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豹子
2024-10-02 01:38:20
作者: (英)阿瑟·克拉克
他們在無名力量所輸入的程序設定下,開始使用的工具都再簡單不過,但已足以改變世界,讓猿人成為主宰。最基本的工具是可以握的石頭,把打擊力量增加了好幾倍。再來是骨棒,一面拉大攻擊的範圍,一面又可以抗衡猛獸的尖牙利爪。有了這些武器,徜徉在大草原上的無窮無盡的食物,就隨他們取用了。
不過他們還需要一些其他的輔助。他們的牙齒和指甲,碰上體積超過兔子以上的東西,就不容易分解。幸運的是:大自然早已經提供了最完美的工具,只是需要懂得取用。
開始,是一把很粗糙,但十分管用的刀子或是鋸子狀的東西。這種形式的工具將足供未來三百萬年所使用。說是刀子,其實只是一塊還連著牙齒的羚羊下巴骨——到鐵器出現之前,這種工具一直沒有什麼重大改進。再來是一把錐子或匕首模樣的東西,也就是瞪羚的角。最後是一種刮擦的工具,用任何一種小動物的完整顎骨就能做得出來。
石棒、牙鋸、角錐、骨刮——猿人為了生存下去,需要這些了不起的發明。他們很快就會發現這些工具所象徵的力量,但是要他們笨拙的手指掌握足以使用這些工具的技巧,或者說意願,則還要好幾個月的時間。
這種把自然武器用作人工工具的想法確實驚人又聰明,如果給他們足夠的時間,也許他們憑自己的努力也想得出來。可是機會對他們太過不利,就算現在,他們還是要面臨未來世世代代數不清的失敗可能。
猿人已經被賜予第一個機會。不會再有第二個了。未來,名副其實地掌握在他們手中了。
月亮繼續陰晴圓缺,嬰兒出生,有時能存活;虛弱、無牙,三十歲上下就不免一死。豹子還是在夜裡出來吃人,「對方」還是每天在河的對面挑釁,但他們的部落也還是繁榮起來。不過一年的工夫,望月者和他的同伴的模樣,就改變得認不出來了。
他們的功課學得很好,現在任何給他們看過的工具他們都可以運用了。有關飢餓的記憶,逐漸從他們的腦海中消退。雖然疣豬開始躲他們,但是在大草原上,還有千千萬萬數不清的羚羊、瞪羚、斑馬。所有這些動物,以及其他的動物,都任憑這些新手獵人宰割了。
現在他們不再因為飢餓而終日昏沉。他們有時間享受閒暇,也有時間展開最原始的思考模式。他們不經意地接受了新的生活方式,但一點也沒聯想到那塊仍然立在通往溪邊小路上的石板。就算他們曾經駐足考慮過整個經過,也可能只是自我吹噓一番,以為改善後的現狀全是自己努力的結果。事實上,他們早已忘卻其他任何生存形態。
不過,烏托邦沒有盡善盡美的。他們的烏托邦也有兩個瑕疵。第一個是來去無蹤的豹子。猿人的滋養豐富了之後,豹子對猿人的熱愛似乎也愈加強烈。第二個是小溪對面的部落。「對方」不知怎的也存活下來,頑強得就是沒有餓死。
豹子的問題得以解決,一半是碰巧,一半卻要歸因於望月者犯的一個嚴重,甚至可說是致命的錯誤。不過在他想到這個主意的當時,只覺得太過高明,還高興地跳起舞來。他沒能想到後果之嚴重,也許倒也不能怪他。
那時他們偶爾還是有些倒霉的日子,不過已經不致有存續之危。這天傍晚時分,他們什麼東西也沒獵到,望月者帶著他疲憊又不快樂的同伴回棲身之處,山洞也在望了。就在洞口,他們發現一個大自然里十分珍貴的寶貝。
一隻充分發育的羚羊躺在小徑旁。它一隻前腿斷了,不過鬥志還很強。許多胡狼遠遠地圍在四周——它們對羚羊短劍般的尖角仍然十分敬畏。它們可以等,知道只要把時間挨過去就好了。
但它們忘了還有競爭對手,所以等猿人抵達的時候,就惱怒地嘶囂著撤退。猿人也同樣小心地把羚羊圍起來,躲在那對危險尖角夠不到的距離之外,然後再拿棒子和石頭上前攻擊。
他們的攻擊不算很有效率,也沒有協調,等那頭可憐的動物挨了最後一擊之後,天幾乎全黑了。而胡狼正在重新恢復攻擊的勇氣。又怕又餓的望月者,慢慢覺察到他們的力氣可能都會白費。多留在那裡一點時間都太過危險。
這時,不是頭一次也不是最後一次,望月者證明了他是個天才。通過極力的想像,他勾勒出一番景象:死掉的羚羊安全地放在他自己洞裡。他開始把羚羊往崖壁的方向拖去,沒一會兒,其他的同伴也理解了他的意圖,開始幫他。
要是早知道這件任務有多麼艱難,他就不會試了。幸好靠著力氣,以及祖先棲身樹上所遺傳的敏捷,他才得以把那具屍體拖上了陡峭的山壁。好幾次他沮喪得哭了起來,幾乎要放棄這個戰利品,不過一種和飢餓同樣深植的倔強,驅動他前進。其他猿人,有時候幫幫忙,有時候幫幫倒忙,更多時候,則只是擋路。不過,最後還是大功告成,夕陽最後一抹餘暉從天邊消逝的時候,他們把遍體鱗傷的羚羊拖上去,翻過山洞洞口。大餐開始了。
幾個小時以後,飽食到撐脹的望月者,醒了過來。黑暗中,不知道為什麼,他在同樣飽足而橫陳的同伴身體間坐了起來,盡力聆聽夜色里的動靜。
除了他四周沉重的呼吸聲之外,什麼動靜也沒有,整個世界好像都沉睡了。月亮高掛天空,洞口外面的岩石,在皎潔的月光下白得像是骨頭。任何危險似乎都遠在想像之外。
接下來,從山崖底下很遠的地方,傳來一顆石子滾落的聲音。望月者又恐懼,又好奇,於是就爬出山洞的邊緣,沿著陡峭的山壁偷偷望了下去。
他看到的景象把他嚇癱了,有好一會兒動彈不得。不過二十英尺下面的地方,兩隻晶亮的眼睛直直地仰望著他,閃閃發光。他被嚇得呆住,根本沒有注意到眼睛後面那個花紋斑斑的柔軟身體,正無聲無息地沿著一塊塊石頭迅捷而上。豹子從沒爬到這麼高的地方。雖然它一定知道比較低矮處的那些山洞裡也有活物,但它根本沒理會。現在它是在追另一個獵物,一路循著血跡,追上了月光如洗的峭壁。
緊接著,一陣驚慌的嘶叫聲撕破了夜空,是那些住在上面山洞裡的猿人所發出的。豹子覺察到自己失去了突襲的機會,惱怒地嘶吼了一聲,不過並沒有絲毫停頓,因為它知道自己沒什麼好怕的。
豹子上到山洞外突出的那塊窄窄的空地,休息了一下。空中瀰漫著血腥的氣味,在它細小卻兇猛的心頭激起了一股強烈的欲望。它毫不猶豫地輕步邁入了山洞。
這時它犯了第一個錯誤。當它走進月光所不及的範圍的時候,就算它的眼睛特別能適應黑夜,還是有那麼短暫不利的片刻。部分是因為背著洞口的光影,猿人看豹子,要比豹子看猿人來得清楚許多。猿人都嚇壞了,但也不會再坐以待斃。
豹子嘶吼了一聲,帶著傲慢的自信揮舞著尾巴,往前跨進,搜尋渴望的美食。如果是在空曠的地方碰上這些獵物,它什麼問題也沒有,但現在猿人陷於困境,絕望給了他們挑戰不可能的勇氣。同時,他們也頭一次有了可以達成這個目的的方法。
豹子頭上挨了天旋地轉的一擊時,它知道哪裡不對勁了。它猛力揮出前爪,聽到一聲慘叫,感覺到柔軟的肉在自己爪子下撕裂。然後一陣劇痛,尖尖的東西刺進了它左右兩側的腹部,一下、兩下,再來第三下。豹子急急打轉,去攻擊四周不停地又叫又跳的黑影。
然後又是一個東西猛砸上它的嘴巴。它的利牙一口咬上一個動得很快的白影,但只白費力氣地咬碎了一塊死骨頭。這時,在一種最終、最難以相信的侮辱中,它發現自己的尾巴被從根部拉住。
它打了個轉,把這個膽大包天的加害者甩上了洞壁。然而不論它採取什麼行動,都沒法躲開四面如雨而下的攻擊——一雙雙笨拙卻有力的手,舞動著一些粗糙武器而進行的攻擊。它嘶吼的聲音,從疼痛轉為驚慌,從驚慌轉為徹底的恐懼。現在,這個橫行無阻的狩獵者,轉而成了受害者,一心一意只想撤退。
這時它又犯了第二個錯誤。它在驚恐中忘了自身所在。由於腦袋挨著如雨而下的攻擊,或許是昏了頭,或許是被打瞎了,不論如何,反正它就猛然跳出了洞口。它一腳墜落下去,發出可怕的一聲尖叫。聽起來,良久良久之後,它才撞上峭壁半山腰一塊突出的石頭,發出了「砰」的一聲。接著傳來的只有一些散落下去的石子聲音——這些聲音也很快就消失在夜空中了。
望月者陷入勝利的狂歡,在洞口又叫又跳了好長一段時間。他清楚地覺知:他的世界已經徹底改變,面對周圍的其他力量,他不再是無能為力的受害者了。
然後他回頭進入山洞,在他這一生中頭一次,睡了不必驚醒的一覺。
早上,他們在峭壁底下發現了豹子的屍體。雖然死了,還是花了段時間才有人敢過去接近這頭被擊敗的怪物,但沒一會兒,大伙兒就都帶著骨頭做的刀子和鋸子圍上去了。那場活兒很辛苦。那天,他們沒出去獵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