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
2024-10-02 02:06:36
作者: (俄)列夫·托爾斯泰
瑪絲洛娃也是從麵包里取出錢來,把那張息票交給科拉布列娃。科拉布列娃接過息票,看了看,她雖然不識字,卻相信無所不知的俊姐兒說的這紙片值兩盧布五十戈比,便爬到爐子的通氣口邊,去拿藏在那裡的一瓶酒。女犯們看到這情景,除了瑪絲洛娃的鄰床,都紛紛回到自己的床位上。瑪絲洛娃這時也抖了抖頭巾和囚服上的灰土,爬到床上,吃起麵包。
「我給你留著茶,不過恐怕已經涼了。」菲道霞說著,就到擱板上去拿用包腳布裹著的白鐵茶壺和茶杯。
茶已經完全涼了,而且白鐵味勝過茶味,但瑪絲洛娃還是倒了一杯,就著吃麵包。
「小菲尼亞,給你。」她呼喚著,掰下一塊麵包,遞給盯著她的嘴巴的小男孩。
這時科拉布列娃把一瓶酒和一個杯子遞給瑪絲洛娃。瑪絲洛娃請科拉布列娃和俊姐兒一起喝。這三個女犯是這個牢房裡的貴族,因為她們有錢,而且有什麼東西都一起享用。
過了幾分鐘,瑪絲洛娃就來了精神,很帶勁兒地講起法庭上的情形,模仿副檢察官的腔調和動作,還講到法庭上特別使她驚訝的一件事。她說,在法庭上所有的人顯然都帶著很喜歡的神情在看她,而且不時還有人特意走到候審室里來。
「就連那個押解的兵都說:『這都是來看你的。』有的人走進來,問某某文件或者別的什麼東西在哪裡,可是我看出來,他不是要什麼文件,而是要拿眼睛把我吃下去。」她笑著說,並且似乎大惑不解地搖著頭。「也有這號兒的戲子!」
「這話可是一點也不假。」道口工接過話茬,馬上又用她那唱歌一樣的聲音滔滔不絕地說起來。「這就好比蒼蠅見了糖。他們干別的事無精打采,幹這種事一個個都來勁兒。他們男人不吃飯都行……」
「到了這兒也是一樣,」瑪絲洛娃打斷她的話說,「在這兒我也碰上了。剛剛把我帶進門,就有一批人從火車站來到這兒。他們死乞白賴地把我纏住,我簡直不知道怎樣才能脫身。多虧副典獄長來解圍。有一個人死死纏住我,我好不容易才掙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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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什麼模樣?」俊姐兒問。
「黑黑的,留著小鬍子。」
「八成是他。」
「他是誰?」
「謝格洛夫嘛。就是剛剛走過去的那個人。」
「這謝格洛夫是個什麼人?」
「連謝格洛夫都不知道哩!謝格洛夫兩次從服苦役的地方逃出來。現在又把他抓住了,可是他還是會逃走的。連看守們都怕他哩。」常常跟男犯們互通信息,因而知道獄中一切新聞的俊姐兒說,「他一定會逃走的。」
「他逃走,可是又不能把咱們帶走。」科拉布列娃說。「你最好還是說說,」她對瑪絲洛娃說,「關於上訴的事律師對你說了些什麼。現在不是應該上訴嗎?」
瑪絲洛娃說,她什麼也不知道。
這時候紅頭髮女人把斑斑點點的雙手插進又亂又濃密的紅頭髮里,用指甲搔著頭皮,來到正在喝酒的貴族跟前。
「卡秋莎,我來好好對你說說,」她說了起來,「開頭第一件事,你得寫呈子,說你不滿意判決,這以後要去找檢察官。」
「關你什麼事?」科拉布列娃用氣呼呼的粗嗓門兒對她說,「你是聞到酒味了。不用你多嘴。你不說,人家也知道該怎麼辦,沒有你也行。」
「又不是跟你說話,你管得著嗎?」
「想喝酒了吧?就湊過來啦。」
「那好吧,就給她喝一點兒。」瑪絲洛娃一向有了東西就分給大家。
「我來給她一點兒厲害的……」
「好,好,來吧!」紅頭髮女人說著,朝科拉布列娃逼過來,「我才不怕你呢。」
「天生當囚犯的料!」
「你才是哩!」
「騷貨!」
「我是騷貨?你這苦役犯,兇手!」紅頭髮女人嚷了起來。
「走開,我叫你走開。」科拉布列娃沉下臉說。
可是紅頭髮女人反而更逼近了,科拉布列娃就朝她那露著的肥胖胸脯推了一把。紅頭髮女人好像就等她這一下,用迅雷不及掩耳的動作一手抓住科拉布列娃的頭髮,另一隻手舉起來就要打耳光,可是這隻手被科拉布列娃抓住了。瑪絲洛娃和俊姐兒抓住紅頭髮女人的兩條胳膊,使勁想把她拉開,可是紅頭髮女人那隻手揪住科拉布列娃的辮子,怎麼也不肯鬆開。她也曾放了一下子,但那是為了把頭髮纏在拳頭上。科拉布列娃歪著頭,一隻手在紅頭髮女人身上亂打,並且用牙齒去咬她的手。女犯們都擁在兩個打架的女犯周圍,又拉架又嚷嚷。就連害肺癆的女人也走過來,一面咳嗽,一面看著兩個女人扭打。兩個孩子緊緊偎在一起哭著。女看守聽到吵鬧聲,帶著一名男看守走了進來,才把兩個打架的女犯拉開了。科拉布列娃解開白色的髮辮,把揪下來的頭髮一綹一綹地往外挑,紅頭髮女人拉扯著撕破的襯衣,蓋住黃黃的胸部。兩個人都在叫嚷著,又解釋又訴說委屈。
「我知道嘛,這都是酒惹出來的。明天我就要報告典獄長,他會把你們整治得好好的。我聞到啦,這兒有酒味兒。」女看守說,「你們小心點兒,把東西收拾掉,不然要倒霉的。可沒工夫給你們評理。各就各位,都給我住嘴。」
可是過了很長時間都沒有住嘴。兩個女人又對罵了老半天,互相追述是怎樣開頭的,是誰的過錯。最後,男看守和女看守走了,兩個女人才漸漸安靜下來,準備睡覺。老婆子跪在聖像前禱告起來。
「兩個苦役犯湊在一塊兒了。」紅頭髮女人忽然用沙啞的嗓門兒在床鋪的另一頭說起來。每一句話裡面都夾雜著極其巧妙的罵人話。
「你小心我再收拾你。」科拉布列娃馬上也回嘴,也夾雜著類似的罵人話。一會兒兩個人又不作聲了。
「要不是他們把我拉住,我早把你的眼珠子摳出來啦……」紅頭髮女人又說起來,不要多等,又得到科拉布列娃同樣規格的回敬。
然後又是時間長一點兒的間隔,然後又是對罵。間隔時間越來越長,最後,完全靜了下來。
大家都躺下了,有幾個已經打起呼嚕,只有一向都是禱告很久的老婆子還在對著聖像磕頭。還有誦經士的女兒等看守一走,就下了床,又在牢房裡來來回回走了起來。
瑪絲洛娃沒有睡著,老是想著自己如今成了苦役犯,而且人家已經有兩次叫她苦役犯:一次是包奇科娃,另一次是紅頭髮女人。可是她怎麼也不習慣這種叫法。科拉布列娃原來背對她躺著,這時翻過身來。
「我真沒有想到,一絲一毫也沒有想到呀。」瑪絲洛娃小聲說,「別人幹了壞事,一點兒關係也沒有,我什麼也沒幹,卻要受罪。」「閨女,別難過。在西伯利亞,人也能活下去。你到了那裡也不會完蛋。」科拉布列娃安慰她說。
「我知道不會完蛋,不過總是太屈了。我一向好好過日子,不該遭這份罪。」
「人拗不過上帝呀,」科拉布列娃嘆著氣說,「人是拗不過上帝的。」
「我知道,大嬸兒,可總是難受呀。」
她們沉默了一會兒。
「你聽見嗎?這是那個騷貨。」科拉布列娃這樣說,是要瑪絲洛娃注意那邊床上響起的奇怪的聲音。
這聲音是紅頭髮女人強忍住的痛哭聲。紅頭髮女人哭的是,剛才挨了罵,又挨了打,她非常想喝酒,又不給她喝。她哭的還有,她這一輩子除了嘲笑、侮辱、打和罵以外,別的什麼都沒有見過。她想找點兒安慰,就回憶起自己跟工人菲吉卡·莫洛江科夫的初戀。可是一想起那次戀愛,也就想起那次戀愛是怎樣收場的。那個莫洛江科夫有一次喝醉了酒,為了開玩笑,拿明礬抹在她身上最敏感的地方,然後就看著她疼得把身子縮成一團,跟同伴們一起哈哈大笑。那次戀愛就這樣結束了。她一想起這事兒,就覺得自己可憐,而且以為不會有人聽見,就哭了起來,哭得像個小孩子,又哼哼,又吸鼻子,還一下一下吞著鹹鹹的淚水。
「她真可憐呀。」瑪絲洛娃說。
「可憐當然可憐,可是別來搗亂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