,好吃懶做,還動手打她,然後分開了。相遇又分手,無不是由厭惡的情緒引起的。

  她只愛自己的孩子。

  她越往下滑,周圍的一切就越黑暗,那個溫柔的小天使在她心底就越有光彩。她常說:「等我發了財,我的珂賽特就會到我身邊。」說著又大笑起來。她一直咳嗽,後背還出虛汗。

  有一天,她收到德納第夫婦的一封信,信中這樣寫道:「珂賽特病了,患了一種地方病,叫粟粒熱。必須吃貴的藥,這下子把我們家給毀了,我們付不起藥費。如果一周之內您不寄來四十法郎,小姑娘就死定了。」

  看完信,芳汀哈哈大笑,對鄰居老太婆說:「哈!他們心腸真好!四十法郎!只要這麼點兒!就是兩個金路易!我到哪兒去拿呢?這些鄉巴佬,都沒長腦子!」

  然而,她走到樓梯,還湊近天窗又把信看了一遍。

  接著,她衝下樓梯,跑出去,邊跑邊跳,還笑個不停。

  有個人碰見她,問道:「您有什麼事兒這麼高興?」

  她答道:「兩個鄉巴佬剛給我寫來一封信,說了天大的蠢話。他們向我要四十法郎!鄉巴佬,算了吧!」

  她經過廣場時,看見許多人圍著一輛造型很怪的馬車。一個穿紅衣服的男子站在車頂上,正在搖唇鼓舌。那是個走江湖的牙醫,正兜售整套假牙、牙膏、牙粉和藥酒。

  芳汀擠進人群,邊聽邊跟大家一起大笑。那拔牙的郎中胡吹胡侃,既講下層人熟悉的江湖話,又講體面人能懂的俗語,他看到這個咧著嘴大笑的漂亮姑娘,突然高聲說:「站在那邊大笑的姑娘,您的牙齒真漂亮。您若是肯賣您那兩個門牌,每個我出一個金路易。」

  「我的門牌,是指什麼呀?」芳汀問道。

  「門牌嘛,」牙科醫生回答,「就是上排前頭的兩顆門牙。」

  「真殘忍!」芳汀高聲說。

  「兩枚拿破崙金幣啊!」在場的一個沒牙的老太婆咕噥道,「這個女人真有福氣!」

  芳汀逃開,捂住耳朵不聽,可是,那人沙啞的聲音卻仍在沖她喊:「想想吧,美人!兩枚拿破崙金幣,能辦不少事兒。您若是同意,今晚兒就到『銀甲板』客棧,您能在那兒找到我。」

  芳汀回到住所,仍然火冒三丈,她把事情講給好心腸的鄰居瑪格麗特聽:「這種事您能理解嗎?那個人不是無恥透頂嗎?怎麼能讓那種人到處亂竄呢?把我前面的兩顆牙拔掉!那我不是難看死了嗎?頭髮還能長出來,可是牙齒拔掉不是完啦!哼!那人真是魔鬼!我寧願頭衝下從六層樓上跳下去!他對我說,今晚他住在銀甲板客棧。」

  「他出多少錢?」瑪格麗特問道。

  「兩枚拿破崙金幣。」

  「這就是四十法郎。」

  「是啊,」芳汀說,「合四十法郎。」

  她愣了一會兒,就開始做活兒。過了一刻鐘,她撂下活計,又跑到樓道去看德納第夫婦的那封信。

  她回到屋裡,又對在她身邊做活兒的瑪格麗特說:「粟粒熱是怎麼回事兒?您知道嗎?」

  「知道,是一種病。」那老姑娘回答。

  「那種病要吃很多藥嗎?」

  「嗯!要吃猛藥。」

  「那種病是怎麼得的?」

  「不知怎麼就得上了。」

  「孩子也得那種病嗎?」

  「孩子最容易得。」

  「能死嗎?」

  「很容易死。」瑪格麗特答道。

  芳汀走出屋,再次到樓梯上看信。

  到了晚上,她下了樓,只見她朝客棧集中的巴黎街走去。

  次日清晨,天沒亮瑪格麗特就來了,平時她倆總在一起做活兒,只點一支蠟燭就夠了,老太婆這次走到芳汀的房間,看見她坐在床上,臉色慘白,渾身凍僵了。她沒有睡覺,布帽落在雙膝上。蠟燭點了個通宵,差不多燒完了。

  瑪格麗特走到門口,就被這異常混亂的景象驚呆了,高聲說道:「天主啊!蠟燭全燒完啦!出什麼事兒啦!」

  然後,她打量芳汀,而芳汀也把沒了頭髮的腦袋轉過來。

  一夜工夫,芳汀老了十歲。

  「耶穌啊!」瑪格麗特問道,「您怎麼啦,芳汀?」

  「我沒什麼,」芳汀回答,「倒是我的孩子有救了:那種病真可怕,不治就沒命了。現在我放心了。」

  她說著,就指給老姑娘看在桌子上閃閃發亮的兩枚金幣。

  「啊,耶穌上帝呀!」瑪格麗特嘆道,「這不是發財啦!這些金幣您是從哪兒弄來的?」

  「反正我弄到手了。」芳汀答道。

  她邊說邊微笑。燭光照亮她的臉。這是流血的微笑,淡紅的涎水弄髒嘴角,口中有個黑洞。

  兩顆門牙拔掉了。

  四十法郎她寄往蒙菲郿。

  那不過是德納第夫婦騙錢的一個計謀,其實珂賽特並沒有害病。

  芳汀把鏡子從窗戶扔出去了。她早已從三樓的單間搬上只有木門閂的閣樓。這類閣樓屋頂和地板構成斜角,稍一走動就碰腦袋。窮苦人要逐漸彎腰,才能走到屋子的盡頭,如同走到命運的盡頭。床鋪沒了,只留下她叫作被子的一大塊破布、一張鋪在地下的睡墊以及一把坐墊露麥秸的破椅子。一盆枯萎的小玫瑰,遺忘在角落裡。另一角落有一個奶油盆,現在用來盛水,冬天結了冰,一圈圈高低不等的冰碴兒長時間標示水面的高低。她早已丟掉廉恥,現在又丟掉修飾。這是最後的標誌。戴著髒帽子就出門。不知是沒時間,還是滿不在乎,衣裙破了她不再縫補了。襪跟磨破,就往鞋裡褪一截,這從襪子的幾條豎紋上就能看出來。她那件胸衣又舊又破,用零碎布頭補了又補,稍一動彈就會撕開。債主們總跟她吵鬧,不讓她消停片刻。她在街上常碰見他們,在樓梯上也常碰見他們。她往往整夜啜泣,整夜冥思苦想。她的眼睛非常明亮,左肋靠上一點兒疼痛不止,咳嗽也很厲害。她恨透了馬德蘭老爹,但是不發怨言。她做衣裳每天干十七個鐘頭,但是一個監獄包工用女囚犯幹活壓低了工錢,自由女工每天就只能掙九蘇了。一天干十七個鐘頭,只掙九蘇!逼債的人越發冷酷無情。那個舊貨商幾乎把她的全部家具搬走了,見面還不斷對她說:「你什麼時候付我錢,臭娘們兒。」仁慈的上帝啊,別人還要把她逼到什麼份兒上?她感到自己被人追捕,產生了困獸的心理。就在這種時候,德納第又寫信來,說他仁至義盡,那一百法郎欠款,必須馬上付清,否則就把小珂賽特趕出門,不管她的病剛好,也不管她在大冷天裡能往哪兒走,凍死餓死隨她便。「一百法郎!」芳汀心想,「可是,到哪兒去找工作,一天能掙五法郎呢?」

  「豁出去啦!全賣了吧!」她說道。

  這個苦命人做了公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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