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越這世間的生死

2024-10-02 02:36:05 作者: 一行禪師

  雖然縛悉底比丘從未被佛陀責備過,但他很清楚自己的不足之處。縛悉底在修行道上,仍有一大段的路要走,但他對降伏六根的精勤和意志,則可能就是佛陀再沒有對他多做批評的原因。每當有其他的比丘或比丘尼被糾正的時候,縛悉底都會以他自己犯錯的心情去聽受訓導。他這樣的學習態度,使他在修行上有很多的進益。他尤其留意佛陀對羅睺羅的訓示。羅睺羅在修行上已有很大的進展,這也間接令縛悉底在修行上獲益不淺。

  一次,他倆坐在森林附近一處草坪上的時候,縛悉底對羅睺羅訴說他對於自己能成為佛陀的弟子,感到如何幸運。他透露自己已對俗世的生活全無留戀,因為他已嘗到真正的平和、喜悅和自由。羅睺羅告誡他說:「你現在這感覺可能是真的,但別這麼容易自滿。修行最重要的,是要不停看守著自己的六根,做它們的主人。就是佛陀的大弟子們,也從來不敢在這方面的修行上有半點鬆懈。」

  羅睺羅告訴縛悉底關於一位才智過人又有言語天分的懵祗沙比丘。他同時也是一個很有才華的詩人,曾作了幾首偈頌來讚美佛、法、僧。佛陀對他的詩偈也甚為欣賞。最初加入僧團的時候,懵祗沙是在舍衛城外依止尼拘律樹伽毗比丘的。尼拘律樹伽毗去世後,懵祗沙便前來祇園精舍。一天,他與阿難陀在外面乞食時,懵祗沙告訴阿難陀他心中很是困惱,並希望阿難陀可以給他輔助。原來懵祗沙心中對幾位前來精舍供食的少婦起了非分之想。阿難陀很明白,像懵祗沙這樣的一個文人雅士,是很容易為美色動搖的。於是,阿難陀刻意利用懵祗沙對美感的敏銳,來引領他從美的角度去看轉迷成悟的大道,使他不再執迷於障礙修行的剎那嬌艷。阿難陀教他如何用覺察之光照亮所有法的空性與無常。依著阿難陀的指示去做,懵祗沙終於成了他感官的主人。有感於這次的經驗,懵祗沙寫了一首僧眾日後都耳熟能詳的詩:

  披上袈裟後,

  我仍像水牛盼食般,

  追逐欲望。

  自覺慚愧!

  大將之子,

  

  善於箭術,

  竟能衝出

  千軍之重圍。

  安住專念中,

  就是美女當前,

  也不會被征服。

  我追隨的世尊

  如太陽之光。

  在此道上寧靜漫步,

  慾念全消。

  成了自己感官的主人,

  我平步前行。

  雖遇無數障難,

  卻動搖不得我的平穩。

  由於懵祗沙天賦才華,他有時不免會貢高我慢、漠視他人。幸而他勤修專念,所以能夠自知驕慢的生起。就這個主題,他也作了一首偈:

  喬達摩的門徒,

  降伏你們的傲慢!

  恃驕之道

  只會導致苦惱。

  掩藏我慢的人

  正步向地獄,

  一如那個趾高氣揚的,

  全無兩樣。

  倒不如以平和的心

  尋找幸福。

  修習專念

  實踐三學。

  要得真正成功

  必先降伏驕慢。

  又由於懵祗沙的徹視深察,他已因超越煩惱的障礙而有了很大的變化,舍利弗尊者也證明懵祗沙已證得「不還」的果位。他開悟那天,作了一首詩以表達對佛陀的感激:

  沉醉少年夢

  我四處遊蕩,

  穿越郊野和市井,

  直至得遇佛陀!

  以純粹的慈悲,

  佛陀與我分享妙法。

  信念甦醒

  我披上袈裟。

  住於察覺中,

  身心專注,

  感恩覺者

  我才得證三學!

  光明的種子

  世尊廣植四方。

  眾生沉淪暗黑,

  他給我們引見大道——

  四聖諦、

  八正道、

  平和、喜悅與自在。

  他的言教深奧,

  一生無咎清高,

  他巧導眾生解脫。

  此恩此德難圖報!

  在一次特別為年輕比丘舉辦的教壇上,舍利弗尊者以懵祗沙比丘為例,告訴學僧們,在懵祗沙修行的初期,他遇到很多心境上的困擾。幸而他對修行的堅定,使他把這些境界降伏,證得真慧。「因此,」舍利弗告訴這班年輕僧人,「千萬不要墮入任何心理不平衡的狀況之內,不論是自卑還是自大。如果修行正確的專念,你便能夠察覺到心內和身外的一切活動,因而不會輕易被困於其中。學會怎樣把持六根,就是在大道上進展的至妙之法。」

  聽著羅睺羅訴說懵祗沙的事跡,縛悉底感到自己已經很熟悉懵祗沙。雖然他曾與懵祗沙見過面,但卻未有機會與他真正交談。他決定要找個機會跟他結交,因為他知道在懵祗沙的修行經驗中,有很多值得他學習的地方。

  縛悉底還記得一次佛陀曾用海洋來比喻把持六根的修行。佛陀說:「比丘們,你們的眼睛,就像潛藏著怪獸、漩渦和險流的深海。如果你們不循正念,你們的船隻便會被海怪、漩渦與急流襲擊和吞噬。同樣的,你們的耳、鼻、舌、身、意,也是危機四伏的。」

  回憶起這些話,縛悉底的理解倍增。六根果真是如海洋般,隨時會有被暗涌淹沒的危機。羅睺羅的忠告實在值得聽從——他真的不可以太自滿。佛陀教化的修行,最重要的是持之以恆。

  一天下午,坐在祇園精舍的房子外面時,佛陀給一些比較年輕的比丘說了個故事,提醒他們要把持六根,以免迷失於昏沉惘亂之中。佛陀述說:「一天,一隻白鷹低飛,迅速地用它的利爪捉拿了一隻鵪鶉。白鷹再飛上高空時,小鵪鶉開始痛哭起來。它埋怨自己沒有聽從父母之言,留在父母指明的安全地帶。它自嘆:『早知落得如此下場,我就聽從他們的話了。』

  「白鷹問道:『那麼,你的父母叫你這可憐蟲留在哪裡?』鵪鶉答道:『在那剛翻過泥土的新田。』

  「出乎鵪鶉的意料,那白鷹竟然說:『我隨時隨地都可捉到任何一隻鵪鶉,我就讓你回到那田裡多活一小時吧。一個小時後回來,我就會再把你捉回,捏破你的小脖子,把你吃掉。』白鷹於是滑翔而下,暫時在新田裡釋放了鵪鶉。

  「小鵪鵓也出人意料,竟立刻爬到一堆剛掘起了的泥土上面,站在那裡挑釁白鷹:『唏,白鷹,你為何要多等一個小時?為什麼你不現在就來抓我?』

  「怒火上冒,白鷹把雙翅貼緊身旁,直衝下田去。這時,鵪鶉第一時間閃避,躲入了那堆泥土下面的凹坑。白鷹飛到那土堆時,利爪剛錯過了鵪鶉,更因衝力太猛,它撞地而死。

  「比丘們,你們一定要時刻專注於防守著六根,作為它們的主人。如果你們稍有不慎,離開正念,便會墮入魔道,危險重重了。」

  僧團里的一些誠懇而又天資聰敏的年輕比丘,令縛悉底感到非常鼓舞。一天,他和另一些比丘一起前往質多家裡應供。質多一向都潛心學佛,由於他有廣大的心量,人們對他的尊重和愛戴,如同敬重給孤獨長者。質多一向喜歡宴請高僧到他家裡,接受他的供養和研討法理。這天,他請了十位大弟子和兩個年輕的比丘,縛悉底和伊師提婆。供食完畢,質多向各僧人鞠躬作禮後,請教比丘們說:「各位尊者,我曾聽過佛陀開示《梵綱經》里說的六十二種外道學說。我又曾聽過其他教派的信徒提問有關生、死和靈魂的問題,如:世界是有限還是無限、短暫還是永久、身心是一還是二、如來死後會否繼續存在、他是否會同時存在和不存在,或非存在和非不存在。尊者們,這些玄見密論是從何而生起?」

  雖然質多已再三提問,但沒有一個比丘敢對質多的問題做出解答。縛悉底開始覺得有點窘,耳朵漸紅。就在這時,伊師提婆打破沉默。他望著長者比丘問道:「尊敬的長者,我可以解答質多居士的問題嗎?」

  他們答道:「比丘,你可依隨你的意思回答他的問題。」

  轉過頭來,伊師提婆對質多說道:「善士,這些見解和問題,都是來自他們的我執妄見。只要他們擺脫了有獨立個體這個概念,他們便不會再被這些問題纏擾了。」

  質多顯然覺得這個年輕比丘的答覆很不錯,說:「尊者,請你解釋清楚一點。」

  「一般沒有機會接觸正覺之道的人,都會以為自己就在身體之內,又或身體是在自己之中。同樣的,他們也以為感受與自體無異,又或感受存於自體之內和自體存於感受之中。這些人對思想、行念和意識,都是持著同樣的見解。他們都被困於有個『我』的妄見之中。也就是因為這樣,他們才會落於那《梵綱經》里所說的六十二妄見,因而產生那些有限無限、短暫永恆、是一是二、存在不存在等疑問。質多居士,當你勤習修行,破了我執這個妄見的時候,你便會發覺這些全都是毫無意思的問題了。」

  「說下去。」質多越發覺得這年輕比丘答得動聽,他虔敬地問道,「尊者,你是哪裡來的?」

  「我來自阿般提。」

  「尊者,我也曾聽聞過一個從阿般提來的比丘,他名叫伊師提婆。據說這位比丘很了不起,聰明能幹。可惜我只聞得其名,而未有機會與他會面。你見過他嗎?」

  「是的,質多,我見過他。」

  「尊者,那你可否告訴我這位天才的年輕僧人在哪裡?」

  伊師提婆沒有回答。

  其實,質多早就估計到這位年輕比丘就是伊師提婆,於是問道:「閣下是否就是伊師提婆比丘?」

  「對,大人。」伊師提婆答道。

  質多高興極了:「這真是我極大的榮幸!尊敬的伊師提婆尊者,我的芒果園和我的住所都設備齊全,是休憩的好地方。我希望你會時常來探望我們。我們將會樂意供應你各種需要,如食物、衲衣、醫藥和住宿等。」

  伊師提婆沒有作響,比丘們謝過質多後便離開了。之後,縛悉底聽說伊師提婆一直都沒有再回去探視質多。伊師提婆不求讚譽和美食,就是得到一個如質多般有名望的人供養,他也全不動心。雖然縛悉底再也沒有遇見伊師提婆,但他給縛悉底留下的那個聰穎謙遜的比丘形象,則深深印記在縛悉底的心裡。縛悉底發願要以伊師提婆為榜樣,更希望有機會路過阿般提的時候,前去拜訪他。

  縛悉底知道佛陀是如何喜歡那些有決心、智慧,以及關懷別人和給人快樂的年輕比丘。佛陀曾表示他全寄望這些年輕比丘承傳他的法教於後世。但縛悉底察覺到,無論對什麼年紀和根性的比丘,佛陀都一視同仁,盡心盡力地去教導他們。有一些比丘是會遇到較多的問題,其中有一個比丘,就曾經六次離去再返,而仍然得到佛陀的歡迎,給他重試的機會。就是對那些連觀息十六法也不能牢記的比丘,佛陀也是不厭其煩地繼續給予他們慈言與鼓勵。

  祇園精舍有一個名叫跋達梨的比丘。雖然佛陀很清楚這個比丘的短處,但他卻視而不見,好讓跋達梨有機會自行改進。跋達梨時常違反一些僧規。例如,午食時,比丘是應該留在座中至用食完畢。站起來作別的小差或添食,都是規例所不容許的,這規例叫「一次坐食」。跋達梨一直都未能奉行此規,他的行為令精舍里其他的比丘非常不滿。佛陀曾多次教他在每早起床時反問自己:「我今天要怎樣才能使同修們快樂?」但他幾個月後,仍全無改善。一些比丘開始受不了,便嚴詞以對地呵斥他。佛陀知道了之後,便在集會上對僧眾訓示。

  他說:「比丘們,僧團里固然會有一些有缺點的人,但他們的內心,始終都會保留著一點信念和愛心的種子。如果我們不盡力去與他們溝通以求互相了解,幫助他們滋長這信念與愛心,這點僅存的種子,也就可能蕩然無存了。就如一個失去了一隻眼睛的人,他的家人和朋友,必定會盡力保護他餘下的眼睛,以免他再遭不幸。因此,比丘們,對你們的同修兄弟慈愛一點,以能保存他們信念與愛心的種子吧。」

  縛悉底當時也在場聽著佛陀說這番話。他很被佛陀的愛心感動。他抬頭時,望見阿難陀抹去臉上的淚痕,因而知道阿難陀也是同樣被感動了。

  雖然佛陀是這樣慈悲溫柔,但情況有需要的時候,他也有嚴謹的一面。一個佛陀也幫不來的人,便當真是沒有希望的了。一天,縛悉底親聞佛陀與一個名叫髻設的馴馬師一段有趣而動人的對話。

  佛陀問髻設:「你可否告訴我怎樣馴服馬匹?」

  髻設答道:「世尊,馬匹有不同的脾性。有些很馴良,只需要數句溫婉的說話便可以令它自然馴服;另一些比較困難,但也只需剛柔並重的方法;更有一些非常難馴的,對付這些的時候,要用非常嚴厲的方法。」

  佛陀笑問:「假如你遇到一匹馬,用三種方法也都無效,那你又如何?」

  「世尊,在這個情況之下,我便唯有把馬匹殺掉了。如果我讓它活下去,它的壞脾性是會感染其他馬匹的。世尊,我也真想知道你是如何訓練你的弟子的。」

  佛陀淺笑,說:「我也是和你一樣。一些比丘只對溫和的態度有反應;另一些需要剛柔並重地對待;也有一些,是只會在嚴格的管束下才有所進步。」

  「你又如何處置那些不受任何一種方法影響的僧人呢?」

  佛陀說:「我也如你一樣,會把他殺掉。」

  馴馬師驚訝得目瞪口呆:「什麼?你會殺他?我以為你是反對殺戮的。」

  佛陀解釋說:「我不是像你殺馬一樣殺我的門徒。當他對剛才說的三種方法都無動於衷的時候,我便不會讓他再留在僧團里。我不會再接納他為弟子,這將會是極大的不幸。在僧團修行正法的機會是千載難逢的,失去了這個機會,還不是像精神的扼殺嗎?這不單只是那人的不幸,也同時是我的不幸,因為我對那人是非常關懷和愛護的。我會不停地希望,望他會有一天再放開懷抱,回來與我們一起修行。」

  很久以前,縛悉底曾聽過佛陀責罵和輔導羅睺羅,他又見過佛陀矯正一些其他的比丘。他現在才明白佛陀責罵的背後,是深切的愛。雖然佛陀從未說明,但縛悉底是明白佛陀對他的愛護的,他只須望進佛陀的眼裡便知道。

  那天晚上,佛陀接待了一個訪客。阿難陀著縛悉底奉茶。這位客人是個氣宇軒昂、一派貴族儀容的武士,上路時背上背著一把閃閃生光的寶劍。他在祇園精舍外面下騎時,將寶劍插在馬鞍上。舍利弗帶他到佛陀的房子。他身體魁梧,步伐很大,而且目光炯炯有神。阿難陀告訴縛悉底,他的名字叫盧醯特沙。

  當縛悉底進來奉茶的時候,他看見盧醯特沙和舍利弗坐在佛陀前面的矮凳上,阿難陀則站在佛陀後面。奉上茶後,縛悉底便站到阿難陀的身旁,也在佛陀背後。他們靜靜地喝茶。過了很久,盧醯特沙才說:「世尊,有沒有世間是沒有生、老、病、死的?有沒有一個世界的眾生是不會死亡的?用什麼行進方法,才可以離開此有生死之地,而到達那無生死的世界?」

  佛陀答道:「沒有任何行進方法,可以讓你離開此生死的世界。無論你走得多快,就是比光速還要快,也是沒法離開的。」

  盧醯特沙合上雙掌,說道:「我知道你在說實話。我知道其實不論怎樣快速,都沒有任何行進方法可以使我們逃離這生死的世界的。我記得我在前生的一世,是個會飛行得如箭般快的人,我一步便可由東海跨過西海。我那時曾決意要跨出有生老病死的世界,去找尋一處不受生死煎熬的世間。我日飛萬里,不停地持續飛行,全沒有停下來吃喝或休息。我以這樣的速度飛行了一百年,但依然找不到我的目的地。最後,我死在路上。世尊,你的話千真萬確!就是有超越光速的能力飛行,也沒有人能逃出生死。」

  佛陀又說:「可是,我沒有說過一個人不可以超越生死啊。細聽吧,盧醯特沙,你是可以超越這世間的生死的,我會告訴你這條道路。在你這軀體內,蘊含著生死的種子,但在這同一軀體內,你也可以找到超越生死的法門。盧醯特沙,觀想你的身體,將你的覺察力照到你高大軀體內顯露著的生死世界。一直觀照,直至你見到無常、空、無生、無死等一切法的實相。這時,生死的世界就會在你面前消失,而無生無死的世界就會自然顯現出來。你這時便會從悲憂畏懼中釋放自己。你並不需要遨遊以便離開生死的世界,你只需要向你體性的深處里洞視。」

  縛悉底看見舍利弗在聽著佛陀說話時,眼裡閃耀著如星星般的光芒,盧醯特沙的臉上也泛起著無限的喜悅,縛悉底更是深受感動。誰又能測量佛陀的教理有多高超奧妙?它簡直就像一曲動人心弦的樂章。今次,縛悉底又更清楚地明白到,解脫之鑰,其實就在自己的手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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