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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克拉維斯基地

2024-10-02 01:38:38 作者: (英)阿瑟·克拉克

  克拉維斯位於南部高地的中央,直徑一百五十英里,是月球表面視線所及的第二大環形山。這個環形山年代久遠,歷經長期火山運動,再加上受到太空里的小行星轟炸,環形山的內緣和谷底都滿目瘡痍。不過,從上次小行星帶來殘骸撞擊內行星,形成這裡的坑洞以來,月球已經享受了五億年的寧靜。

  直到現在,克拉維斯環形山的地表和地底才又新出現了一些奇異的騷動,人類正在這兒建立他們在月球上第一個永久橋頭堡。緊急的時候,克拉維斯基地可以完全自給自足。所有維生物資,都可以就地取石,通過壓碎、加熱、化學處理來提煉。氫、氧、碳、氮、磷以及其他大多元素,都可以在月球內部找到——只要有人知道去哪裡找的話。

  克拉維斯基地是個封閉系統,像個具體而微的小地球,所有維生所需的化學物質都能再生使用。空氣經過一間巨大的「溫室」來淨化,這間圓形的大屋子建在月球表面的下方,屋頂正好緊挨著地表。夜裡用強燈,白天用濾過的陽光,一畝畝粗短而青翠的植物生長在溫暖又濕潤的環境裡。這些都是特別變種的植物,主要目的是用來補充空氣中的氧,次要作用才是充當食物。

  更多食物則是通過化學處理系統及藻類培育得來。長達好幾碼的透明塑料管里,旋轉著綠綠的藻類,雖然對老饕而言不具任何吸引力,生化學家卻可以轉變為各種只有專家才能分辨真假的肉排。

  這個基地的工作陣容,是由一千一百名男人和六百名女人所組成,全都是在出發離開地球之前,精挑細選,又受過高度訓練的科學家或技術人員。雖然現在月球上的生活幾乎已經沒有早期的艱辛、不便以及偶發的危險,不過心理上要承擔的壓力還是很大,患有幽閉恐懼症的人不該嘗試。要從堅固的岩石或凝固的熔岩上切割出一大塊地底基地,昂貴又極耗時間,因此標準的一人「起居艙」空間,大約只有六英尺寬、十英尺長、八英尺高。

  房間的布置則十分漂亮,看起來很像一間高級的汽車旅館套房,有沙發床、電視、小型高傳真音響,還有一台視訊電話。除此之外,通過室內裝潢的一點小技巧,有一面完整的牆,只要單擊按鈕,就可以轉換為一幅逼真的地球風光。有八種景觀可以選擇。

  

  這種奢華在基地里隨處可見,雖然有時候很難跟地球上的人解釋清楚為什麼有其必要。克拉維斯基地每名男女的訓練、交通、居住都花上了十萬美元,為了讓他們心神自在,再多花一點也是值得的。這和藝術無關,而和神志清醒有關。

  要說基地生活,或整體月球生活的好玩之處,低重力一定是其中之一。低重力讓人產生一種幸福自在的感覺。然而其中也有危險,並且,來自地球的移民者要花上好幾個星期的時間才能習慣。在月球上,人類的身體得學會一套全新的本能反應。生平第一次,得區分質量與重量的差異。

  一個在地球上有一百八十磅的人,會很高興地發現在月球上他只有三十磅。如果他一直以等速沿著直線前進,會有一種就要飄浮起來的美妙無比的感覺。不過,一旦他想改變路線,或是轉彎,或是突然打住,那就會發現他一百八十磅的質量,或是說慣性,一磅不少地存在那裡。因為這是固定的,不可改變的——不會因置身於地球、月球、太陽,或空空如也的太空而有所不同。因此,任何人在相當適應月球生活之前,都必須懂得現在所有東西的重量,實質都比表象要笨重六倍,通常這堂課要真學到家,都得經過多次的衝撞和摔倒。因此月球上的老鳥都會離那些菜鳥遠遠的,直到他們真正適應了水土。

  由於工廠、辦公室、庫房、計算機中心、發電機、機件修護廠、廚房、實驗室,以及食物處理廠一應俱全,克拉維斯基地本身就是一個具體而微的世界。很諷刺的是,建構這個地下王國的很多技術,其實都是在過去長達半世紀的冷戰時期開發出來的。

  在特別強化過的飛彈基地待過的人,來到克拉維斯一定會覺得很自在。在月球的地底生活,以及應對惡劣的環境,需要同樣一套絕活和硬體,只不過已經轉化為和平的目的。經過了一萬年後,人類總算找到一件有趣不下於戰爭的事情。

  不幸的是,並不是所有的國家都認知到這一點。

  降落之前十分壯闊的山嶺,已經神秘地失蹤——都隱藏到月球弧度陡峭的地平線之下了。宇宙飛船四周,是一片平坦的灰白色平原,在斜斜照下來的地球光之下十分明亮。當然,天空是一片漆黑,除非眼睛可以有些屏護,不受月球表面的強光干擾,否則只能看到一些比較亮的恆星和行星。

  幾輛造型很怪異的交通工具朝白羊座-1B號宇宙飛船開來,吊車、起重機、維修車,有些全自動,有些則有駕駛員坐在一間小小的增壓艙內。其中大多數是使用低壓輪胎前進的,因為這裡地勢平順,沒有交通障礙。不過有一輛油槽車是靠一種特殊的彈性輪前進——這種彈性輪從履帶車改良而來,具備履帶車的許多優點,已經證明是月球上多功能交通運輸的最佳工具。這種彈性輪由一塊塊的板子排成一圈,每塊板子都獨立安裝,會分別彈起。車子前進的時候碰上起伏的地形,就會調整形狀和直徑。不像履帶車的是,就算有幾塊板子不見了,還是可以繼續運作。

  一輛小巴士,帶著一條短短的、像是象鼻的延長管,正往上頂著宇宙飛船,熱情地挨擦。沒一會兒,外面傳來一陣桌球聲響,然後管道連接好,氣壓進行平衡,又傳來空氣的噝噝聲響。內層氣閘打開,歡迎代表團進來了。

  帶頭的是拉爾夫·哈佛森,南區的行政官——南區包括的不光是基地本身,任何從基地出去進行探索的團隊都包括在內。跟他在一起的,是首席科學家羅伊·麥考斯博士,一位頭髮灰白、個子矮小的地球物理學家,弗洛伊德前幾次來的時候已經認識。另外則是五六位資深的科學家和行政主管。看他們迎接的神色,在尊重中有一種鬆了口氣的感覺,從行政官開始,很清楚地看出,他們都想找個機會卸下心頭的憂慮。

  「非常歡迎您的加入,弗洛伊德博士。」哈佛森說道,「來得還順利吧?」

  「非常順利,」弗洛伊德回道,「太棒了。機組人員把我照料得非常好。」

  巴士從宇宙飛船邊開走,他繼續和這些人交換些禮貌上必要的寒暄。大家心照不宣,誰也沒提此行的原因。巴士離開降落地點一千英尺左右之後,一塊大牌子上面寫著:

  歡迎光臨克拉維斯基地

  美國太空工兵部隊

  1994

  然後巴士俯衝進一個很陡的坑口,很快就進入地底。前方一道大門打開,又在他們身後關上。又有一道,然後還有一道。等最後一道門關上後,空中傳來隆隆聲響,他們又回到了大氣之內,進入了基地可以只穿襯衫的環境裡。

  他們走過一小段布滿管線的坑道,坑道里空洞地迴響著節奏規律的捶擊與震動聲音,隨後來到行政區域。弗洛伊德發現自己又重新置身於一個熟悉的環境:打字機、辦公計算機、女性助理、掛在牆上的圖表,以及不停作響的電話。他們在一扇標著「行政官」的門外停下腳步,哈佛森彬彬有禮地說道:「弗洛伊德博士和本人要在簡報室里獨處幾分鐘。」

  其他人點點頭,發出些欣然同意的聲音,然後就沿著走道走開了。不過在哈佛森還沒來得及請弗洛伊德走進辦公室之前,還有點插曲。門打開,一個小小的身影撲到了行政官的身上。

  「爸爸!你到上面去了!你答應要帶我去的!」

  「乖,黛安娜,」哈佛森說道,愛憐的語氣中有一絲不耐,「我說的是如果可以的話,就帶你去。可是我今天忙著要見弗洛伊德博士。和弗洛伊德博士握握手吧,他剛從地球來。」

  這個小女孩——在弗洛伊德看來有八歲——伸出了一隻軟耷耷的小手。弗洛伊德一面隱約覺得她的長相很面熟,一面注意到行政官正微笑著看他,笑容裡帶著一絲促狹。猛然想起怎麼回事,他懂了。

  「真不敢相信!」他嚷了起來,「上次來的時候,她還是個小嬰兒呢!」

  「上個星期她剛過四歲生日,」哈佛森很得意地回道,「在這種低重力狀態下,孩子都長得很快,不過他們的年紀卻不會老得這麼快——他們會活得比我們還長。」

  弗洛伊德驚異地望著正在點頭的小女孩,看出她的容貌有多麼高雅,身體的骨架又多麼勻稱。

  「黛安娜,很高興又遇見你。」他說。接著,也許純粹是好奇,也許是客套,他忍不住又加了一句:「你想不想去地球呢?」

  她吃了一驚,眼睛瞪得好大,接著搖搖頭。

  「那裡好髒,摔一跤也會傷到自己。再說,人也太多了。」

  所以,這就是太空誕生的第一代了,弗洛伊德告訴自己,未來幾年還會有更多人出生。雖然想起來有點難過,不過這也帶來了很大的希望。等地球完全被馴服了、寧靜了,甚至有點疲倦了,仍然還有空間給那些熱愛自由的人,那些強悍的拓荒者,那些永無止息的冒險者。不過他們的工具不再是斧頭、槍、獨木舟和馬車,而將是核電廠、等離子引擎,以及水栽農場。如同所有的母親,地球一定要和她子女道別的那一天,很快就要到來了。

  連哄帶嚇的,哈佛森設法支開了他固執的女兒,帶弗洛伊德走進了辦公室。行政官的套房只有十五平方英尺左右,不過具備了典型年薪五萬美元的部門主管該有的各種擺設與身份象徵。一面牆上掛滿了重要政治人物的簽名照,包括美國總統、聯合國秘書長。另外一面牆上,則幾乎掛滿了許多名聲響亮的航天員簽名照。

  弗洛伊德坐進一張舒適的皮沙發,接過一杯「雪利酒」——這得感謝月球上的生化實驗室。

  「怎麼樣,拉爾夫?」弗洛伊德問道。他先是小心啜飲了幾口,接著就放心喝下去了。

  「還不壞。」哈佛森回道,「不過,趁還沒有進去之前,有些情形你最好先了解一下。」

  「什麼情形?」

  「好吧,我看你可以把它看作是一種士氣問題。」哈佛森嘆了口氣。

  「哦?」

  「還不嚴重,不過,馬上就快了。」

  「新聞封鎖。」弗洛伊德淡淡地說道。

  「沒錯。」弗洛伊德回道,「我的人都快耐不住了。再怎麼說,多數人在地球上還有家人,家人很可能以為他們已經死於月球上的瘟疫。」

  「聽來很難過。」弗洛伊德說,「不過誰也想不出更好的煙幕彈了,反正目前還行得通。對了,我在太空站遇見了莫依斯維奇,連他也信了。」

  「那安全部門應該會覺得很高興。」

  「也不必太高興——他也聽說了TMA-1,已經有謠言傳出來了。不過,在我們還沒搞明白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尤其我們的中國朋友到底有沒有在幕後運作之前,還不能發出任何聲明。」

  「麥考斯博士認為他已經掌握了答案,他迫不及待地想告訴你。」

  弗洛伊德擦擦眼鏡。「我也迫不及待想聽聽他的說法。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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