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七
2024-10-02 02:07:50
作者: (俄)列夫·托爾斯泰
第二天,聶赫留朵夫去找律師,把敏紹夫的案子對他說了說,要求他擔任辯護。律師聽完後,說要看一看案卷,如果事情真的像聶赫留朵夫說的那樣——這種事是完全可能的——他可以擔任辯護,不要任何報酬。聶赫留朵夫又順便講了那一百三十人因為互相推諉而被關押的事,並且問他,這事由誰負責,是誰的過錯。律師沉默了一會兒,顯然是想做出準確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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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誰的過錯嗎?誰也沒有過錯。」他果斷地說。「您去跟檢察官說,他會說,這是省長的過錯,您去跟省長說,他會說,這是檢察官的過錯。誰都沒有過錯。」
「我這就去找瑪斯連尼科夫,對他說說。」
「哼,這沒有用。」律師微微笑著反對說。「他是一個……他不是您的親戚或者朋友吧?……他是一個,恕我直言,是一個大笨蛋,同時又是一個狡猾的畜生。」
聶赫留朵夫想起瑪斯連尼科夫說的有關這位律師的話,就沒有說什麼,跟他告過別,便去找瑪斯連尼科夫。
聶赫留朵夫有兩件事要求助於瑪斯連尼科夫:一件是把瑪絲洛娃轉到醫院去,另一件是因為身份證問題被關押的一百三十人的事。儘管向他很不尊敬的人去求情是一件很不痛快的事,這卻是達到目的的唯一辦法,所以必須走這條路子。
聶赫留朵夫乘馬車來到瑪斯連尼科夫家門前,看見台階兩邊停著好幾輛馬車,有四輪輕便馬車,有四輪彈簧馬車,有四輪轎式馬車。他才想起今天正好是瑪斯連尼科夫夫人的接待日,瑪斯連尼科夫就是請他在這一天來的。就在聶赫留朵夫的馬車快到門前時,在台階旁停著一輛轎式馬車,一個帽子上戴有帽徽、身穿短披肩的僕人正扶著一位太太從台階上往下走,正要上車。那位太太提著衣裾,淺口鞋裡露出又黑又瘦小的腳踝。聶赫留朵夫在停著的一些馬車當中認出了柯察金家的帶篷四座馬車。鬚髮皆白、面色紅潤的馬車夫恭敬而親切地摘了摘帽子,向這位特別熟識的老爺致意。聶赫留朵夫還沒有來得及問門房,米海爾·伊凡諾維奇(即瑪斯連尼科夫)何在,他本人就出現在鋪地毯的樓梯上,他在送一位十分重要的客人,這樣的客人他已經不是送到樓梯平台上,而是一直送到樓下。這位十分重要的軍界貴客一邊下樓,一邊用法語說起本市為孤兒院舉辦的摸彩會,並且發表意見說,這對於太太小姐們是一件極好的事:「她們又可以開開心,又可以募到錢。」
「讓她們開開心,享享上帝的福吧……哦,聶赫留朵夫,您好!怎麼好久沒見到您呀?」他向聶赫留朵夫打招呼說。「您去拜會女主人吧。柯察金家的人也來了。還有納丁·布克斯海夫登。全城的美人兒都在這兒了。」他一面說,一面微微聳著穿軍服的肩膀湊過去,讓身穿鑲金絛制服的跟班給他穿軍大衣。「再見吧,好兄弟!」他又握了握瑪斯連尼科夫的手。
「哦,咱們上樓吧,我多麼高興呀!」瑪斯連尼科夫很興奮地說著,挽住聶赫留朵夫的胳膊,別看他那樣肥胖,還是帶著聶赫留朵夫很快地往上走去。
瑪斯連尼科夫特別興奮和歡喜,原因是那位顯要人物對他表示了關注。原來瑪斯連尼科夫就在接近皇室的近衛軍團供職,同皇親國戚交往應該早已習以為常,可是,看樣子,不斷的交往只是越來越增強他的卑賤本性,所以每一次這樣的關注都會使瑪斯連尼科夫欣喜若狂,就像一隻溫順的小狗在主人撫摩它、拍打它、撓它的耳朵時那樣。小狗就搖尾巴,蜷腿兒,扭來擺去,貼起耳朵,像發瘋似的轉起圈兒。瑪斯連尼科夫這時候正是恨不得要這樣。他不管聶赫留朵夫那嚴肅的臉色,也不聽他說什麼,硬把他往客廳里拉,簡直使人無法謝絕,聶赫留朵夫只好跟著他走。
「有事等一會兒再說。你有什麼吩咐,我一切照辦。」瑪斯連尼科夫一面說,一面拉著聶赫留朵夫穿過大廳。「快去通報將軍夫人,就說聶赫留朵夫公爵駕到。」他一面走,一面對僕人說。那僕人就小跑著搶到他們前頭,趕去通報。「你有事只要吩咐一聲就行。不過你一定要看看我的太太。上次我沒有帶你去,就已經挨過一頓罵了。」
等他們走進客廳,僕人已經通報過了,所以自稱為將軍夫人的副省長夫人安娜·伊格納濟耶芙娜已經在沙發旁包圍著她的女帽和腦袋叢中滿面春風地向聶赫留朵夫鞠躬了。客廳另一頭有一張桌子,有幾位女士坐在那裡喝茶,旁邊站著幾個男子,有軍人,也有文官。男男女女嘰嘰喳喳的說話聲一刻也不停。
「到底來了!您怎麼不願意跟我們來往啦?我們有什麼地方得罪您啦?」
她用這樣的話迎接來客,是想表示她和聶赫留朵夫的關係非常親密,雖然這樣的親密關係從來不曾有過。
「你們認識嗎?認識嗎?這位是別里婭芙斯卡婭太太,這位是米海爾·伊凡諾維奇·契爾諾夫。請坐近點兒。」
「米西,請到我們桌上來。茶會給您端過來的……還有您……」她對正在和米西說話的那個軍官說,顯然是忘記了他的名字,「請到這兒來。公爵,您用茶嗎?」
「我才不這樣看呢,我才不這樣看呢,她就是不愛他嘛。」一個女人的聲音說。
「她愛的是肉餡包子。」
「老是說無聊的笑話。」另一個頭戴高高的女帽,渾身的綢緞、黃金、寶石閃閃發光的太太說。
「好極了,這種華夫餅乾,而且這樣酥。再端一些過來。」
「怎麼,您很快就要動身嗎?」
「今天是最後一天了。因此我們就來了。」
「這樣美的春光,現在去鄉下真是好極了!」
米西頭戴女帽,身上那深顏色條紋連衣裙裹在細細的腰肢上,連一條皺褶也沒有,好像她就是穿著這衣服生下來的,顯得十分標緻。她一看到聶赫留朵夫,臉就紅了。
「我還以為您已經走了呢。」她對他說。
「差一點走了,」聶赫留朵夫說,「因為有事耽擱了。我到這兒來也是有事。」
「您去看看媽媽吧。她很想見見您。」她說著,感覺到自己在說謊,並且覺得他也明白這一點,她的臉就更紅了。
「恐怕沒有工夫了。」聶赫留朵夫憂鬱地回答說,竭力裝作沒有發覺她紅了臉。
米西很生氣地皺起眉頭,聳了聳肩膀,便轉向一個瀟灑英俊的軍官,那軍官從她手裡接過空茶杯,軍刀在圈椅上碰了幾下,就雄赳赳地把茶杯送到另一張桌上。
「您也應該為孤兒院捐一些錢呀。」
「我沒有說不捐呀,不過我想把我的慷慨大方全部留著,拿到摸彩會上去。到時候我可以好好地露一手。」
「哼,到時候瞧吧!」接著是明顯做作的笑聲。
這個接待日十分熱鬧,安娜·伊格納濟耶芙娜興高采烈。
「我家米卡告訴我,您在忙監獄裡的事。這一點我很理解。」她對聶赫留朵夫說。米卡就是她的胖丈夫瑪斯連尼科夫。「米卡也許有別的缺點,可是您也知道,他的心腸有多麼好呀。那些不幸的囚犯就好比是他的孩子。他就是這樣看待他們的。他的心是那樣好……」
她停住了,因為她找不到字眼兒足以形容她那個下命令抽打犯人的丈夫的好心,就馬上微微笑著轉過臉去,招呼一個走進來的滿臉皺紋、扎著紫色花結的老太婆。
聶赫留朵夫為了不失禮,說了幾句照例應該說的話,並且也照例說得毫無內容,然後便站起來,走到瑪斯連尼科夫跟前。
「那麼,請問,你可以聽我說說嗎?」
「哦,是的。好,有什麼事呀?咱們上這兒來吧。」
他們走進小小的日本式書房,在窗前坐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