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傳人

2024-10-02 01:59:29 作者: (英)阿瑟·克拉克

  伊芙琳,我們已經來了兩個星期,但感覺上卻沒有那麼久,因為按照薩拉薩星的日曆,時間才過了十一天。我們早晚會拋棄舊的曆法,但我的內心會永遠隨著地球的古老韻律一起搏動。

  這陣子過得很忙,大體也很愉快,唯一的問題是醫藥方面的。我們已經採取了一切預防措施,但隔離還是解除得太快了,這使得大約兩成的薩拉薩星人受到了某種病毒的感染,更令人歉疚的是,我們的船員中沒人出現任何症狀。幸好沒有死人,但這恐怕不能歸功於當地的醫生。這裡的醫學非常落後,他們太依賴自動醫療系統了,連最簡單的問題也處理不了。

  但薩拉薩星人原諒了我們,他們真是心地善良、性格隨和的人民。能生活在這顆行星上,他們的運氣真的很好——或許有點太好了!相比之下,薩根二就更顯得荒涼了。

  他們的唯一障礙是土地有限,但他們非常明智,把人口數控制到很小,遠遠不到可持續發展的上限。就算他們有過突破上限的衝動,也一定從地球貧民窟的記載中得到了教訓。

  他們是如此美好、迷人,叫人很難放任他們走自己的路,發展自己的文化,而不伸手援助。在一定意義上,他們就是我們的孩子。而做父母的都難以接受這樣一個事實:我們遲早得對孩子放手。

  

  當然了,一定的干預是免不了的。我們的到來就是干預。我們是不請自來的,幸好沒有被拒之門外,而是成了這顆星球的客人。他們始終會惦記著大氣層外的麥哲倫號,那是祖先的行星派來的最後一位特使。

  我又去了一次他們的出生地——登陸原點——走了一遍每個薩拉薩星人都至少會走上一遍的路線。那裡現在既是博物館,也是神社,還是在這顆行星上,「神聖」一詞唯一能派上點用場的地方。七百年過去了,那裡還沒變過。播種船隻剩下一具空殼,但看起來還像是剛剛著陸的樣子。它的四周默默躺著各種機械,有挖掘機,有建造機,還有機器人操作的化學加工站。當然了,第一代人類的養育站和學校也在那裡。

  有關第一代人類的記錄已經基本湮滅——可能是有意為之。儘管規劃師們技術高超,事先也有防災預案,但當時肯定還是發生了生物學事故,留下的痕跡肯定也被覆蓋程序無情地抹掉了。再後來,那些沒有生身父母的個體被自然誕生的個體所取代,這個過程一定也充滿了心靈的創傷。

  事到如今,創生那幾十年的悲苦和哀傷都已經過去幾個世紀了。像先驅者的墳墓一樣,它們已經被新社會的締造者忘記。

  我很樂意一輩子都住在這裡。薩拉薩星上有著豐富的研究素材,足夠一大群人類學家、心理學家、社會科學家研究上好一陣了。最重要的是,我真的希望能見見那些早已不在人世的同行。我想告訴他們,我們之間那些無休止的辯論,現在終於有了答案!

  事實證明,要建立一個理性的、人道的、完全不受超自然因素威脅的文化,是完全可能的。儘管我在原則上不認同審查制度,但我必須承認,那些為薩拉薩星殖民地準備檔案庫的人的確完成了一項幾乎不可能的任務:他們清理了一萬年的歷史和文學,結果證明,他們的做法是對的。如果要重新引入這些失落的文化遺產,我們必須做到非常謹慎,就算是對美到極致、動人心魄的藝術品,也得遵循這個原則。

  薩拉薩文明從未受過那些已死宗教的毒害,在它七百年的歷史上,也沒出現過什麼鼓吹新宗教的先知。「上帝」這個詞差不多已經從他們的詞彙中消失了。當地人聽我們說出這兩個字時都感到相當意外——或者說有趣。

  我的科學家朋友喜歡說,孤證不等於統計。因此,雖然這個社會完全沒有宗教,我也不敢說這就證明了什麼。據我們所知,薩拉薩星人的基因都經過了仔細甄選,儘可能去除了負面的社會特質。是的,是的,我也知道人類的行為只有百分之五由基因決定,然而這部分基因是非常重要的!薩拉薩星人仿佛完全沒有羨慕、狹隘、嫉妒、憤怒等負面情緒。這難道完全是文化塑造的?

  有一件事我很想知道,那就是26世紀的那些宗教團體發射的播種飛船現在都怎麼樣了?那批播種船共有六艘,其中包括摩門教的「約櫃號」和「先知之劍號」。我想知道:它們當中有沒有成功的?宗教在它們的成敗中起了什麼作用?也許有一天,等局域通信網建立起來,我們就能知道那些先驅的下落了。

  薩拉薩星的徹底無神論也造成了感嘆詞的貧乏。一個薩拉薩星人在不慎砸到腳趾時會一下子啞口無言,即便是呼喊某些身體功能的句子也不足以抒發情緒,因為它們在這兒都不是什麼禁忌。唯一不分場合的感嘆詞是「克拉肯」,這句話簡直叫當地人給用濫了,但它也明確顯示了克拉肯山在四百年前的那場噴發對當地人造成的影響。我希望能在離開之前去會一會這座大山。

  未來還有好幾個月,但我在心裡已經害怕起來,我並不害怕前方可能的危險——即使飛船在途中遭遇不測,我也永遠不會知道。我之所以害怕,是因為一旦發生不測,我和地球的聯繫——還有,親愛的,和你的聯繫——就又斷了一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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