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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2 01:33:16 作者: (美)弗蘭克·赫伯特

  我有紛繁蕪雜的記憶可供隨意挖掘,一些規律逐漸浮出水面,仿佛一種我能讀懂的新語言。在我看來,促使全社會擺出防禦或攻擊姿態的報警信號恰似大聲喊話。聞及無辜者受到威脅或無助的幼者面臨危險,普通民眾都會憤而行動。莫名其妙的聲音、情景和氣味會讓你休眠已久的戒備心突然警覺起來。一旦警報拉響,你只會聽從自己的母語,因為其他任何形式的聲音都是異類。你只穿看得順眼的衣服,因為陌生的服裝都暗含威脅。這是最初級的系統反饋。這種記憶深達你的細胞。

  ——《失竊的日記》

  在覲見廳門口聽差的助手級魚言士帶來了特萊拉大使杜羅·努內皮。預定的覲見時間還沒到,努內皮被點名提前召見。他步伐鎮定,帶著一副不易察覺的聽天由命的神情。

  在覲見廳另一頭的高台上,雷托沿御輦伸展開身子,靜靜等待著。看著努內皮越走越近,雷托的記憶閃現出一幕相似的場景:一部潛望鏡如眼鏡蛇般幾無痕跡地從水面游過來。這幅畫面讓雷托的嘴角微微泛起笑意。那就是努內皮——一個神情冷傲的男人,一個出身寒微、靠自己在特萊拉政壇上打拼出一番事業的人。他本人不是變臉者,他把變臉者當成私仆;變臉者就是載著他游泳的水。沒練就一雙火眼金睛很難看清他身後的水痕。現在,這個卑劣的人在皇家大道行刺事件中留下了痕跡。

  雖然時間尚早,此人還是穿齊了全套大使行頭——黑色寬鬆褲和黑色涼鞋都鑲有金飾,華麗的紅色外套在頸下敞開,一眼就能看到珠光寶氣的特萊拉金紋章後面那毛乎乎的胸膛。

  努內皮在規定的十步遠處停下,掃了眼環繞在雷託身後的那一隊武裝的魚言士侍衛。他注視神帝並微微欠身,灰眼睛裡閃爍著隱秘的笑意。

  這時鄧肯·艾達荷走了進來,胯部槍套內插著一把雷射槍。他站定在神帝的「風帽臉」旁邊。

  

  艾達荷的露面讓努內皮很不情願地在心裡仔細盤算起來。

  「我覺得易容者特別可惡。」雷托說。

  「我不是易容者,陛下。」努內皮答道。他的聲音低沉而有禮,只是帶有一絲猶疑。

  「但你是他們的代表,所以也夠討厭了。」雷托說。

  努內皮原打算聽一番充滿敵意的公開聲明,沒承想雷托說的都不是外交辭令,他慌不擇路地拋出了撒手鐧——他相信這是特萊拉人有恃無恐的資本。

  「陛下,我們保存鄧肯·艾達荷的原始肉身,並為您提供由內而外都不走樣的死靈,我們始終認為……」

  「鄧肯!」雷托瞥了眼鄧肯,「如果我下令,鄧肯,你願意率領一支遠征軍掃平特萊拉星嗎?」

  「我很願意,陛下。」

  「即使丟失你的原型細胞和全部再生箱也在所不惜?」

  「那些箱子並沒有給我帶來愉快的回憶,陛下,那些細胞也不是我。」

  「陛下,我們怎麼冒犯您了?」努內皮問。

  雷托皺起眉頭。難道這個蠢貨真的要神帝把變臉者最近的弒君罪行說出口嗎?

  「我注意到,」雷托說,「你和你的人說我有『噁心的性癖』,而且在到處造謠。」

  努內皮目瞪口呆。這個指控純粹是無中生有,完全出乎他的意料。然而努內皮意識到,即便他否認也不會有人相信,因為此話出自神帝的金口。好一個攻其不備。努內皮看著艾達荷,張口道:「陛下,如果我們……」

  「看著我!」雷託命令。

  努內皮猛地抬頭望向雷托的面孔。

  「我只跟你說一遍,」雷托說,「我沒有性癖。任何性癖都沒有。」

  汗珠從努內皮臉上滾落。他如困獸般高度緊張地盯著雷托。最後他終於能開口說話了,嗓音里已失去外交官的低沉與克制,只剩下動物的顫抖和恐懼。

  「陛下,我…… 一定是有誤會……」

  「住口,你這個特萊拉鼠輩!」雷托厲聲喝道,接著又說,「我是神聖沙蟲—— 夏胡魯的變形菌體!我是你們的神!」

  「原諒我們吧,陛下。」努內皮小聲說道。

  「原諒你們?」雷托心平氣和地講起了道理,「我當然原諒你們。這就是神的職責。你們的罪行已赦免。但你們的愚蠢要有一個結果。」

  「陛下,要是我能……」

  「住口!特萊拉人下一個十年的香料配額全部取消。一點也沒有。至於你個人,我的魚言士馬上會把你帶到廣場去。」

  兩名魁梧的女侍衛上前抓住努內皮的胳膊,抬頭看著雷托待命。

  「帶到廣場去,」雷托說,「把他衣服剝光。鞭刑示眾,五十下。」

  努內皮在侍衛手中掙扎著,臉上滿是驚愕交織著憤怒的神情。

  「陛下,我提醒你我是大使……」

  「你就是一個普通犯人,應該受到一視同仁的懲罰。」雷托向侍衛點點頭,侍衛拖著努內皮往外走。

  「我真希望他們殺了你!」努內皮憤怒地喊道,「我真希望……」

  「誰?」雷托喝問,「你希望誰殺了我?你不知道誰也殺不了我嗎?」

  侍衛把努內皮拖出覲見廳,他還在喊:「我沒有罪!我沒有罪!」抗議聲漸漸遠去。

  艾達荷彎下身子湊近雷托。

  「什麼事,鄧肯?」雷托問。

  「陛下,這會讓所有來使都感到害怕。」

  「是的。我在給他們上一堂責任課。」

  「陛下?」

  「參與密謀的人就像軍隊裡的士兵,會喪失個人責任感。」

  「但這會引起麻煩,陛下。我建議增派衛兵。」

  「一個也不加!」

  「可您會招來……」

  「我會招來一些愚蠢的軍事行動。」

  「這就是我……」

  「鄧肯,我是導師。記住。有的課我會反覆上,以便加深大家的印象。」

  「什麼課?」

  「論軍事蠢行的自殺性實質。」

  「陛下,我不……」

  「鄧肯,想想這個愚蠢的努內皮。他就是這堂課的精華。」

  「請原諒我的遲鈍,陛下,但我不明白關於軍事……」

  「他們相信,只要冒上生命危險,就有本錢對自己挑選的敵人濫施暴行。他們養成了侵略性思維。無論怎樣對待異類,努內皮都不會認為自己需要承擔什麼責任。」

  艾達荷看了看大門,剛才侍衛就從那裡拖走了努內皮。「他試過,失敗了,陛下。」

  「但他不願受歷史的束縛,也不想付出代價。」

  「在他的人民眼裡,他是愛國者。」

  「那他是怎麼看待自己的,鄧肯?成就歷史的人。」

  艾達荷湊得離雷托更近一些,壓低聲音說:「您又有什麼不同呢,陛下?」

  雷托輕聲笑起來:「啊,鄧肯,我多麼欣賞你的洞察力。你已經注意到我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異類。你沒想過我同樣可能失敗嗎?」

  「我有過這種想法。」

  「就算是失敗者也可以裹上『偉大歷史』這塊遮羞布,老朋友。」

  「您和努內皮在這一點上像不像呢?」

  「靠武力傳播的宗教都有這種創造了『偉大歷史』的幻覺,但很少有人明白它們對人類造成的根本性危害——那種對自身行為無須負責的錯誤想法。」

  「這些話很奇怪,陛下。我怎麼來理解它們的意義?」

  「它們的意義就是我說給你聽的這些。你聽不見嗎?」

  「我有耳朵,陛下!」

  「在你身上嗎?我看不見。」

  「在這兒,陛下。這兒,還有這兒!」艾達荷指著自己的耳朵說道。

  「可它們聽不見。所以你沒帶耳朵來,也聽不見話。」

  「您在拿我尋開心,陛下?」

  「聽見就是聽見。已經存在的東西不可能再變成它自己,因為它已經存在著。存在就是存在。」

  「您這些奇怪的話……」

  「只是語言罷了。我一說出來,它們就消失了。沒人聽見它們,它們也就不再存在。假如它們不再存在,也許可以再讓它們存在一次,也許那時就有人聽到它們了。」

  「您為什麼要開我的玩笑,陛下?」

  「沒有開你的玩笑,就是開口說說話。我不怕得罪你,因為我知道你沒有耳朵。」

  「我不明白,陛下。」

  「這就是啟蒙的開始——去探究我們不明白的事物。」

  沒等艾達荷回答,雷托向旁邊的侍衛做了個手勢。王座後面的牆上裝有一塊控制晶板,那名侍衛在晶板前方揮了揮手。大廳中央隨即顯現努內皮受刑的三維場景。

  艾達荷走下台階湊近觀看。這是一個略帶俯視角度的廣場鏡頭,伴有鼎沸的人聲,還有人潮源源不斷地涌過來,臉上都洋溢著好戲剛開場的興奮勁兒。

  努內皮被綁在一個三腳架的兩根支腳上,雙腿大大地叉開,兩臂上舉捆在一起,幾乎與三腳架的頂點一般高。他的衣服已經從身上扯了下來,破破爛爛扔得到處都是。一個壯實的蒙面魚言士站在旁邊,手裡握著一根臨時用伊拉迦繩做的鞭子,鞭子的一頭已散成一縷縷細絲。艾達荷覺得這名蒙面女就是第一天接待他的「朋友」。

  接到一名軍官的指示後,蒙面魚言士跨前一步,只見伊拉迦鞭劃了一道弧線,猛抽在努內皮的裸背上。

  艾達荷面部肌肉抽搐了一下。圍觀眾人紛紛倒吸一口氣。

  鞭過處立現絲絲血痕,努內皮卻一聲不吭。

  鞭子再次落下,又添一束血痕。

  鞭子第三次揮擊,在努內皮的背上撕咬出更多血跡。

  一股遙遠的悲哀驀地襲上雷托心頭。內拉幹勁太足了,雷托想。這樣下去努內皮會送命的,那就麻煩了。

  「鄧肯!」雷托喊。

  艾達荷轉過頭來,方才他正全神貫注盯著投影場景,人群剛好爆發出一陣呼叫——在一記特別狠辣的鞭打之後。

  「派個人在二十鞭後喊停。」雷託交代,「宣布神帝寬宏,特准減刑。」

  艾達荷向某個侍衛抬了抬手,侍衛點點頭跑出大廳。

  「過來,鄧肯。」雷托說。

  他還認為剛才雷托是在拿他開玩笑,悶悶不樂地回到雷托旁邊。

  「我做的一切,」雷托說,「都是在上課。」

  艾達荷強忍著不回頭去看努內皮受刑的場面。那是努內皮的呻吟聲嗎?人群的呼喊刺痛著艾達荷。他抬頭直視雷托的眼睛。

  「你心裡有疑問。」雷托說。

  「有許多疑問,陛下。」

  「說出來。」

  「懲罰那個蠢貨是上什麼課?別人問起來,我們該怎麼回答?」

  「我們回答,決不允許任何人褻瀆神帝。」

  「這一課是血的教訓,陛下。」

  「在我上過的課中還不是最血腥的。」

  艾達荷搖著頭,臉上滿是失望:「這樣不會有什麼好處的!」

  「對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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