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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

2024-10-02 02:11:32 作者: (俄)列夫·托爾斯泰

  聶赫留朵夫沒有上床就寢,而是在旅館房間裡前前後後來回踱了很久。他跟卡秋莎的事已經結束了。她不需要他了,這使他又傷心又羞愧。不過現在使他痛心的不是這件事。他的另外一件事不僅沒有結束,而且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使他痛心,並且要求他有所行動。

  在這段時間裡,特別是今天在這座可怕的監獄裡看到的和了解到的種種可怕的惡勢力,把可親可愛的克雷裏佐夫也迫害緻死的惡勢力,作威作福,十分囂張,不僅看不到戰勝惡勢力的可能性,而且簡直無法知道怎樣才能戰勝惡勢力。

  他的頭腦裏出現了成百上千的人,一個個被那些麻木不仁的將軍、檢察官、典獄長關在到處是病菌的空氣裏,受盡淩辱;想起那個獨立不羈、痛罵當官的、被看作瘋子的古怪老頭子;想起停屍間裡在憤恨中死去的克雷裏佐夫那十分清秀的、蠟黃的、僵了的臉。究竟是他聶赫留朵夫瘋了,還是那些自以為頭腦清醒而天天在幹這些事的人瘋了?這個老問題現在更頑強地出現在他面前,要求解答。

  等他來回走累了,也想累了,就在燈前的沙發上坐下來,隨手翻開英國人送給他做紀念的《福音書》,那是他在清理口袋時丟在桌上的。「據說,什麼問題都可以在這裡面找到答案。」他想。於是他把《福音書》翻了翻,就看起他翻到的地方。《馬太福音》第十八章。

  —、當時門徒進前來,問耶穌說,天國裏誰是最大的。

  二、耶穌便叫一個小孩子來,使他站在他們當中。

  三、說:我實在告訴你們,你們若不迴轉,變成小孩子的樣式,斷不得進天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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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所以凡自己謙卑像這小孩子的,他在天國裏就是最大的。

  「是的,是的,就是這樣。」聶赫留朵夫想起隻有在儘可能降低自己身份的時候才能領略生活的安適和快樂,就在心中這樣說。

  五、凡為我的名,接待一個像這小孩子的,就是接待我。

  六、凡使這信我的一個小子跌倒的,倒不如把大磨石拴在這個人的頸項上,沉在深海裏。

  「為什麼說『凡為我的名,接待一個像這小孩子的』?而且怎樣接待?『凡為我的名』是什麼意思?」聶赫留朵夫覺得這些話一點也沒有向他說明什麼,就自己問自己說。「而且,為什麼要把大磨石拴在頸項上,還要沉在深海裏?不對,這有點不對頭;不確切,不清楚。」他想,同時也想起他這一生讀過好幾次《福音書》,都是因為遇到這樣一些不清楚的地方,讀不下去。他又讀了第七、第八、第九和第十節,這幾節講到將人絆倒,講到人必須進入永生,講到把人丟進地獄的火裏作為懲罰,講到孩子們的使者常見到天父的面。「可惜這些話很沒有條理,」他想,「不過可以感覺出來,這裡面有好東西。」

  十一、人子來,為要拯救失喪的人。

  十二、一個人若有一百隻羊,一隻走迷了路,你們的意思如何?他豈不撇下這九十九隻,往山裏去找那隻迷路的羊嗎?

  十三、若是找著了,我實在告訴你們,他為這一隻羊歡喜,比為那沒有迷路的九十九隻歡喜還大呢。

  十四、你們在天上的父,也是這樣不願意這小子裡失喪一個。

  「是啊,天父不願意讓他們死亡,可是他們成百成千地死去,而且無法拯救他們。」聶赫留朵夫想。

  二十一、那時彼得進前來,對耶穌說:主啊!我弟兄得罪我,我當饒恕他幾次呢?到七次可以嗎?

  二十二、耶穌說:我對你說,不是到七次,乃是到七十個七次。

  二十三、天國好像一個王,要和他僕人算帳。

  二十四、才算的時候,有人帶來了一個欠一千萬銀子的來。

  二十五、因為他沒有什麼償還之物,主人吩咐把他和他妻子兒女,並一切所有的都賣了償還。

  二十六、那僕人就俯伏拜他,說:主啊!寬容我,將來我都要還清。

  二十七、那僕人的主人,就動了慈心,把他釋放了,並且免了他的債。

  二十八、那僕人出來,遇見他的一個同伴,欠他十兩銀子,便揪著他,掐住他的喉嚨,說:你把所欠的還我。

  二十九、他的同伴就俯伏央求他,說:寬容我吧,將來我必還清。

  三十、他不肯,竟去把他下在監裏,等他還了所欠的債。

  三十一、眾同伴看見他所做的事,就甚憂愁,去把這事都告訴了主人。

  三十二、於是主人叫了他來,對他說:你這惡奴才!你央求我,我就把你所欠的都免了。

  三十三、你不應當憐恤你的同伴,像我憐恤你嗎?

  「難道不就是這麼一回事兒嗎?」聶赫留朵夫看完這些話,忽然大聲叫起來。而且他的心裡有一個聲音也說:「是的,就是這麼一回事兒。」

  於是聶赫留朵夫遇到了追求精神生活的人常常遇到的情形。那就是,有的想法,起初他覺得是奇怪、荒誕甚至可笑的,卻越來越經常在現實中得到證實,終於使他一下子就看清楚這原來是最簡單的、不容置疑的真理。他現在看清楚的想法就是:戰勝可怕的、使許多人受苦受難的惡勢力的唯一可靠辦法,就是人人承認自己在上帝面前總是有罪的,因此既無權懲罰別人,也無權改造別人。現在他明白了,所以會有他在各地監獄裡親眼目睹的種種駭人聽聞的罪惡之事,以及幹這些罪惡之事的人那種心安理得的態度,無非是因為有些人想做不可能做到的事:自己壞,卻要改造壞人。道德敗壞的人想改造道德敗壞的人,而且想用強硬的辦法達到目的。這一切種種隻能得到一種結果:一些貧窮而貪財的人將這種臆想的懲罰人和改造人的事變成自己的職業之後,本身就敗壞到無以復加的地步,而且還要不斷地使他們所折磨的人道德敗壞。現在他明白了,他所目睹的種種可怕的現象是怎麼來的,怎樣才能消滅種種可怕的現象。他很久都找不到的答案,就是基督給彼得的回答:要永遠饒恕人,饒恕一切人,饒恕無數次,因為沒有本身無罪因而可以懲罰或改造別人的人。

  「可是,事情不可能就這樣簡單吧。」聶赫留朵夫對自己說,可是同時他又毫無疑問看出來,儘管他以前習慣了相反的看法,因而起初覺得這種看法很奇怪,然而這是不容置疑的答案,不僅在理論上是這祥,在實際上也是這樣。至於怎樣對待作惡的人,難道聽之任之,不加懲罰——遇到這種常見的反對意見,他現在也不覺得難以回答了。假如事實證明,懲罰能減少犯罪,改造罪犯,那這種反對意見就是有道理的。可是既然已經證明事實與此相反,而且也很明白,一些人無權改造另一些人,那麼,你們能做到的唯一合理做法就是不再做那些不但無益而且有害、此外又是很不道德、很殘忍的事。「你們懲罰你們認為是罪犯的人,已經有好幾百年了。怎麼樣?犯罪的人絕跡了嗎?沒有絕跡,而且犯罪的人數反而在增加,因為有些人因受懲罰而墮落成罪犯,還有那些審判人和懲罰人的法官、檢察官、偵訊官、獄吏也成了罪犯。」聶赫留朵夫現在明白了,社會和社會秩序大體上能夠存在,並不是因為有這樣一些合法的罪犯在審判和懲罰別人,而是因為,儘管敗壞到如此地步,人與人還是互相憐惜、互相愛護的。

  聶赫留朵夫希望就在這本《福音書》裏找到可以證實這種想法的段落,就從頭讀起來。他讀了一向使他非常感動的《登山訓眾》[17],今天才第一次看出這段訓誡並非抽象的美好理想,所提的大部分要求並非過分和難以實現,而是一些簡單明了、切實可行的戒律。一旦實行這些戒律(而這是完全可能的),就能建立起人類社會的全新結構,到那時候,不僅聶赫留朵夫所憤恨的種種暴行會自然消滅,而且人類所能達到的最高幸福,人間天堂,也會實現。

  這種戒律有五條。

  第一條戒律(《馬太福音》第五章第二十一節到第二十六節)說的是,人不僅不應當殺人,而且不應當對弟兄動怒,不應當認為任何人是微不足道的,是「拉加」[18],如果同什麼人爭吵,就應當在向上帝獻禮之前,也就是在祈禱以前,同那人和好。

  第二條戒律(《馬太福音》第五章第二十七節到第三十二節)說的是,人不僅不應當淫亂,而且不應貪戀女色,既然同一個女人結成夫婦,就應當對她永不變心。

  第三條戒律(《馬太福音》第五章第三十三節到第三十七節)說的是,人不應當在許諾什麼事的時候起誓。

  第四條戒律(《馬太福音》第五章第三十八節到第四十二節)說的是,人不僅不應當以眼還眼,而且當有人打你的右臉時,連左臉也轉過來由他打,應當寬恕別人的欺侮,好好地忍受,人家對你有什麼要求,都不能拒絕。

  第五條戒律(《馬太福音》第五章第四十三節到第四十八節)說的是,人不僅不應當恨仇敵,跟仇敵打仗,而且應當愛仇敵,幫助仇敵,為仇敵效勞。

  聶赫留朵夫凝視著那盞油燈的亮光,一動也不動。他想起我們生活中的種種醜惡現象,就清清楚楚地想像到,假如人人信守這些戒條,我們的生活會是什麼樣子。於是他的心中充滿了很久不曾有過的喜悅。就好像他經歷了長期的勞累和痛苦之後忽然得到了安寧和自由。

  他一夜沒有睡覺。他就像許許多多讀《福音書》的人那樣,讀著讀著,第一次明白了以前讀過多次而沒有留意的一些話的全部意義。他就像海綿吸水一樣,如饑似渴地吸收他在這本書裏發現的有用的、重要的和可喜的道理。他讀到的一切似乎都是他熟悉的,似乎在證實和引導他認識以前他早就知道、卻沒有充分認清、沒有相信的道理。現在他就認清了,相信了。

  而且,他不光是認清和相信人人履行這些戒律就能得到人所能得到的最高幸福,他現在還認清和相信,任何人除了履行這些戒律,無須再做別的,人生唯一合理意義就在於此,任何違背這一點的行為都是錯誤的,都會立刻招來報應。這是從全部教義中得出的結論,在關於葡萄園戶的比喻[19]中尤其生動有力地表現出這番道理。園戶本來是被打發到葡萄園裡去為園主幹活兒的,他們卻把葡萄園看作他們的私產;他們認為園裡的一切都是為他們造就的,認為他們隻管在葡萄園裡過過舒服日子就是了,忘記了園主,誰要向他們提到園主,提到他們對園主應盡的責任,他們就把誰殺死。

  「我們的所作所為,也正是這樣,」聶赫留朵夫想,「就是因為我們抱著一種荒謬的信念在生活,認為我們自己就是自己生活的主人,人生在世就是為了享樂。可是,這顯然是很荒謬的。要知道,既然我們被派到世上來,那就是奉有某某的旨意,有所為而來的。可是我們卻認定,我們活著隻是為了自己圖快活。所以很清楚,我們不會有好下場的,就像那不依照園主意圖行事的園戶一樣。主人的意圖就表現在這些戒律裏。隻要這些人奉行戒律,人間就會建立起天堂,人類就能得到所能得到的最大幸福。」

  「你們要先求他的國和他的義,這些東西都要加給你們了。[20]可是我們卻先要求這些東西,顯然,是求不到的。

  「這樣看來,這是我一輩子的事了。隻做完一件,另一件才開頭呢。」

  從這天夜裡起,聶赫留朵夫開始過起一種全新的生活,倒不是因為他進入了新的生活環境,而是因為從這時起,他所遭遇的一切,對他來說都有了跟以前截然不同的意義。至於他一生中這個新階段的結局如何,將來自見分曉。

  [1] 俄國民粹派革命者大都出身於貴族,在流放中享有坐車的權利。

  [2] 這件事在德·阿·李尼約夫的《在旅站上》有描寫。——作者注

  [3] 指俄國19世紀六七十年代的民粹派革命運動。

  [4] 指民意黨1881年3月1日刺殺沙皇亞歷山大二世事件。

  [5] 此處應為蘭采娃。

  [6] 俄國農民自卷的菸捲兒,形似狗腿。

  [7] 阿拉哥(1786—1853),法國物理學家、天文學家。

  [8] 指《資本論》第一卷。俄譯本出版於1872年。

  [9] 13世紀天主教教廷設立的機構,殘酷地鎮壓異教徒,同時也迫害進步的思想家和科學家。

  [10] 指法國資產階級革命時期雅各賓派實行革命恐怖手段。

  [11] 指1839—1884年間在彼得堡出版的政治、學術、文學綜合性月刊。

  [12] 見本書第二部第二十一章。

  [13] 指1882—1898年法國侵略越南北部的戰爭。「東京」是當時歐洲人對越南北部的稱呼。

  [14] 格拉斯頓(1809—1898),當時的英國首相。執行殖民政策,1882年出兵占領埃及。

  [15] 原文是英語。

  [16] 原文是英語。

  [17] 見《新約全書·馬太福音》第五章。

  [18] 意即「廢物」。

  [19] 《馬太福音》第二十一章第三十三節起到第四十一節止:「[耶穌說:]你們再聽一個比喻。有個家主,栽了一個葡萄園,周圍圈了籬笆,裡面挖了一個壓酒池,蓋了一座樓,租給園戶,就往外國去了。收果子的時候近了,就打發僕人,到園戶那裡去收果子。園戶拿住僕人,打了一個,殺了一個,用石頭打死一個。主人又打發別的僕人,比先前更多。園戶還是照樣待他們。後來打發他的兒子到他們那裡去,意思說,他們必尊敬我的兒子。不料,園戶看見他兒子,就彼此說,這是承受產業的。來吧,我們殺他,占他的產業。他們就拿住他,推出葡萄園外,殺了。園主來時候,要怎樣處置這些園戶呢?他們說,要下毒手除滅那些惡人,將葡萄園另租給那按著時候交果子的園戶。」

  [20] 《馬太福音》第六章:「[耶穌說:]一個人不能侍奉兩個主。不是惡這個愛那個,就是重這個輕那個。你們不能又侍奉神,又侍奉瑪門(指「財利」)。……所以不要憂慮,說吃什麼,喝什麼,穿什麼。這都是外邦人所求的。你們需用的這一切東西,你們的天父是知道的。你們要先求他的國和他的義,這些都要加給你們了。所以不要為明天憂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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