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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2 01:33:29
作者: (美)弗蘭克·赫伯特
每過去一天,你就變得越發不真實,同新一天的我相比較,你會更添一分怪異,更增一點差距。我是唯一的真實,而你有別於我,因此你正在喪失真實性。我的好奇心越大,我那些崇拜者的好奇心就越小。宗教會抑制好奇心。我替崇拜者包辦了一些事。因此,當我最後甩手不干,把一切交還給民眾的時候,他們會驚慌失措地發現自己在孤軍奮戰,從此樣樣都得自力更生了。
——《失竊的日記》
這是一種不同尋常的聲音,是翹首以待的人群發出的聲音,這聲響穿過長長的隧道,鑽進了走在御輦前方的艾達荷的耳朵里——緊張的竊竊私語經過放大變成了一種絕無僅有的轟鳴,猶如一隻巨足拖曳的腳步聲、一件巨袍窸窣的摩擦聲。還有那種氣味——甜絲絲的汗味摻雜著因性興奮而呼出來的奶味。
天亮不到一小時,印米厄和她手下的魚言士護送艾達荷回到綠蔭遍地的奧恩城廣場。剛把他交給地面上的魚言士,她們就匆匆起飛了。印米厄明顯心情不佳,因為她還要把賽歐娜送往帝堡,不得不錯過賽艾諾克儀式了。
接手艾達荷的魚言士個個壓抑著興奮之情。她們把他帶到廣場地下深處的一個地方,艾達荷研究過的任何城市平面圖都沒有顯示此處。這是一座迷宮——寬度和高度都足以容納御輦出入的走廊不斷變換著方向。艾達荷失去了方向感,不知不覺回憶起前一晚的經歷來。
戈伊戈阿的宿舍空間狹小、條件簡樸,卻還算舒適——每間屋子都有兩張小床、四面白牆、一窗一門。一條走廊串起一間間屋子,整座建築就是戈伊戈阿的臨時「賓館」。
賽歐娜說對了。沒人徵求過艾達荷的意見,就把他和賽歐娜安排在了一間,印米厄覺得這是理所當然的事。
房門關上後,賽歐娜說:「要是你敢碰我,我會殺了你的。」
聽了這句乾巴巴的真心話,艾達荷差點笑出來。「我情願一個人待著。」他說,「你就當沒外人好了。」
他是帶著點警覺入睡的,這讓他想起為厄崔迪人出生入死、隨時準備戰鬥的那些夜晚。屋子裡很少有漆黑一團的時候——窗簾透著月光,連白牆也反射著星光。他發現自己對賽歐娜,對她的氣味、呼吸和微小動作,都過于敏感了。有好幾次他徹底驚醒了過來,一醒就豎耳細聽四周的動靜,其中兩次他覺察到賽歐娜也在傾聽。
按計劃翌日清晨要飛回奧恩城,兩人都如釋重負。他倆各喝了一杯涼果汁當早餐。艾達荷心情愉快地步入拂曉前的黑暗,邁著輕快的步子走向撲翼飛機。他沒有跟賽歐娜說話。魚言士瞥來的好奇目光讓他感到厭煩。
當他離開撲翼飛機跳到廣場上時,賽歐娜探出機艙對他說了唯一一句話。
「我不討厭交你這個朋友。」她說。
這種表達方式真是古怪,使他略感尷尬:「好吧……嗯,當然。」
接手的一隊魚言士把他帶走,最終來到迷宮的終點。雷托正在御輦上等著。會面地點位於走廊里一處寬敞空間,這條走廊向艾達荷右側延伸,漸漸收窄。在球形燈黃色光線的照射下,深棕色牆壁上的金色條紋熠熠閃爍。魚言士靈巧地閃到御輦之後各就各位,只留下艾達荷正對著雷托的「風帽臉」。
「鄧肯,去舉行賽艾諾克儀式時你走在我前面。」雷托說。
艾達荷盯著神帝那雙深不見底的靛藍色眼睛,這地方神神秘秘的氣氛,還有空氣中充斥著的個人慾望,都讓他惱火。他覺得自己聽來的有關賽艾諾克的一切,都適得其反地加重了這種神秘感。
「我真是您的衛隊司令嗎,陛下?」艾達荷的話音裡帶著強烈的怨氣。
「當然如此!我剛剛賦予你一個顯赫的榮譽。很少有成年男子參加過賽艾諾克。」
「昨晚城裡發生了什麼?」
「有些地方發生了暴力流血事件,不過今天早上已經很平靜了。」
「傷亡情況?」
「不值一提。」
艾達荷點點頭。雷托的預知力察覺到他的鄧肯會面臨一定的危險,因此才有後來飛往戈伊戈阿村暫避一事。
「你去了戈伊戈阿,」雷托說,「想不想待下去?」
「不想。」
「別怪我,」雷托說,「不是我安排你去戈伊戈阿的。」
艾達荷嘆了口氣:「是什麼樣的危險讓您把我調開?」
「不是你有危險,」雷托說,「而是你會刺激我的衛兵過度展示她們的能力。昨晚的行動沒有這個必要。」
「哦?」這種想法出乎艾達荷的意料。他從來沒想過自己無鬚髮動員令就能激發戰鬥士氣,自己會成為軍隊的鞭策力量。另一位雷托,眼前這位的祖父,就是那種一出場即能鼓舞士氣的領袖人物。
「你是我不可或缺的人才,鄧肯。」雷托說。
「好吧……但我不是您的種男!」
「我當然會尊重你的意願。這個問題我們換個時間再討論。」
艾達荷掃了一眼魚言士衛兵,她們個個睜大眼睛聆聽著。
「您每次駕臨奧恩都有暴力活動嗎?」艾達荷問。
「這是有周期性規律的。現在叛黨基本上鎮壓下去了。接下來是一段相對和平的時期。」
艾達荷回視著雷托那張深不可測的面孔:「我的前任發生了什麼?」
「我的魚言士沒告訴你嗎?」
「她們說他因保護神帝而死。」
「而你聽到了不同版本的謠言。」
「發生了什麼?」
「他因為離我太近而死。我沒有及時把他送到安全的地方去。」
「比如戈伊戈阿。」
「我更希望他在那裡太太平平過一輩子,但你很清楚,鄧肯,你不是那種一心想著過太平日子的人。」
艾達荷乾咽了一下,感覺嗓子眼堵住了:「關於他的死我還是想知道細節。他有家庭……」
「你會知道細節的,也不必擔心他的家庭。他們全家都受我保護。我會跟他們保持一定距離並確保他們的安全。你知道暴力總是死盯著我。這也是我的一項職責。可惜的是,就因為這個我尊敬的人和我愛的人都得受苦。」
艾達荷努了努嘴,對這番話並不滿意。
「放寬心,鄧肯。」雷托說,「你的前任是因為離我太近而死的。」
魚言士開始躁動。艾達荷瞧了她們一眼,又看了看右方的隧道。
「是的,到時候了。」雷托說,「我們不能讓女人們一直等著。走在我前面,離我近點,鄧肯,關於賽艾諾克的問題我會回答你的。」
別無選擇,艾達荷只得順從地腳跟一旋領頭開路了。他聽到御輦在身後吱吱嘎嘎發動了,還有衛隊輕輕的腳步聲。
御輦的聲音突然消失,艾達荷馬上回頭一望。原因很快就搞清楚了。
「您用了浮空器。」他說著把目光轉回前方。
「我收起了輪子,因為女人們會擠到我周圍來。」雷托說,「我們不能壓著她們的腳。」
「賽艾諾克是什麼?究竟是什麼?」艾達荷問。
「我告訴過你,是『普享大典』。」
「是不是有香料味?」
「你的鼻子很靈。聖餅里加了一點美琅脂。」
艾達荷搖了搖頭。
為了弄清情況,進奧恩城後艾達荷瞅著個機會直接向雷托發問:「賽艾諾克節是怎麼回事?」
「我們分享聖餅,沒有別的了。連我也會參加。」
「就像奧蘭治天主教儀式?」
「哦,不!聖餅不代表我的肉體。這是分享,是一種提示:她們只是女性,就像你只是男性,而我代表全體。與她們分享的是全體。」
艾達荷不喜歡這種語氣:「只是男性?」
「你知道她們會在節日裡奚落什麼人嗎,鄧肯?」
「什麼人?」
「曾經冒犯過她們的男人。仔細聽一聽她們相互之間說的悄悄話。」
艾達荷把這句話當作一條警告:不要冒犯魚言士。惹怒她們會有性命之虞!
現在,艾達荷先於雷托走在隧道里,他覺得當時每句話都聽得一清二楚,但就是不知道什麼意思。他偏過頭說:
「我不明白『普享』的意思。」
「我們一起參加儀式。你會親眼見到。你會親身體驗到。我的魚言士是一座特殊知識的儲備庫,是一條只維繫自己人的連續線。你馬上要加入進來了,她們會因此而愛你。仔細聽她們說的話。對於人與人之間的親密關係,她們的態度很開放。她們毫無保留地表露彼此間的傾慕。」
說得越多,艾達荷想,越是模糊不清。
他察覺隧道逐漸變寬,頂部也傾斜得越來越高。球形燈數量也增加了,都調成深橙色。他看見約三百米外有一座高高的拱門,深紅色燈光下,能分辨出反著光的臉龐在緩緩地左右擺動。臉龐之下是連成片的衣著,猶如一面黑魆魆的牆。空氣中充溢著興奮的汗味。
艾達荷走近等候著的女人們,看見人群中已形成一條上坡通道,向右拐往一座低台。這是一個無比闊大的空間,球形燈都調成猩紅色,巨型穹頂在女人們上方朝遠處伸展開去。
「上你右邊的斜坡。」雷托說,「一過平台中央就停,把臉轉向女人們。」
艾達荷抬右手示意領命。他走進這片開闊地,整個封閉空間的容量之大讓他嘆為觀止。一上平台,他就以訓練有素的眼睛估量尺寸:這間圓角方廳的邊長至少達到一千一百米。廳里擠滿了女人;艾達荷提醒自己,這些僅僅是駐外星魚言士軍團選出來的代表——每顆星選派三名。她們站著,身體貼得那麼緊,艾達荷覺得連摔倒都很難。她們沿平台邊緣留出了約五十米寬的空間。艾達荷已在平台上站定,環視著場地。一張張臉抬起來盯著他——臉,臉,都是臉。
雷托緊跟著艾達荷剎住御輦,舉起一條銀光閃閃的手臂。
一陣「賽艾諾克!賽艾諾克!」的怒吼瞬間響徹大廳。
艾達荷感覺震耳欲聾。這一陣喊聲肯定傳遍全城了,他想。除非我們在足夠深的地下。
「我的新娘們,」雷托說,「歡迎來到賽艾諾克。」
艾達荷抬頭瞥了一眼雷托,看見那對亮晶晶的深色眼睛讓他容光煥發。雷托曾說:「這該死的神聖!」實際上他樂在其中。
莫尼奧目睹過這種集會場面嗎?艾達荷心裡問道。這是一個奇怪的念頭,但艾達荷知道自己為何這麼想。他希望有個平常人能聊聊這件事。衛兵說莫尼奧因「國務」而外派,但不知其詳。聽了這話,艾達荷體會到雷托政府的又一個特點:其權力鏈條從雷托直達民眾,但鏈條與鏈條之間很少交叉。推行這種模式必須具備許多條件,其中一項就是要任命可信賴的官員,讓他們只管執行命令而不提任何問題。
「很少有人看見神帝干害人的勾當。」賽歐娜曾經說,「這像不像你熟悉的厄崔迪人?」
艾達荷放眼望向烏壓壓的魚言士,這些想法在他頭腦里稍縱即逝。她們的眼裡滿溢著崇拜!敬畏!雷托是怎麼做到的?為什麼要這樣?
「我的愛人們。」雷托說。御輦里暗藏有伊克斯人精心研製的擴音器,使雷托的聲音朗朗迴蕩在每一張高揚的臉龐上,遠及大廳另一頭的角落。
由女人臉構成的這幅熱騰騰的場景,讓艾達荷腦子裡不停迴響著雷托的警告:惹怒她們會有性命之虞!
此時此刻,這條警告的意義已經不言自明了。只消雷托一句話,這些女人就會把任何冒犯者撕成碎片。她們沒有疑問,只有行動。艾達荷終於對女子軍隊有了新的認識。她們不會顧及個人安危。她們侍奉神!
雷托弓起前節部位,高舉腦袋,御輦發出輕微的吱嘎聲。
「你們是信仰的守護者!」他說。
台下異口同聲:「時刻聽從主人的召喚!」
「你們經我得永生!」雷托說。
「我們生生不息!」她們喊道。
「我愛你們勝過任何人!」雷托說。
「愛!」她們發出尖叫。
艾達荷顫抖了。
「我把我摯愛的鄧肯賜給你們!」雷托說。
「愛!」她們尖叫。
艾達荷感到渾身發抖,只覺得排山倒海的崇拜要把自己壓垮了。他想逃離,又想留下來領受這一切。這間大廳充滿魔力。魔力!
雷托放低聲音說:「衛兵交接班。」
女人們齊刷刷地迅速低下頭。艾達荷右側遠端出現一列白袍女人。她們走入平台下方的空地,艾達荷注意到有些女人還抱著孩子,小的還在襁褓中,大的也不過一兩歲。
艾達荷早先瀏覽過儀式日程,知道這些女人是即將退役的魚言士。退役後有的將擔任祭司,有的將做全職母親……但沒有一個真正終止為雷托效力。
艾達荷低頭瞧著孩子們,心想這段經歷會怎樣深埋在那些男孩子的心中。這種神秘儀式將伴隨他們終身,相關記憶會從意識層面消失,但始終存在著,並從此刻起暗中對其行為產生影響。
最後一名入場者在雷托下方停步,抬頭望他。大廳里其他女人也都仰起臉,目不轉睛地盯著雷托。
艾達荷環視左右。占據平台下方空地的白袍女分別向兩側至少綿延了五百米。有的向雷托舉起自己的孩子。這是一種絕對的敬畏與服從。艾達荷能感覺到,即使雷託命令她們把孩子摔死在平台上,她們也會照辦。任何事她們都會幹!
雷托將前節部位放低到御輦上,全身起了一陣輕緩的波動。他慈祥地俯視台下,用一種撫慰人心的嗓音說道:「你們的忠誠與奉獻理應得到我的賞賜。你們有求必有得。」
整個大廳迴蕩起一個聲音:「有求必有得!」
「我的就是你的。」雷托說。
「我的就是你的。」女人們喊道。
「讓我們分享此刻,」雷托說,「一齊默禱,願我的力量使萬物調和——讓人類永存。」
大廳里所有人整齊劃一地低下頭。白袍女把孩子緊摟在懷中,朝下盯著他們。艾達荷感覺到這是一個無聲的統一體,一股試圖進入他、攫住他的力量。他張大嘴,深呼吸,抵抗著這個實實在在的入侵者。他在腦海里瘋狂搜尋能夠抓牢、能夠保護自己的東西。
艾達荷之前並不懷疑這支女子軍隊的力量和團結性。他清楚自己不理解這種力量。他只能旁觀,知道存在著這股力量。
這一切都是雷托創造的。
艾達荷回憶起雷托在一次帝堡會議上說過的話:「男子軍隊的忠誠維繫於軍隊本身,而不是培養軍隊的文化;而女子軍隊的忠誠維繫於其領袖。」
面對著無疑是雷托一手炮製的成果,艾達荷方才領會到這句話是多麼一針見血,這讓他不寒而慄。
他讓我分一杯羹,艾達荷想。
回想起自己當時的回答,艾達荷現在只覺得幼稚可笑。
「我看不出其中的道理。」艾達荷是這樣說的。
「大多數人不是為講道理而生的。」
「沒有一種軍隊,不管是男兵還是女兵,能保障和平!您的帝國沒有和平!您只是……」
「魚言士給你看過我們的歷史了嗎?」
「是的,但我還在您的城裡轉過,觀察過您的人民。您的人民很好鬥!」
「看見沒有,鄧肯?和平培養攻擊性。」
「可您說過您的金色通道……」
「這不是嚴格意義上的和平。這是穩定,是培養固化階層和各種攻擊行為的沃土。」
「您在出謎語!」
「我說的是自己經年累月的觀察結果:和平姿態其實是敗者的姿態,是受害者的姿態。受害者容易招來攻擊。」
「該死的強制性穩定!這有什麼好處?」
「倘若沒有敵人,就必須發明一個。當軍事力量失去外部目標時,總會把矛頭對準自己的人民。」
「您這是什麼遊戲?」
「我修正了人類的戰爭欲。」
「人民不需要戰爭!」
「他們需要混亂。戰爭是最容易獲得的一種混亂。」
「這些話我一句也不信!您在玩自己搞出來的一套危險遊戲。」
「非常危險。我針對人類行為的源頭,重新引導他們。但有可能會抑制人類生存的力量,這就是危險的地方。不過我向你保證,金色通道將延續下去。」
「您抑制不了敵對情緒。」
「我化解某個地方的能量,將它導入另一個地方。對於你無法控制的東西,就駕馭它。」
「怎麼防止他人篡奪女子軍隊的領導權?」
「我是她們的領袖。」
面對大廳里烏壓壓的女人,毫無疑問是誰處在中心領袖地位。艾達荷還目睹了有一部分崇拜被引導到了自己身上。這種誘惑讓他揮之不去——他可以驅使她們干任何事……任何事!這間大廳潛藏著爆發性力量。想到這裡,他對雷托早先說的話產生了更加深入的疑問。
雷托曾經談起過爆發式暴力。看著這些正在默禱的女人,艾達荷想起了雷托的原話:「男人容易形成固化的階層。他們創造等級社會。等級社會是暴力活動的最終目標。它不會解體,只會爆炸。」
「女人不會這樣?」
「不會,除非她們受男性主導,或者深陷於男性角色模式。」
「性別差距不可能這麼大!」
「可這是事實。女人能以性別為基礎共謀大事,超越階層和等級的大事。這就是我讓女人掌權的原因。」
艾達荷不得不承認這些默禱的女人的確執掌大權。
他會把哪一部分權力移交到我手裡?
這種誘惑太大了!艾達荷發現自己正在哆嗦。一陣寒意突然襲來,他意識到這一定是雷托的預謀——誘惑我!
大廳里,女人們完成了默禱,抬眼盯著雷托。艾達荷從來沒見過人臉上露出如此迷醉的神情——性高潮時沒有,從戰場輝煌凱旋時也沒有——什麼都不能與這種忘我的崇拜相比擬。
「鄧肯·艾達荷今天站在我身邊。」雷托說,「鄧肯將在所有人面前宣誓效忠。鄧肯?」
艾達荷五臟六腑一陣激靈。雷托給了他一個非此即彼的選擇:要麼向神帝宣誓效忠,要麼橫屍當場!
只要我流露出一丁點兒譏笑、猶豫或反對的意思,女人們就會徒手把我結果了。
艾達荷怒火中燒。他乾咽了一下,清清嗓子,說:「絕不要懷疑我的忠誠。我效忠厄崔迪人。」
他聽到自己的聲音經由雷托的伊克斯擴音器響徹整個大廳。
其效果讓艾達荷驚愕不已。
「我們一起分享!」女人們尖叫著,「我們一起分享!我們一起分享!」
「我們一起分享。」雷托說。
年輕的魚言士新兵身著醒目的綠短袍,從各個方向湧入大廳,朝聖的海洋頓時生出一個個不斷擴大的小旋渦。每個新兵都手捧托盤,盤內高高堆著棕色小餅。托盤在人群中移動到哪裡,哪裡就會伸出一條條優雅的胳膊,宛如起伏的波浪。每隻手都拿了一塊聖餅高高舉起。一名新兵走到平台邊,將托盤舉向艾達荷,雷托說:「拿兩塊,遞給我一塊。」
艾達荷跪下來取了兩塊。聖餅摸上去很酥脆。他站起身,小心地遞給雷托一塊。
雷托聲音洪亮地問道:「新衛兵選好了嗎?」
「是的,主人!」女人們喊。
「你們是否忠於我的信念?」
「是的,主人!」
「你們是否踏上了金色通道?」
「是的,主人!」
女人們的叫喊聲對艾達荷形成一波波衝擊,震得他目瞪口呆。
「我們一起分享嗎?」雷托問。
「是的,主人!」
聽到女人們的回答,雷托把聖餅拋進口中。台下每個做母親的都是先咬一口聖餅,再把剩餘部分餵給孩子。白袍女後面的全體魚言士也都放下胳膊,吃掉聖餅。
「鄧肯,吃聖餅。」雷托說。
艾達荷把餅送進嘴裡。他的死靈身體沒有針對香料做過調教,但記憶喚醒了感知。聖餅嘗起來微苦,帶一點柔和的美琅脂味。這種味道把艾達荷腦海里的古老記憶兜底翻了出來——穴地里吃過的飯、厄崔迪府邸里的宴會……那是處處瀰漫著香料味的舊日子。
咽下聖餅後,艾達荷發現大廳里已陷入一片寂靜,靜得讓人透不過氣來。忽然,從雷托的御輦傳來一記響亮的咔嗒聲。艾達荷扭頭循聲望去,是雷托打開輦床里的一個暗格,拿出了一隻水晶匣。匣子散發出藍灰色的幽光。雷托將匣子擱在輦床上,打開熒亮的匣蓋,取出一把晶牙匕。艾達荷立刻認出了這把刀——刀柄上鑲著綠寶石,端部刻著一隻鷹。
是保羅·穆阿迪布的晶牙匕!
艾達荷發現這把晶牙匕深深打動了自己。他緊盯著這把刀,仿佛這樣就能讓原主人再生。
雷托把刀高高舉起,展示它優雅的曲線和柔和的輝光。
「我們的護身符。」雷托說。
女人們依然靜默著,聚精會神。
「穆阿迪布的刀,」雷托說,「夏胡魯的牙。夏胡魯會回來嗎?」
台下響起克制的喃喃應答聲,與先前的呼喊相比,更有一種深沉的力量。
「是的,主人。」
艾達荷將目光轉回到魚言士一張張迷醉的面孔上。
「誰是夏胡魯?」雷托問。
低沉的喃喃聲再度響起:「是您,主人。」
艾達荷暗自點頭。毫無疑問,雷托探掘到一個巨大的能量場,並以前所未有的手段將其釋放了出來。雷托談起過這個,然而同艾達荷在這間大廳里的所見所感相比,那些話聽上去毫無意義。現在,雷托的話又在他腦子裡迴響起來,仿佛正是為了等待這一時刻,它們才一直隱匿著真實的含義。艾達荷想起這番對話是在地宮裡發生的,那個陰濕的地方似乎為雷托所鍾愛,而艾達荷卻特別反感——他厭惡千百年來積下的灰塵和一股久遠的腐敗氣味。
「我一直在塑造人類社會,已經努力了三千多年,我為整個人類打開了一扇走出青春期的大門。」雷托當時說。
「您並沒有解釋為什麼會有女子軍隊!」艾達荷抗議道。
「強姦不是女人的天性,鄧肯。你是在問性別造成的行為差異嗎?這就是一條。」
「別轉移話題!」
「我沒有轉移。強姦是男性軍事征服不可避免的代價。在強姦過程中,男性的任何青春期幻想都能實現。」
艾達荷記得這句話讓自己火冒三丈。
「我的女神們馴服男人。」雷托說,「這叫馴化,自古以來的生存需求讓女人學會了這一手。」
艾達荷無言地盯著雷托的「風帽臉」。
「逆來順受,」雷托說,「去適應某種既定的生存模式。女人是在男人手底下學會這些的,現在反過來要教會男人。」
「可您說……」
「我的女神們常常在一開始就獻身於某種形式的強姦,只為換取一種深層次的、有約束性的相互依賴關係。」
「該死!您……」
「約束,鄧肯!約束。」
「我不認為這種約束對我……」
「教育不可能一蹴而就。你頭腦里的老思想與新思維是有差距的。」
雷托的話一瞬間幾乎沖走了艾達荷的所有情緒,除了一種深深的失落感。
「我的女神們教人如何成熟起來。」雷托說,「她們知道男性的成熟過程必須要有監督。與此同時,她們自己也會成熟。最終,女神們成為妻子和母親,我們也告別了紮根於青春期的暴力衝動。」
「我要親眼看到才會相信!」
「你會在『普享大典』上看到的。」
此刻,站在賽艾諾克大廳雷托的身邊,艾達荷不得不承認自己看到了一股巨大的力量,這股力量也許能創造雷托描繪的那種人類宇宙。
雷托將晶牙匕收入匣中,又把匣子放回輦床的暗格。女人們默默地看著,連小孩也不發一聲——每個人都被大廳里這股可感知的力量所鎮服。
艾達荷低頭瞧著孩子們。雷托說過,這些孩子將被委以重任——不管男孩還是女孩,以後都會身居高位。男孩終其一生都會由女性主導,用雷托的話說:「從青少年平穩過渡到種男。」
魚言士和她們的子孫後代享受著「一種其他大部分人過不上的激情生活」。
厄蒂的孩子將來會怎麼樣?艾達荷不禁心想,我的前任是否也曾站在這裡,看著他的白袍妻子參加雷托的儀式?
雷托在這裡給了我什麼?
一個有野心的司令能依靠這支女子軍隊執掌雷托的帝國。能嗎?不……只要雷托活著就不行。雷托說女人不具備軍事侵略性,「天性使然」。
他說:「這種心性不是我培養出來的。她們清楚每隔十年都要舉行一次皇家慶典,包括衛兵交接班,為新一代祝福,為亡故的姐妹和愛人默哀。一場一場賽艾諾克以可預測的時間跨度永無終結地舉辦下去。這種變化本身也成了固定不變的東西。」
艾達荷的視線從白袍女和孩子們轉向那一片烏壓壓的沉默面孔。他對自己說,這支龐大的女性力量如蛛網般廣布於帝國,眼前只是其小小的核心。他相信雷托說的:「這股力量非但不會減弱,反而每過十年就會增強。」
最終會怎麼樣?艾達荷自問。
他瞥見雷托向大廳里的女神們抬起賜福的雙手。
「我們現在要從你們中間穿過。」雷托說。
台下的人群分開一條小路,不斷向前延伸,仿佛某種自然災害中裂開的一條地縫。
「鄧肯,你走在我前面。」雷托說。
艾達荷乾咽了一下。他手撐平台邊緣跳入空地,走進地縫,他知道唯有如此方能結束這場考驗。
他飛快地向後瞟了一眼,只見雷托的御輦依靠浮空器威武地飄移下台。
艾達荷轉回頭,加快了步伐。
人群中的小路開始收窄。在一片古怪的靜默氣氛中,女人們一邊靠近,一邊目不轉睛地盯著她們的目標——先是艾達荷,再是他身後伊克斯御輦上那具碩大的准沙蟲身軀。
艾達荷強自鎮定地向前走去,各個方向都有女人伸過手來摸他、摸雷托,甚至光是摸一下御輦。在這些觸摸中,艾達荷感覺到了壓抑的激情和有生以來最深切的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