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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2 01:34:13
作者: (美)弗蘭克·赫伯特
你知道打游擊的常說什麼嗎?他們聲稱自己沒有經濟體系,因此他們的反叛不會被經濟戰打敗,還聲稱他們恰恰寄生在自己要推翻的體制上面。這些傻瓜只是算不清自己必然要付出的代價而已。這種做法只有死路一條。要知道,這場戲在奴隸制國家、福利國家、等級制宗教國家和官僚國家裡反覆上演——在任何創造並維持相互依存關係的社會中都不可避免。這條寄生蟲太長,沒有寄主就無法生存。
——《失竊的日記》
雷托和賽歐娜整個白天都待在沙丘的陰影里,只隨著日頭的移動而移動。他教她正午時分如何鑽入沙下防暑,或者待在溫度相對較低的沙丘間岩石層。
到了下午,賽歐娜會爬近雷托取暖,他知道這些日子自己總是有多餘的熱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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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倆偶爾聊上幾句。他向她訴說一度在此地盛行的弗雷曼式美德。她刺探著他的秘事。
有一次,他說:「你也許會覺得奇怪,來到這裡,我的人性反而最強烈。」
聽了他的話,她卻沒有充分意識到自己作為人類的脆弱,也沒有想到她或許會死在這兒。即使在不說話的時候,她也沒有拉起蒸餾服的面罩。
雷托知道這是一種無心之失,而直言相告並不會有什麼好處。
天色向晚,夜寒漸漸侵入沙漠,他為她唱起《口述史》未收錄的遠征之歌。她喜歡他珍愛的一首歌,《列特進行曲》,這讓他倍感欣慰。
「貨真價實的老調子,」他說,「來自前太空時期的古老地球。」
「你能再唱一遍嗎?」
他在最悅耳的男中音里選了一個,這位早已作古的藝術家曾在大大小小的音樂廳里一展歌喉。
遺忘之牆遮我眼眸,
古老瀑布飛掛牆後,
萬川匯一湍流奔涌!
浪花飛舞,
鑿土成窟,
巨流滾滾濤聲隆隆。
他唱完後,她沉默了一會兒,說:「這是一首奇怪的進行曲。」
「他們喜歡這首歌,因為它經得起分析。」他說。
「分析?」
「在我們的弗雷曼祖先來到這座星球之前,夜晚是講故事、唱歌和吟詩的時間。而到了沙丘時代,這些事情都挪到了白天,穴地里是不見天日的。晚上他們要出去四處活動……就像我們現在這樣。」
「可你剛才說的是分析。」
「這首歌表達了什麼意思?」他問。
「哦。這……這只不過是一首歌。」
「賽歐娜!」
她聽出了他聲音里的火氣,沒有吭聲。
「這座星球是沙蟲的孩子,」他警告她,「而我就是沙蟲。」
出乎意料的是,她竟然滿不在乎地答道:「那告訴我這歌有什麼意思?」
「蟲兒離不開巢穴,正如我們離不開歷史。」他說,「歷史留下了洞窟,留下了飛濺的巨流刻下的所有信息。」
「我更喜歡舞曲。」她說。
這是一句輕率的回答,但雷托只當她變換了話題。他向她介紹起弗雷曼女人的婚嫁舞,其舞步最早模仿的是塵捲風。雷托對自己講故事的本領頗感自豪。她入迷地聽著,顯然身臨其境般看到了女人們在盡情旋轉,踏著古老舞步甩動長長的青絲,亂發之下是一張張先祖的面容。
他講完時天快黑了。
「來,」他說,「清晨和黃昏能看到剪影。讓我們看看沙漠裡是不是還有別人。」
賽歐娜隨他登上一處丘脊,兩人環視著漸黑的沙漠。只有一隻鳥在他們頭頂上空高高飛翔,是被這兩個活物吸引過來的。雷托從它張開的翼尖和身形判斷是一隻禿鷲。他對賽歐娜說了。
「可它們吃什麼?」她問。
「任何死了或快死的東西。」
她頓感震驚,仰頭盯著這隻孤鳥,它的飛羽已被最後一縷陽光鍍成了金色。
雷托繼續說道:「依然有人冒險走進我的沙厲爾。保留地弗雷曼人有時會走失。他們的確只擅長舉辦儀式。還有就是在沙漠邊緣,我的狼群會在那兒留下點什麼。」
聽到這兒,她猛地背轉身去,但雷托還是看到了那股仍在蠶食她的怒火。賽歐娜正在經受痛苦的考驗。
「白天的沙漠幾乎沒有仁慈。」他說,「這也是我們要在夜裡趕路的原因。對於弗雷曼人,白天只有抹平道路的漫天沙塵。」
她轉過身,眼裡閃著淚光,但神色已然鎮定下來。
「這裡現在有哪些生物?」她問。
「禿鷲、一些夜行動物、舊時代留下來的零星植物、穴居動物。」
「就這些?」
「是的。」
「為什麼?」
「因為這裡是它們的誕生地,我允許它們只認定這裡。」
天色幾近全黑,這個時間沙漠裡只有忽閃的亮光。他在閃光的瞬間觀察她,意識到她並沒有明白他的言外之意。不過他知道這些意義會潛伏在她心裡,折磨她。
「剪影。」她重提先前的話頭,「我們上來的時候你本指望找到什麼?」
「也許是遠處的人影。你永遠無法確定。」
「什麼人?」
「我已經說過了。」
「要是你看到別人,會怎麼做?」
「弗雷曼人習慣上把遠處的人當作敵人,除非對方向空中揚沙。」
他說話時,夜幕已經完全降臨了。
在驟然亮起的星光下,賽歐娜變成了一個會動的幽影。「揚沙?」她問。
「揚沙是一個有深意的動作,意味著:『我們有難同當。沙子是我們唯一的敵人。我們喝的是沙子。握沙的手裡沒有武器。』你明白嗎?」
「不明白!」她故意不說實話想讓他難堪。
「你會明白的。」他說。
她一聲不吭,帶著滿腔怒火沿沙丘的弧線大踏步從雷託身邊走了過去。雷托遠遠地跟在後面,讓他感興趣的是,她本能地選擇了正確方向。他能覺察到弗雷曼人的記憶正在她心裡翻湧。
在兩座沙丘即將交匯的下坡面,她等著他趕上來。他看見她的蒸餾服面罩仍然松耷耷地敞著。還不到訓斥她的時候。某些潛意識的東西必須等待它們自然浮現。
他靠近時,她問:「這個方向不比別的方向差吧?」
「如果你認準這個方向的話。」他答。
她抬頭瞧了瞧星星,他看到她認出了指極星,她的弗雷曼祖先就是靠著這幾顆星星穿越沙地的。不過他也發現,她識認星辰主要依賴的是書本知識。她還沒有開始接受內心的指引。
雷托抬起前節部位,借著星光向前方眺望。他們正在朝北面稍偏西的方向前進,這條路曾經越過哈巴亞山脊和鳥巢洞,進入假牆西段下面的沙海,直通風口關。這些地標現在都蕩然無存了。他嗅了嗅帶著燧石味的冷風,空氣濕度有點大,讓他感到不舒服。
賽歐娜繼續趕路——這回放慢了速度,時不時瞥一眼星星來確定方向。她剛才還依賴雷托來確認方向,而現在已經靠自己認路了。他感覺到她謹慎的思維底下有一股騷動,他知道某些東西開始浮現了。正如沙漠人總是死心塌地地忠於旅伴,她的心裡也生出了這種苗頭。
我們知道,他想,假如跟旅伴走散,你會迷失在沙丘與岩石之間。單槍匹馬走在沙漠裡的人必死無疑。只有沙蟲能在這裡獨自生存。
他遠遠地落在後面,不讓自己行進時發出的沙粒摩擦聲太過刺耳。他的人類自我必須在她心裡占上風。他指望她的忠誠能起到作用。然而賽歐娜是暴脾氣,胸中總憋著一團怒火——比他考驗過的任何人都更叛逆。
雷托一面在她身後滑行,一面回顧育種計劃,盤算著萬一她通不過考驗該採取怎樣的替代方案。
夜越來越深,賽歐娜越走越慢。一號月亮已懸在頭頂,二號月亮也高掛在地平線上方,她停下來歇歇腳,吃點東西。
雷托很樂意歇一會兒。與沙粒摩擦久了,沙蟲自我會漸漸占據主導地位,他身體周圍充斥著因體溫調節而釋放的化學氣體。「氧氣增壓器」正在穩定排放,他強烈感覺到體內活動著的蛋白質「工廠」和胺基酸資源,沙蟲自我要靠它們來維持與人類細胞即母體之間的關係。沙漠加快了他的最終變形。
賽歐娜所站的位置接近一座星狀沙丘的頂部。「你真的吃沙子嗎?」他靠近時她問道。
「真的。」
她極目四望,地平線上月華如霜。「我們為什麼不帶上信號設備?」
「我希望你理解身外之物的意義。」
她朝他轉過頭。他臉上感覺到她的氣息。她有太多水分散失到乾燥的空氣中了,卻仍未想起莫尼奧的警告。這將是一場痛苦的教訓,毫無疑問。
「我根本不理解你。」她說。
「但你的使命就是要做到這一點。」
「是嗎?」
「否則你用什麼來交換我給予你的東西呢?」
「你給了我什麼?」這句話出口時帶著滿腔怨恨,還有一絲乾糧里的香料味。
「我給了你單獨和我共度這段時光的機會,你卻毫不在乎。你把機會浪費掉了。」
「身外之物有什麼說道?」她問。
他聽到她的嗓音里已露出疲態,缺水的信號開始在她體內發出嘶吼。
「他們在古代活出了真性情,那些弗雷曼人。」他說,「他們的審美眼光僅限於有用的東西。我從來沒碰上過一個貪婪的弗雷曼人。」
「這說明什麼?」
「古代人帶進沙漠的每一樣東西都是必需品,別的什麼也不帶。而你的生活總也擺脫不了身外之物,賽歐娜,否則你不會提到信號設備。」
「為什麼信號設備不是必需品?」
「信號設備什麼也教不了你。」
他從她身邊繞過,沿指極星所示方向前行:「來,讓這黑夜給我們指引。」
她緊走幾步,跟「風帽臉」齊頭並進:「要是我不聽你那該死的說教會怎麼樣?」
「你也許會死。」他說。
她沉默了一會兒,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他身旁,偶爾瞟他一眼,對沙蟲身體視而不見,目光只落在他尚存的人類特徵上。過了一段時間,她開口道:「魚言士說,我是按照你的配種指令生育出來的。」
「沒錯。」
「她們說你一直在做跟蹤記錄,你命令厄崔迪人配種來達到自己的目的。」
「也沒錯。」
「這麼說《口述史》是對的。」
「我想你對《口述史》是深信不疑的吧?」
她自顧自繼續發問:「要是你下令配種的對象不同意這檔子事怎麼辦?」
「我給予他們充分的行動自由,只要按我的指令完成生育就行。」
「指令?」她怒氣沖沖地問。
「是的。」
「你不能爬進每一間臥室,也不能每時每刻盯著每一個人的生活!你怎麼知道別人是不是服從你的指令?」
「我知道。」
「那你就該知道我不會服從你的!」
「你渴嗎,賽歐娜?」
她一愣:「什麼?」
「口渴的人會談論水,而不是性。」
她仍然沒有封好面罩。他想:厄崔迪人總是熱血沸騰,甚至不惜犧牲理性。
不到兩小時,他們下坡出了沙丘區,來到一片疾風勁吹的礫石平原。雷托繼續前進,賽歐娜不離他身旁。她時不時瞧一眼指極星。現在兩顆月亮都低垂在地平線上方,每一塊巨石都拖著兩條長長的影子。
雷托發現,這類地形有時爬行起來比沙漠要舒服。硬石的導熱性強於沙粒。他可以平貼在石頭上,緩一緩體內「工廠」的加工速度。礫石,甚至大塊岩石,都對他沒有妨礙。
賽歐娜就有麻煩了,好幾次差點崴了腳。
這片平原對於沒走慣的人是個大考驗,雷托想。視野貼近地面時,他們只能看見廣袤的虛空,在月光下尤顯詭異——遠處是一座座沙丘,不管他們怎麼走,這距離似乎始終不變——這裡唯有永無止歇的風、散落的石塊,和頭頂上不通人性的星辰,除此之外別無一物。這是沙漠中的沙漠。
「弗雷曼音樂里那種永恆的孤寂就來自這裡,」他說,「而不是來自沙丘。到了這裡你才真正體會到,假使有流水的聲音,假使這無盡的狂風能減弱威力,即便只減弱一點點,那也無異於天堂了。」
都說到這個份上了,她還是沒有拉起面罩。雷托開始絕望了。
天亮時兩人已經在平原上走了很遠。
雷托停在三塊堆作一堆的超大圓石旁,其中一塊甚至比他還高。賽歐娜在他身上靠了一會兒,這個動作令他又燃起了幾分希望。她後背一頂離開他,朝最高的那塊石頭攀爬上去。他看到她出現在圓石頂上,專注地向遠方眺望起來。
雷托連看都不用看就知道她的視野里有什麼:地平線上風沙如霧,將初升的太陽模糊成一團光暈;剩下的就只有平原和大風。
他身下的岩石帶著沙漠清晨的寒意。低溫下空氣要乾燥得多,他感覺很愜意。要不是賽歐娜,他會繼續趕路,但賽歐娜明顯筋疲力盡了。她從圓石上下來後又靠在他身上,過了近一分鐘他才發現她在豎耳傾聽。
「你在聽什麼?」他問。
她懶懶地答道:「你裡面在咕隆咕隆叫。」
「這把火永遠熄不了。」
這句話提起了她的興致。她頂了一下,從旁邊繞到正面直視他的面孔:「火?」
「每個活物體內都有一把火,有些燒得慢,有些燒得快。我這把火就比大多數人要旺。」
她在寒風中摟住自己:「那你在這兒不覺得冷嘍?」
「不冷,但我看得出你冷。」他把一部分臉縮進「皮風帽」,將身體前節部位的末段向下彎出一道弧度。「有點像吊床。」他眼望下方說道,「你蜷在這兒會暖和起來的。」
她毫不遲疑地接受了他的邀請。
雖然是他主動提供的幫助,他還是發現她的信賴打動了自己。他現在的同情心比認識赫娃之前要強烈得多,但他必須克制住。他告誡自己,這件事容不得半點同情。種種跡象表明賽歐娜很可能會死在這兒。他必須做好失望的心理準備。
賽歐娜用一條胳膊擋住臉,合眼入睡了。
從來沒有人像我這樣經歷過那麼多的昨天,他提醒自己。
他知道,以普通人的眼光看,他在這裡的所作所為簡直就是殘酷無情。他逼著自己退到記憶里,有意識地擷取人類歷史中所犯下的錯誤。現在,親歷人類的錯誤是他最牢靠的精神支柱。了解錯在哪裡,才能制訂出長遠的糾偏計劃。他必須對各種後果始終保持清醒的認識。假如後果不為人知或遭到隱瞞,教訓也就丟了。
然而,他離沙蟲越近,就覺得自己越難作出別人所謂「非人性」的決定。而在過去,他作這類決定都是毫不費力的。隨著人性的漸漸喪失,他發現自己反而越來越受人性的牽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