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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2 01:33:41 作者: (美)弗蘭克·赫伯特

  宇宙獨一無二的多重性深深吸引著我。這是一種極致之美。

  ——《失竊的日記》

  雷托聽到前廳里響起莫尼奧的聲音,接著赫娃步入了小覲見室。她下穿淡綠色寬鬆馬褲,腳踝處用搭配涼鞋的墨綠色蝴蝶結紮緊。黑色斗篷裡面穿著一件同樣是墨綠色的寬鬆外衣。

  她走近雷托時顯得神色鎮定,自顧自坐了下來,挑的是金色坐墊而不是上次那隻紅色的。莫尼奧不到一小時就把她帶來了。雷托敏銳的聽覺留意到莫尼奧在前廳里發出煩躁不安的聲音,雷托發個信號關上了拱門。

  「莫尼奧有煩心事。」赫娃說,「他在我面前費了好大勁兒來掩飾,可他越是安慰我,就越讓我覺得好奇。」

  「他沒有嚇著你吧?」

  「哦,沒有。不過他確實說了些非常有趣的話。他說我必須時刻牢記,雷托神是與眾不同的。」

  「這有什麼有趣的?」雷托問。

  「有趣的是緊接著的那個問題。他說他常常想,在創造您這位與眾不同者的過程中,我們都扮演了什麼角色?」

  「的確有趣。」

  

  「我覺得很深刻。」赫娃說,「您召我有什麼事?」

  「曾經有一段時間,你的伊克斯主人……」

  「他們不再是我的主人了,陛下。」

  「原諒我。從此以後我叫他們伊克斯人。」

  她嚴肅地點了點頭,重提剛才的話頭:「曾經有一段時間……」

  「伊克斯人計劃製造一種武器——一種能自動推進、設有機器邏輯的致命獵殺武器。它在設計上具備自動進化能力,它的使命就是搜尋生命體再將其分解為無機物。」

  「我沒聽說過這種東西,陛下。」

  「我知道。伊克斯人沒有意識到,機器製造者總是面臨著全盤機器化的危險。這是對生命的徹底滅絕。機器總會失靈的……終有一天。當機器失靈的時候,就什麼也不會剩,一條生命也留不下來。」

  「有時我覺得他們瘋了。」她說。

  「安蒂克也是這麼想的。眼下有個問題。伊克斯人瞞著世人在干一個勾當。」

  「連您也瞞住了?」

  「連我也瞞住了。我馬上會派安蒂克聖母去調查。關於你童年生活過的地方,我要你把方方面面的情況毫無保留地告訴她,這對她有幫助。不要遺漏任何細節,不管有多麼微不足道。安蒂克會幫你回憶的。所有聲音、氣味、顏色,所有來客的外貌和名字,甚至你皮膚的刺痛,我們都要知道。最小的細節都可能事關重大。」

  「您覺得他們就是在那兒干見不得人的事?」

  「我肯定。」

  「您認為他們的武器就是在那裡……」

  「不,但我們將用這個藉口去調查你的出生地。」

  她張開嘴,慢慢地笑了,說:「陛下真狡猾。我馬上去見聖母。」赫娃剛要起身,雷托示意她等等。

  「我們不能顯得太急。」他說。

  她又在墊子上坐穩。

  「以莫尼奧的眼光看,我們每一個都是與眾不同的。」他說,「創世記並沒有結束。你的神還在創造你。」

  「安蒂克會發現什麼?您知道的,是嗎?」

  「可以說我對此有非常大的把握。嗯,你還沒問起我剛才提的那個話題。你沒有問題嗎?」

  「如果我有必要知道答案,您會告訴我的。」這句充滿信任的話讓雷托無法言語。他只能看著她,嘆服於伊克斯人的傑作——這個人類。赫娃的一舉一動嚴格遵循其個人的道德標準。她容貌秀麗,為人熱情而誠摯;她的感覺異常敏銳,凡是自己認同的人,她會不由自主地分擔其一切痛苦。雷托想像得出,面對赫娃難以撼動的誠以待己原則,她的貝尼·傑瑟里特導師該有多麼沮喪。那些導師顯然只能對她施以小修小補式的調教,然而所有努力的結果都是幫倒忙,反而在阻止她成為一名貝尼·傑瑟里特。這一定讓她們萬分惱火!

  「陛下,」她說,「我想知道驅使您選擇這條生活道路的動機。」

  「首先,你必須理解看到未來是怎麼一回事。」

  「有您的幫助,我願意一試。」

  「沒有一樣事物能夠割離其源頭。」他說,「看見未來其實是目睹一種連續性,其間萬事萬物一一顯現,仿佛瀑布底下的水泡。你看見了水泡,接著它們就消失在小溪中。假如這條小溪流到了盡頭,那些水泡也就像從來沒有存在過。這條小溪就是我的金色通道,我看到了它的盡頭。」

  「您的選擇——」她指了指他的身體,「改變了它?」

  「它還在變。這種變化不僅來源於我活的方式,也來源於我死的方式。」

  「您知道自己會怎麼死?」

  「不知道怎麼死。我只知道我的死會發生在金色通道里。」

  「陛下,我不……」

  「很難理解,我知道。我將經歷四重死亡——肉體之死、靈魂之死、神話之死和理性之死。而所有死亡都包含復活的種子。」

  「您會回來……」

  「種子會回來。」

  「您離開後,您的宗教將發生什麼?」

  「所有宗教都屬於單一教派。金色通道的光譜不會中斷,但人類只能按先後順序依次觀看。當感知出現偏差,就會產生錯覺。」

  「人們仍會崇拜您。」她說。

  「是的。」

  「可當『永遠』結束時,人們會憤怒。」她說,「有人將起來唱反調。他們會說您只不過是凡夫俗子中的一個暴君。」

  「這是錯覺。」他表示同意。

  她感到嗓子眼有點堵,停頓了片刻,說:「您的生和死是怎麼改變……」她搖了搖頭。

  「生命將延續。」

  「我相信,陛下,可怎麼延續?」

  「每一個周期都是前一個周期的結果。如果你想一想這個帝國的形態,就知道下一個周期是什麼樣了。」

  她把目光移向別處。「我了解過您的家族,所有事實都表明您這樣做——」她衝著他的方向做了個手勢,但並沒有看他,「只能是為了一個無私的目的。不過,我想我不是很清楚這個帝國的形態。」

  「不清楚『雷托的金色和平』?」

  「我們享受到的和平並不如某些人宣稱的那樣多。」她說著把視線轉回到他身上。

  這就是她的坦誠!他想,無法扼殺的坦誠。

  「這是一個充斥著欲望的時代。」他說,「這個時代,我們就像一個單細胞那樣擴張著。」

  「可某些東西丟失了。」她說。

  她跟那些鄧肯很像,他想。一旦某些東西丟失了,他們立刻就能察覺。

  「肉體在成長,但精神並沒有成長。」他說。

  「精神?」

  「就是自我意識,它讓我們知道自己是真真切切活在世上的。你很熟悉這種感覺,赫娃。正是這種感覺告訴你怎麼做真正的自己。」

  「您的宗教還不夠。」她說。

  「任何宗教都不能永遠面面俱到。這是一個選擇問題——只不過是唯一的選擇。你現在能理解為什麼你的友誼和陪伴對我如此重要了嗎?」

  她眨著眼睛忍住眼淚,點點頭,說:「為什麼民眾不知道這些?」

  「因為條件不允許。」

  「由您規定的條件?」

  「正是。看看我的帝國。你能看出它的形態嗎?」

  她閉上眼睛思索起來。

  「想每天坐在河邊釣魚?」他問,「完全可以。你可以過這種生活。想駕一艘小船週遊海島尋訪陌生人?一點沒問題!還想幹什麼?」

  「如果是太空旅行呢?」她的問話里有一股挑釁的意味,眼睛也睜開了。

  「你注意到我和宇航公會都不允許這件事。」

  「是您不允許。」

  「對。宇航公會要敢不服從我,就得不到香料。」

  「把民眾限制在自己的星球上,能使他們免遭禍患。」

  「不止於此。這樣還能讓他們對旅行產生渴望,由此創造出遠行和見識新事物的需求。到最後,旅行就意味著自由。」

  「可香料在減少。」她說。

  「所以自由也就日益珍貴。」

  「這只會導致絕望和暴力。」她說。

  「在我先輩里有一位智者——實際上我就是那個人,你知道嗎?我的過去沒有陌生人,這一點你了解嗎?」

  她敬畏地點點頭。

  「這位智者發現財富是實現自由的工具。但追求財富又是一條通向奴役之路。」

  「宇航公會和姐妹會就在自我奴役!」

  「還有伊克斯人、特萊拉人和其他所有人。哦,他們時不時搜羅出一點藏匿的美琅脂,為此投入了全副精力。非常有趣的遊戲,你覺得呢?」

  「可當暴力發生……」

  「到時候會有饑荒,人民會陷入艱難的反思。」

  「厄拉科斯星也會有?」

  「這兒,那兒,到處都會有。人們回顧我的極權統治,會把它當成美好的舊時光。我將成為未來的借鑑。」

  「但這太可怕了!」她反對道。

  她不可能有別的反應,他想。

  他說:「當土地無法供應那麼多人口時,倖存者會擠到越來越小的避難所去。許多星球都會重複殘酷的淘汰過程——出生率暴增,而食物卻不斷減少。」

  「難道宇航公會不能……」

  「沒有足夠的美琅脂去駕駛運輸船,宇航公會起不到什麼大作用。」

  「有錢人不會逃跑吧?」

  「一部分會逃跑。」

  「這麼說來,實際上您沒有改變任何事。我們還是會在掙扎中等死。」

  「直到厄拉科斯星恢復沙蟲的統治。到時候,我們已經擁有意義深遠的共同經歷,我們藉此完成了自我考驗。我們將會知道一個星球上發生的事也可能在其他任何星球上發生。」

  「那麼多的痛苦和死亡。」她輕聲說道。

  「你不理解死亡嗎?」他問,「你必須理解。人類必須理解。所有生命都必須理解。」

  「幫幫我,陛下。」她細聲說。

  「對於任何生物,死亡都是意義最深遠的經歷。」他說,「雖然重病、傷痛、事故……女人分娩……男人曾經參與的戰鬥,這些都徘徊著死亡的陰影,但都夠不上真正的死亡。」

  「可您的魚言士……」

  「她們傳授生存之法。」他說。

  她在豁然省悟中睜大了眼睛:「那些倖存者。當然!」

  「你是多麼難得的一個人哪。」他說,「世所罕有。保佑伊克斯人!」

  「也詛咒他們?」

  「哦,是的。」

  「我覺得自己永遠也理解不了您的魚言士。」她說。

  「連莫尼奧也不行。」他說,「而我對鄧肯們已經失去了信心。」

  「必須珍視生命才能保護生命。」她說。

  「而正是倖存者才能極輕易而又深刻地體現生命之美。關於這一點女人往往比男人懂得多,因為生育是死亡的鏡像。」

  「我叔叔馬爾基總是說,您有足夠的理由禁止男人投入戰鬥和無謂的暴力。多麼痛的教訓!」

  「身邊沒有暴力,男人幾乎沒有自我考驗的途徑,不知道該怎麼去面對那最後一幕。」他說,「某些東西丟失了。精神沒有成長。民眾是怎麼議論『雷托和平』的?」

  「說您讓我們沉湎於十足的墮落之中,就像豬在污穢里打滾。」

  「墮落。」他說,「民間智慧總是一針見血。」

  「大部分男人沒有原則。」她說,「伊克斯女人經常這麼抱怨。」

  「當我需要辨認誰是反叛者的時候,我會找那些有原則的男人。」他說。

  她默默盯著他。他覺得,儘管這只是個簡單的反應,卻充分體現了她的聰慧。

  「知道我是在哪兒物色最優秀的官員嗎?」他問。

  她輕輕喘了一口氣。

  「原則,」他說,「是你奮力爭取的東西。大部分男人無爭無斗過一生,只有臨終時才掙扎一番。他們遇到的嚴酷環境太少,幾乎沒有考驗過自己。」

  「他們有您。」她說。

  「但我太強大,」他說,「跟我斗等於自殺。誰會找死?」

  「瘋子……或絕望的人。反叛者?」

  「我代表戰爭。」他說,「終極捕食者。我能凝聚他們,也能粉碎他們。」

  「我從來沒把自己當作反叛者。」她說。

  「你比他們要好得多。」

  「您會用我?」

  「我會的。」

  「不當官。」她說。

  「我已經有一批好官了——清廉、睿智、豁達、勇於認錯、有決斷力。」

  「他們都是反叛者?」

  「大部分是。」

  「他們是怎麼選拔出來的?」

  「可以說他們是自我選拔的。」

  「通過生存?」

  「有,但還不止。稱職的官員和不稱職的官員之間只有大約五秒鐘的差距。稱職的官員能夠當機立斷。」

  「是可行的決策嗎?」

  「一般能行得通。另一方面,不稱職的官員總是在猶豫中浪費時間,他們要求成立委員會,要求調研和報告。最後,他們的行事方式總會引發大問題。」

  「可他們有時候不是需要更多的信息來做……」

  「不稱職的官員更關心報告而不是決策。他們需要有白紙黑字為自己的錯誤找好擋箭牌。」

  「那麼稱職的官員呢?」

  「哦,他們靠的是口頭命令。要是口頭命令出了紕漏,他們從來不會為自己的決定撒謊開脫,而且聚集在他們身邊的下屬也都有能力按口頭命令把事情辦妥。哪個環節出現差錯往往是最重要的信息。不稱職的官員會隱瞞自己的失誤,直到一切不可收拾。」

  雷托看著她,她正在想雷托的那些官員——特別是莫尼奧。

  「有決斷的人。」她脫口而出。

  「對於極權者而言,」他說,「物色到真正有決斷的人可以說難上加難。」

  「您熟知歷史,是否能從中得到一些……」

  「我得到的是滑稽可笑。在我之前的大部分官僚政府都在搜羅和提拔逃避作決斷的人。」

  「原來如此。您會怎麼用我,陛下?」

  「你願意嫁給我嗎?」

  她的嘴角漾起微笑:「女人,也能決斷。我願意嫁給您。」

  「好,去幫聖母吧。一定要把她想了解的都告訴她。」

  「也就是我的身世。」她說,「現在我們兩人都知道我的作用了。」

  「這與你的出生密切相關。」他說。

  她起身說道:「陛下,關於金色通道您會不會犯錯?是不是存在失敗的可能……」

  「任何事、任何人都可能失敗,」他說,「但勇敢的摯友會出手相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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