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夜班

2024-10-02 01:42:45 作者: (英)阿瑟·克拉克

  弗洛伊德除了閒晃之外,幾乎沒事可做,他也已經習以為常了。雖然他曾自告奮勇分擔艦上的事務,但馬上發現所有工程方面的工作都非常專業;而且他已經好久沒有做天文學方面的尖端研究,因此連幫奧爾洛夫做些觀測工作都無能為力。不過在列昂諾夫號和發現號上,仍然有許多雜事要處理,他很樂意去做,以減輕其他重要人物的負擔。

  弗洛伊德博士,曾任美國國家航天委員會主席,現任夏威夷大學校長(休假中),目前號稱全太陽系待遇最高的水電工兼機械保養工。現在,這兩艘宇宙飛船里的每個角落,可能沒有人比他更清楚。只有兩處地方他沒去過,一處是輻射很強、很危險的核動力模塊,另一處是列昂諾夫號上的艦長室,除了塔尼婭之外沒人進去過。弗洛伊德猜測,艦長室也是編碼室,大家心照不宣,從不提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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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許他最大的功能是擔任「守夜」。雖然這裡無所謂晝夜,但在時鐘讀數在22點至6點之間,艦上人員還是要睡覺。

  理論上來說,兩艘艦上隨時都要有人值夜,而換班時間是大家最討厭的凌晨兩點。只有艦長可以免除這項勤務,她的副手(也是丈夫)奧爾洛夫則當然要負責查勤,不過他總會投機取巧,把這份吃力不討好的差事推給弗洛伊德。

  「這只是一個行政上的便利措施。」他總是有藉口。

  「假如你願意代勞,我會很感謝的——那樣我就可以有更多時間做科學工作。」

  弗洛伊德是官場老手,打太極功夫當然了得;不過現在是在人屋檐下,一身功夫也施展不開。

  現在是艦上的半夜,他雖然人在發現號上,但得每隔半小時打電話給列昂諾夫號上的布雷洛夫斯基,看他有沒有偷睡。依照正式規定,值班睡覺的處罰是(庫努一向堅持的)不穿航天服從氣閘丟出去。不過假如真的執行的話,奧爾洛娃現在恐怕無人可用了。其實在太空中很少有突發事件出現,而且艦上有一大堆自動警示系統,因此沒有人認真值勤。

  自從他不再自怨自艾,緊湊的時間也不容許他這麼做,弗洛伊德開始利用值勤時間做些有用的事。他有許多書要看(他已經第三次放棄了《追憶似水年華》,第二次放棄了《日瓦戈醫生》),許多科技論文要研究,許多報告要寫。有時候還要找話題和哈爾聊天——只能用鍵盤,因為計算機的語音識別系統仍然不太正常。他們的對話內容大致像這樣:

  哈爾——我是弗洛伊德博士。

  晚上好,博士。

  我從22點開始值班。一切都還好吧?

  一切正常,博士。

  那麼五號面板的紅燈為什麼閃個不停呢?

  艙庫里的監視攝像頭壞了。庫努說不必理它。我沒辦法把它關掉。抱歉。

  沒關係,哈爾。謝謝你。

  不用謝,博士。

  諸如此類……

  有時候哈爾會提議下盤棋,可能是當初的程序里有這種指令,沒有洗掉。弗洛伊德不想接受這項挑戰,他總是認為下棋是極端浪費時間的行為,因此從未了解下棋的規則。哈爾則無法想像,居然有不想——或不會——下棋的人類,所以一而再,再而三地提出要求。

  又來了!他聽到顯示面板那邊傳來一聲模糊的樂音,心裡不禁嘀咕。

  弗洛伊德博士?

  什麼事,哈爾?

  有一條你的信息。

  不是找我下棋,弗洛伊德有點意外地想著。有人利用哈爾當信差倒是少見,雖然他經常把哈爾當作鬧鐘或行事曆使用,有時甚至當作惡作劇的媒介。幾乎每個人在值夜時都曾經被這樣的信息嚇到:

  哈!——偷睡覺被我逮到了!

  或者有時用俄語:

  OGO! ZASTAL TEBYA V KROVATI!

  從未有人出面承認搞這種惡作劇,但庫努被認為是頭號嫌犯。庫努則推給哈爾,雖然錢德拉很憤慨地辯稱計算機根本沒有幽默感,庫努卻對此嗤之以鼻。

  這條信息不可能來自地球——來自地球的信息必須先經過列昂諾夫號的通信中心,然後轉接給值勤官——當時值勤官是布雷洛夫斯基。另外,兩艘飛船之間都是使用內部通信系統才對。奇怪……

  好吧,哈爾。是誰來電?

  無法驗證。

  可能是個惡作劇。嗯,有兩個傢伙最可疑。

  很好。請把信息顯示出來。

  信息如下:留在此地很危險。你務必十五天內離開。重複,十五天內。

  弗洛伊德眼睛盯著屏幕,心裡有點惱怒。艦上竟然有人開這種幼稚的玩笑,而且不是普通的幼稚。不過,他決定跟他玩到底,希望能夠把那個搗蛋鬼揪出來。

  這根本不可能。發射窗口在二十六天之後才會開啟。我們沒有足夠的推進劑來提早出發。

  這夠他傷腦筋了吧,弗洛伊德一邊得意地自言自語,一邊靠回椅背等待結果。

  我了解這些情況。但你仍然務必在十五天內離開。

  我不離開的話,難道會遭到三隻眼睛的外星小綠人攻擊不成?不過我跟你玩定了,遲早會把你這個小子抓出來。

  我不會將此警告當真,除非我知道來源。這是誰的錄音?

  他並不期待藉此獲得任何有用的情報,惡作劇的人最擅於偽裝了。到目前為止,弗洛伊德所獲的情報就只有前面的那些回答。

  這不是錄音。

  那就是即時消息了。也就是說,它如果不是來自哈爾本身,就是來自列昂諾夫號上的某一個人。信息沒有明顯的時間延後,來源應該就在附近。

  那麼是誰在和我說話?

  我曾經是戴維·鮑曼。

  弗洛伊德瞪著屏幕良久,心裡盤算著下一步。這玩笑本來就不好笑,現在更加離譜了,是品位最差的一種。好吧!不管你是誰,這句話就可搞定你:

  沒有證據,我無法接受你自稱的身份。

  我理解。但你必須相信我,這很重要。請向後看。

  在最後這行字出現在屏幕之前,弗洛伊德已經開始懷疑自己原先的假設。對話越來越詭異,但他一時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作為一個玩笑,它已經變得完全不得要領。

  現在——他感覺到後腰部一陣刺痛。他慢慢地——而且很不情願地——隨著旋轉椅轉過身來,從計算機顯示器那一大堆面板和開關間離開,朝著鋪有尼龍搭扣的通道移動。

  在零重力的環境下,發現號的觀測甲板上經常是灰塵到處飛揚,原因是艦上的空氣過濾系統還沒完全修復,效率還不是很好。由窗戶射進來的平行陽光(高亮度,低熱量)把漫天飛舞的塵埃照得明亮無比——布朗運動的最佳永久展示。

  就在此時,這些塵埃發生了令人難以置信的變化。似乎有個神秘的力在發號施令,有些塵粒從中央被往外趕,有些則被由外往內趕,結果統統匯集在一個空心球形表面上。這個直徑約有一米的球在空中飄了一陣子,像個巨型的肥皂泡——但表面沒有光澤,也沒有呈現七彩。接著,它逐漸拉長成一個橢圓球形,表面也開始起皺摺,形成許多凹凸。

  沒有驚訝——也沒有一絲害怕——弗洛伊德發現它逐漸形成一個人的模樣。

  他曾經在博物館及科學展覽的場合里看過這種東西。不過眼前的這個塵埃幻象一點也不逼真,仿佛是粗製濫造的泥偶,或是在石器時代的洞穴深處找到的原始工藝品。只有頭部還比較像樣,臉部特徵看起來是戴維·鮑曼無疑。

  從弗洛伊德背後的計算機面板傳來一陣模糊的白噪音,哈爾正從視頻輸出切換為音頻輸出。

  「嗨,弗洛伊德博士!你現在相信我了吧?」

  幻象的嘴唇並沒有動,臉部也像面具一般沒有表情。但弗洛伊德認得這聲音,先前的任何懷疑現在已經一掃而空。

  「我要變成這樣很費勁,而且時間也很短。我已經……獲得允許帶來警告信息。你們只剩下十五天而已。」

  「為什麼呢?而且,你現在究竟是什麼?這些日子你都在哪裡?」

  他有許多問題要問——但那個幻象已經開始淡化,它的外形開始分解成原來的一顆顆塵粒。弗洛伊德拼命地想把那影像映在腦海里,以便將來確認這事的確發生過——不要像上次遇見TMA-1一樣,到現在還以為在做夢。

  這件事真的很奇妙,在地球上生存過的幾十億人當中,他何其有幸與另一種智慧生命直接接觸,不僅一次,而是兩次。他知道,對他說話的不是鮑曼本身,而是更高的智慧生命。另外有一件事(也許比較不那麼重要):只有那雙眼睛——不知是誰稱之為「靈魂之窗」?——與鮑曼的一模一樣。身體的其他部分完全看不出任何形狀,既看不出有生殖器官,也看不出其他的性別特徵;這顯示了一個冷冰冰的事實,就是鮑曼已經離人類的天性非常遙遠了。

  「再見,弗洛伊德博士。記住——十五天。我們也許無緣再見,不過假如一切順利,我也許還會給你一條信息。」

  影像完全瓦解了,開啟通往眾星的管道也隨之而逝,弗洛伊德不禁莞爾——「假如一切順利」,這句太空時代的陳腔濫調他聽了太多次了!這句話的意思是,他們——或它們——也對未來沒把握?如果是這樣的話,那倒令人放心不少。至少他們不是萬能的,其他人或許仍然會期待未來、夢想未來——以及奔向未來。

  那幻象已經消失,只剩下漫天飛舞的塵埃,恢復其漫無規則的模樣。

  [1] 鮑比(Bobby)為羅伯特(Robert)的暱稱。

  [2] 出自赫爾曼·梅爾維爾短篇小說《抄寫員巴托比》(Bartleby, the Scrivener),巴托比在經過一陣艱苦工作後,拒絕做任何分派給他的工作,「我不願做」(I would prefer not to)成了他的口頭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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