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檔案庫

2024-10-02 02:00:16 作者: (英)阿瑟·克拉克

  摩西·卡爾多喜歡一個人去登陸原點,他喜歡那大教堂一般的寂靜氛圍,在那裡,他想待多久就待多久。面對人類創造的所有藝術、所有知識,他感覺自己好像變回了一個年輕的學子。這份體驗讓他既歡樂,又沮喪:他的指尖下沉睡著一整個宇宙,就算窮盡一生,他也只能探索其中微不足道的一小部分,有時,這種絕望感讓他無力承受。他仿佛是獨自赴宴的饑民,眼前擺放著望不到盡頭的佳肴,它們的數量如此龐大,以至於讓他反而倒了胃口。

  不僅如此,眼前這個智慧和文化的寶藏,還只是人類精神遺產的一小部分。許多他知道的、熱愛的知識都湮滅了。他知道那不是因為事故,而是有人刻意為之。

  一千年前,一群滿懷善意的天才改寫了歷史,他們在圖書館中逡巡,決定什麼該留下,什麼該付之一炬。取捨的標準十分簡單,但施行起來卻很困難:在所有文學作品和歷史記錄中,只有那些對人類生存和社會穩定有益的內容,才有資格進入播種船的存儲空間,飛向新世界。

  這是一項難以完成又令人心碎的任務。評選委員們強忍著淚水,篩選掉了《吠陀經》《聖經》《大藏經》《古蘭經》以及根據這些經典創作的大量紀實作品和虛構作品。在那些作品裡雖然飽含美和智慧,但委員們不能任由它們在新世界的人民心中灌輸宗教仇恨和超自然信仰。他們不能讓未來的新人像地球上的數十億男女一樣,為了求得安慰,不惜被虔誠的胡話蒙蔽心智。

  在清洗中遭殃的還有幾乎所有的小說家、詩人和劇作家,因為一旦沒有了哲學和文化的背景,他們的作品就變得毫無意義。荷馬、莎士比亞、彌爾頓、托爾斯泰、梅爾維爾、普魯斯特,這些在電子革命取代紙張之前的創作大家,都沒能留下完整的作品,唯一傳世的只有幾十萬頁精心挑選的段落。總之,凡是和戰爭、犯罪、暴力以及毀滅性的激情有關的一切,都被排除在了人類的文化遺產之外。如果智人設計出的(希望也是經過改善的)傳人發現了這部分文字,他們就一定會創造出自己的文學作為回應。在這一點上,沒有必要過早給他們鼓勵。

  音樂的命運要好一些(歌劇除外),視覺藝術也是。但這兩個藝術門類的作品浩如煙海,同樣亟須甄選,儘管挑選的標準有時失之武斷。在未來,許多行星上的新人一定會奇怪莫扎特的第一到第三十八號交響曲到哪裡去了,還有貝多芬的第二和第四號、西貝柳斯的第三到第六號交響曲。

  

  面對眼前的任務,摩西·卡爾多深深地明白自己的責任,也明白自己的無能——無論才華多高的人,在這個時候都是無能的。麥哲倫號的資料庫里存儲著海量的信息,那都是薩拉薩星人從未知曉的,也必然是他們樂於接受的,雖然他們未必能完全理解。其中有25世紀的作家對《奧德賽》的傑出改寫,那是穿越了半個千年的和平來回顧戰爭歲月的經典之作。還有費恩伯格翻譯成通用語的莎翁四大悲劇,以及周笠翻譯的《戰爭與和平》——光是說完那一長串的書名,就要花上幾小時,甚至幾天的時間。

  有時候,在登陸原點大樓的圖書館裡,卡爾多會忍不住對這些相當快樂但絕不天真的人民扮演一回上帝。他會把圖書館檔案庫中的條目和麥哲倫號的資料庫作一番對比,看看哪些刪除了,哪些縮編了。他雖然在原則上反對任何審查,但也常常認同審查者的智慧——至少在殖民地草創的那些年月里,審查是必要的。但事到如今,殖民地已經建立成功,或許該給他們攪動攪動,傾注點創造力了……

  他偶爾也會受點打擾:或者是飛船上的呼叫,或者是年長的薩拉薩星人領著小輩來此地緬懷歷史。他並不在乎被打擾,相反,有一個人的打攪還挺讓他覺得高興。

  每天下午,如果不是塔納鎮上有緊急公務,米蕾莎都會騎著那匹漂亮的帕洛米諾馬來訪,馬的名字叫「鮑比」,去了勢。地球的訪客第一次在薩拉薩星上見到馬時都覺得十分驚奇,因為他們從沒有在地球上見過一匹活馬。薩拉薩星人愛動物,他們從地球人留下的大量基因材料中複製了許多出來。有的動物沒什麼用處,有的甚至還挺討厭,比如那些可愛的松鼠猴就老喜歡從塔納鎮的居民家裡偷點小東西。

  米蕾莎每次都會帶上點好吃的,通常是水果,或是當地的多種奶酪之一。卡爾多總是感激地收下,但他更感激的是她的陪伴。誰能想到呢?從前的他常對著五百萬人演講(那可比最後一代地球人總人口的一半還多!),可現在,一個聽眾就讓他心滿意足了……

  「你家祖祖輩輩都是圖書管理員,已經習慣了用兆字節思考,但是我想提醒你,『圖書館』里有個『書』字。你們薩拉薩星上還有書嗎?」卡爾多問道。

  「我們當然有!」米蕾莎語氣極為憤慨——她暫時還聽不懂卡爾多的玩笑,「有幾百萬,唔,幾千本呢!北島上有個人會印書,每年大概印十本書,每本印一兩百冊。它們都很漂亮,也很貴,都是特殊場合當禮物用的。我21歲生日那年收到了一本,是《愛麗絲漫遊仙境》。」

  「哪天得讓我看看。我一向喜歡書,在飛船上藏了差不多一百本。大概就是因為這個吧,每次聽到有人說多少字節,我都會在心裡把那個數字除以一百萬,換算成一本書:十億字節相當於一千本書,以此類推。只有這樣,我才能在別人說到資料庫和信息傳輸的時候,明白他們到底在說些什麼。說說你們的圖書館吧,它有多大?」

  米蕾莎目不轉睛地望著卡爾多,十指卻在操作台的鍵盤上忙碌。

  「這也是我學不會的技能,」他望著米蕾莎的動作,露出羨慕的神色,「有人說過,21世紀之後的人類已經分成了兩個物種,一個是語言人,一個是數字人。當然了,如果需要,我還是可以用用鍵盤的,但我還是喜歡和那些用慣了電子產品的同事當面交談。」

  米蕾莎的搜索結束了:「根據上一個小時的盤點結果,是645垓字節。」

  「唔……有將近十億本書了。那麼圖書館最初的規模是多大?」

  「這個我不用查就知道,是640垓字節。」

  「那麼,在七百年裡——」

  「是的,是的,在七百年裡,我們只添加了幾百萬本。」

  「我不是在批評你們,畢竟質量遠比數量重要。你能不能給我看看薩拉薩星上你最喜歡的文學作品?還有音樂作品。我們的問題是不知道該給你們什麼。麥哲倫號的共享資料庫里存儲了十億多本書。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嗎?」

  「如果我說『知道』,那就是在剝奪你告訴我的權利,我可沒那麼殘忍。」

  「謝謝你,親愛的。說正經的,這是一件可怕的事,已經困擾了我好些年了。我有時會想:地球毀滅得正是時候,再拖下去,人類就要被自己創造的信息給壓垮了。

  「第二個千年結束的時候,人類創造知識的速度只有每年一百萬本新書——和後來相比,只能說『只有』了!這個數字還單單指多少有些傳世價值,因此永久儲存下來的書。

  「到第三個千年時,這個數字至少翻了一百倍。有人做過統計,從書寫問世的時候算起,直到地球毀滅,人類總共生產了一百億本書。我剛才對你說了,我們的飛船上有這個數字的十分之一。

  「如果把這些書一股腦兒地給你們,就算你們有足夠的存儲空間,也會被它們吞沒的。那不是善舉,只會使你們的文化和科學發展徹底停滯。再說其中的大多數材料也對你們毫無意義,你們得像從谷糠里打麥子那樣篩選,篩選過程會長達幾個世紀。」

  奇怪,卡爾多心想,我以前怎麼沒想到這個比喻?這正巧是SETI的反對者一再重申的危險。好吧,我們一直沒能和外星智能取得聯繫,甚至沒有找到他們的蹤跡。但薩拉薩星人做到了,而他們的外星智能就是我們……

  但是,他和米蕾莎雖然來自截然不同的世界,相互之間卻有許多共同點。她既好奇又聰明,這兩樣都是需要鼓勵的特質。就算在一起航行的船員中,也沒有人能和他開展這樣振奮人心的對話。有時他實在答不上來她的問題,只好轉守為攻。

  一次,她提了一大串有關太陽系星際政治的問題,他招架不住,於是反問道:「有件事我很意外:你竟然沒有繼承你父親的事業,在這兒全職工作,我覺得這是最適合你的職業了。」

  「我也想啊,可是我父親一輩子都在回答別人的提問,要不就是在為北島的官僚歸納文檔,根本沒有時間做自己的事。」

  「那你呢?」

  「我喜歡搜集知識,但我也喜歡看到知識投入應用,所以他們才派我做了塔納發展計劃的副主任。」

  「這個計劃恐怕有點兒被我們的行動破壞了吧?正主任就是這麼對我說的,就在他從鎮長辦公室里出來的時候。」

  「你也知道布蘭特是開玩笑的。這是個長期項目,只有大致的完工期限。如果奧運會的冰上競技館要建在這兒,那麼計劃就真得修改了,但大多數人都相信會越改越好。當然了,北島人是希望把競技館造到他們那兒去,他們認為我們有登陸原點就夠了。」

  卡爾多輕笑了一聲:像這樣發生在兩座島嶼之間的敵對可謂源遠流長,他對此太了解了。

  「可不是嗎?再說現在我們也算你們的景點了呀,可不能太貪心了喲。」

  交往到現在,兩個人已經了解並喜歡上了對方,無論是薩拉薩星還是麥哲倫號,都可以拿來開玩笑了。他們對彼此毫無隱瞞,可以坦率地談論羅倫和布蘭特,還有,卡爾多也發現自己終於能說說地球了。

  「我呀,米蕾莎,都不記得自己做過幾份工作了,不過多數也不重要。我最長的一份工作是在火星的劍橋做政治學教授。你不知道那有多容易造成誤解,因為地球上有個麻省劍橋,那裡也有所老大學,另外還有個更老的劍橋,在英格蘭。

  「快到結束的時候,伊芙琳和我越來越關注起了身邊的社會問題,關注起了那個最終移民計劃。我麼,有些,唔,有些演講才能,能夠幫助大家面對未來的遭遇。

  「可是我們從未想到末日會在我們那個時代發生——誰想得到呢?如果當時有人告訴我說,我會離開地球,離開我熱愛的一切……」

  說到動情處,他的臉上抽動起來。米蕾莎一言不發,滿懷同情地等著他慢慢冷靜下來。她想問他的事太多了,多到或許要用一輩子的時間來回答。然而她只有一年了,一年之後,麥哲倫號便會重新上路,飛向群星。

  「在得知他們需要我登船之後,我運用所有的哲學和辯論技巧證明他們錯了:我老了,我的知識都存到資料庫里了,別人比我更適合,等等,可我就是沒說出真正的理由。

  「最後還是伊芙琳為我下定了決心。是的,米蕾莎,在有些方面,女人的確比男人堅強……你看我,幹嗎要告訴你這些呢?

  「她最後對我說的是:『他們需要你,我們都一起生活四十年了,不少這最後一個月,帶著我的愛去吧,別找我。』

  「離開太陽系時,我始終不知道她是否像我一樣,看到了地球的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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