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
2024-10-02 02:06:39
作者: (俄)列夫·托爾斯泰
聶赫留朵夫第二天醒來,第一個感覺就是覺得自己遇到了一件事,而且甚至還沒有想起是什麼事,就已經知道是一件又重要又好的事。「卡秋莎,官司。」對了,還有不能再說謊話,要老老實實說話。而且,也是驚人的巧合,就在這天早晨他終於收到了盼望已久的首席貴族夫人瑪麗婭的來信,這封信他現在特別需要。瑪麗婭給他充分自由,祝他今後婚姻美滿。
「婚姻!」他帶著譏諷的口氣說出口來,「我現在離這種事兒多麼遙遠呀!」
他想起昨天他有意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對她的丈夫說說,向他悔過,並表示願意盡一切可能進行補償。可是今天早晨他覺得這事似乎不像昨天想的那樣容易了。「再說,既然他不知道,又何必讓他傷心?他要是問起來,那我要告訴他。可是,能特意去告訴他嗎?不能,這沒有必要。」
今天早晨他覺得對米西說出真情實話似乎也很困難。這又是不能開口說的,說出來她會覺得是侮辱。這種關係就和現實中的很多關係一樣,只能是意會中的事。這天早晨他只是決定:他不再上他們家去,如果他們問起來,他就說實話。
不過,在和卡秋莎的關係中,卻沒有什麼不可以說的。
「我要上監獄裡去,對她說說,我要請求她饒恕我。如果有必要,是的,如果有必要,我就和她結婚。」他想。
這天早晨他想到犧牲一切並且和她結婚,以求道德上的完善,想得特別動情。
他已經很久沒有這樣精神飽滿地迎接新的一天了。阿格拉菲娜一走進他的房裡來,他立即帶著連自己也意想不到的果斷勁兒聲明說,他再不需要這座住宅,再也不需要她伺候了。本來已經以默契的形式決定,他保留這座租金昂貴的大住宅是供結婚用的。所以,退還住宅就有特殊的含意。阿格拉菲娜吃驚地看了看他。
「阿格拉菲娜·彼得羅芙娜,非常感謝您在各方面對我的照顧,可是我現在不需要這樣大的住宅,也不需要任何人伺候了。要是您願意幫助我,那就請您費神料理東西,暫時收拾收拾,就跟媽媽在世時那樣。等娜塔莎來了,她會處理的。」娜塔莎是聶赫留朵夫的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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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格拉菲娜搖了搖頭。
「究竟怎麼料理呀?東西都是要用的嘛。」她說。
「不,不用了,阿格拉菲娜·彼得羅芙娜,肯定不用了。」聶赫留朵夫回答她搖頭所表示的意思說。「還請您告訴柯爾尼,我多給他兩個月的工錢,以後就不用他了。」
「您這樣做可不行,德米特里·伊凡諾維奇。」她說,「就算您要到國外去,房子以後還是用得著的。」
「阿格拉菲娜·彼得羅芙娜,您想得不對。我不到國外去,如果我走的話,那是到另外的地方去。」
他的臉忽然一下子紅了。
「是啊,應該告訴她,」他心裡想,「沒有什麼不可以說的,應該把一切告訴所有的人。」
「昨天我遇到一件很奇怪、很重要的事。您記得瑪麗婭姑媽家的卡秋莎嗎?」
「當然記得啦,我還教她做針線活兒來著。」
「嗯,昨天在法庭上審的就是那個卡秋莎,我正好做陪審人。」
「哎呀,我的天,多可憐呀!」阿格拉菲娜說,「審她什麼罪呀?」
「殺人罪。這一切都是我乾的。」
「這怎麼能是您乾的呢?您這話說得太奇怪了。」阿格拉菲娜說著,她那雙老眼裡閃起戲謔的火花。
她知道他和卡秋莎的事。
「是的,我是一切事情的起因。所以,這事就改變了我的一切計劃。」
「這事又能使您有什麼變化呢?」阿格拉菲娜忍著笑說。
「這變化就是:既然她是因為我才走上那條路的,那我就應當盡我的力量幫助她。」
「這是您的一片好心,不過在這方面您沒有什麼了不起的過錯。這種事兒大家都有,要是冷靜點兒,這一切會漸漸淡漠,漸漸忘記,照樣過日子。」阿格拉菲娜一本正經地說,「您把這一切都算在自己帳上,毫無必要。我早就聽說她走上了邪路,那又怪誰呢?」
「怪我。因此我想補救。」
「啊,這事要補救可是很難。」
「那就是我的事了。如果您考慮您自己,那麼,媽媽曾經有一個願望……」
「我不是考慮自己。先夫人待我恩重如山,我再不希望什麼了。麗莎一直叫我去(麗莎是她的一個已出嫁的侄女),等到用不著我了,我就上她那兒去。只是您不必把那種事兒放在心上,人人都有那種事兒。」
「哦,我可不是這樣想。我還是請您幫助我把住宅退了,把東西收拾收拾。還請您別生我的氣。我在各方面都非常、非常感激您。」
說也奇怪,自從聶赫留朵夫認識到自己很壞並且自己憎惡起自己那時候起,他就不再憎惡別人了。而且倒是覺得阿格拉菲娜和柯爾尼可親又可敬。他很想也在柯爾尼面前懺悔一番,但看到柯爾尼那副畢恭畢敬的神情,他就不好這樣做了。
聶赫留朵夫去法院的路上,還是坐著那輛馬車,還是經過那些街道,可是自己對自己感到驚訝,感到自己完全成了另一個人。
昨天他覺得同米西結婚是伸手可及的事,現在他覺得是完全不可能的了。昨天他認為自己地位優越,米西嫁了他肯定會幸福美滿;今天他覺得自己不僅不配跟她結婚,而且也不配跟她接近了。「只要她知道我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就怎麼也不會跟我往來了。可是我還責怪她向那位先生賣弄風情呢。的確也不行,即使她現在嫁給我,而我知道另一個女子就在這兒的監獄裡,明天或者後天就要跟著大批犯人去服苦役,恐怕我不但不會感到幸福,而且也不會心安。被我害了的那個女子就要去服苦役,我卻在這兒接受賀喜,還要帶著年輕妻子出去拜客。或者我還同那個首席貴族,就是我和他的妻子無恥欺騙的那個人,一起出席會議,統計票數,對於提付表決的地方自治會監督學校等等的議案,看有多少票贊成,多少票反對,過後再跟他的妻子幽會(多麼卑鄙呀!);或者我繼續畫那幅畫,那幅畫顯然是永遠畫不成的,因為我本來就不該干那種無聊的事,我現在也不可能做那種事了。」他在心裡說著,一直因為感覺到內心發生變化暗自高興。
「首先,現在就要去見見律師,」他想,「問問他的意見,然後……然後,到監獄裡去看她,看昨天那個女犯,把一切都對她說說。」
他想像著怎樣和她見面,怎樣對她傾吐心裡話,怎樣向她認罪,向她說明,為了贖罪他願意做一切力所能及的事,他可以和她結婚,一想像到此情此景,就感到特別興奮,而且眼裡湧出了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